史奇.麥多哼著小調,從閣樓上的小房間蹦蹦跳跳地走下樓。
從小窗透進來的陽光罕見地明亮,飄盪的粉塵在他身邊閃閃發光。
他通常不會睡得這麼晚,但他好不容易得到了司部難得的兩天假,決定好好犒賞自己。
當他踏進自家樓下經營的雜貨店時,年紀已經邁入中年的父親和母親正忙碌地招呼客人。
「石灰二十磅、硫磺六磅、重油十二加侖、硝石七磅……」父親拿著清單,口中叨唸,「老太婆,幫我拿兩管鉛銅管過來,兩吋的那種——連恩的絞繩,這個爛秤子又壞了,我早跟妳說過要換的,是不是?」
「是、是,你說的都對。」母親穿梭在店面後方的架子之間,手腳利索地從架子上拿出需要的東西,抱在胸前,她懷裡的東西已經高得遮住她嬌小的身軀,「不曉得是誰昨天還說修一修就能用,什麼陪伴二十年的老夥伴不要隨便丟掉,敢講我還不敢聽哩……」
「早安爸、早安媽!」
史奇笑嘻嘻地說,給正好走過來的母親一個擁抱,她只是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背,又繼續在櫥櫃間踱步。
「不早了,小鬼,已經快中午了。」父親粗聲粗氣地說,「你弟弟一大早就起來替我們送貨了,小艾也是一直忙到剛剛才出門,你能不能學學他們——」
「是是是,羅恩最棒了、艾莉最乖了。早安,奎爾先生。」
史奇向櫃臺前的唯一一個客人點頭致意。
「你好呀,小少爺。」
機關師奎爾抬起他頭上的大禮帽,向史奇致意,鼻樑上的黃銅眼鏡讓他那雙看起來詭譎莫測的眼睛更明顯,腳下長靴和拐杖上轉動的齒輪發出清脆聲響。
「我聽說了,你回家放假啊?」
「上個月抓到兩個逆聖賊,論功行賞。」
「嚄,連你這種菜鳥執行官都抓得到叛亂者,看來司部裡淨是飯桶的傳聞是真的嘛。」
史奇微微一笑,對奎爾的譏諷也並不在意。他知道這個沒比他大幾歲的年輕工匠始終對王國的官僚沒什麼好感,幾年前史奇決定加入司部報效國家的時候他說得更難聽。
「要不是多虧那些前輩把功績讓給我,我今天也沒辦法碰著您啊。我們多久沒見啦?自從我開始受訓以來……?」
「三年兩個月又七天。」
「見您還是算得那麼精準我就放心了。」
「我可是很想念當年那個一直跟在我屁股後頭纏著我做風箏的小弟弟。」
「您只比我大三歲,奎爾老哥。」
「我早出生三年十個月又四十七天,小少爺,就算要概略計算也應該是大四歲。」
史奇哈哈大笑,張開雙臂給他的童年玩伴一個擁抱。
「我已經後悔選你來買材料的日子休假了。」
「史奇,你可別把奎爾先生嚇跑了。」
母親捧著裝滿各種材料的籃子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將籃子放在奎爾的獨行機上。
「我們家還打算繼續當王國第一的機關師指定原料供應商呢。」
「真是謬讚了,麥多太太。」
奎爾摘下禮帽,大幅度地鞠躬,大衣衣擺在他身後翻飛。
史奇在母親看不見的角度扮了個鬼臉。
「少亂拍馬屁,我看只是因為少了這傢伙的訂單,這間雜貨店的收入連我薪水金額都不夠而已吧。」
「說什麼大話?行呀,你就搬出去住呀,去帝都找個房間,別給我回來睡覺。」母親怒斥,「省得礙眼!」
「是王都。」史奇溫柔糾正,攬上母親的肩,「別這麼說嘛,媽,搬出去不打緊,吃不到妳的燉菜我可就虧大了,那可是王都廚子都拿不出來的美味呀。」
「算你還會說話。」母親惱怒地瞪著他,走回店面後方。
「你要是有奎爾先生一半的骨氣就好了,哼,執行官……真是丟人。」父親在櫃臺上嘆息。
「別這麼說,麥老闆,骨氣沒辦法當飯吃。」機關師不著痕跡地笑了一下,「史奇少爺願意進司部工作,是您的福氣。」
史奇的父親瞪了一旁笑嘻嘻的史奇一眼,似乎滿腹牢騷,卻只是向作為客人的奎爾躬了躬身子。
「希望如此。噢,您的商品總共四十一金煙二十三白銀十一黃銅,零頭就免了,四十金煙幣就成。」
「這樣不好吧,麥老闆。」
「不用跟我客氣,奎爾先生。這個世道還願意光顧這種小店,我們難以回報。」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奎爾伸手進大衣內側,摸出四枚沾滿油污的大金幣,遞給史奇的父親。
「謝謝惠顧,奎爾先生,歡迎再來。」
奎爾牽起獨行機,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史奇迅速伸手攔下他,露出笑容。
「欸等等,奎爾老哥,您打算回工房去對吧?送我一程吧?」
「可以是可以。你打算去哪裡?」
史奇「嘿嘿」地笑了兩聲。
「休假嘛,當然是找個好女人約會囉。」
奎爾抬起眉毛。
「喲,咱們當年那個滿口『要為聖王大人和神聖王國效命』、『我的一生將奉獻給聖王和全國人民』的史奇.『神聖使徒』.麥多大人,如今卻打算在休假時間去泡妞啊?」
「您說的那個是神父啦,替聖王效命和約女人出來玩又不衝突,我還打算趁年輕物色個可愛的姑娘結婚呢。」
「……我知道司部內部本來就亂七八糟的啦,只是我沒想過他們會放任您這種人出來在大街上亂跑耶,小少爺。」奎爾學史奇的語氣,譏諷地說。
「我可是把您當自己人,如果今天對象是其他人,我也不會說這些話了。」
「你說鬼話的技術比三年前更精進了,司部他們究竟都教了些什麼給旗下的執行官啊?」奎爾挖苦,「好吧,那究竟是哪家的姑娘有這個榮幸給我們偉大的菜鳥執行官史奇大人看上眼?」
「是『一等執行官』!」
史奇嗓音宏亮,明明只是最低階的官職,卻像是巴不得全世界都聽到一樣。
「說到這個,我就不得不炫耀一下了,過來、過來點。」
他攬住奎爾的肩膀,壓低聲音。
「城下町河邊那個磨坊的小女兒您知道吧?上回我去替隊上張羅麵粉,那小姑娘直盯著我瞧,奎爾老哥,不是我自誇,我穿上軍裝那挺拔的帥勁,可不是每個年輕少女都受得了的——」
「她只是因為連你這種笨瓜都能成為執行官感到意外而已吧。」機關師挖苦。
「非也非也,」史奇一字一句地說,「我跟您說,咱上次有幸進王宮擔任聖王陛下酒會的護衛,那些上流人家的姑娘也是一個勁兒地看我,哎唷,要不是她們的爸爸們正死盯著她們看,我看她們早就撲到我身上來了。可是您也知道,我這個人還是比較喜歡鄉下姑娘的。我就打算趁這休假跟磨坊的小姑娘來個『偶然巧遇』,展現咱的紳士風度和優雅,好好討她的歡心,您說,這情竇初開的小姑娘還不立刻醉倒在我的迷人風采之下?」
「你只會被老威克打死而已。」奎爾冷冷地說,「我師父和他是老交情,以前只要有人靠近他女兒十呎以內,腿非被他打斷不可。」
「甭怕,我的貼身防衛可是司部有名的。」
「貼身防衛在老威克的棍子面前只怕沒什麼用處……算了,上來吧,我就送你一程。你被他追著打的時候可別跑到我那兒去,我絕對不會開門的。」
史奇一陣歡呼,嘻皮笑臉地替奎爾將他那架獨行機牽到大街上,然後迅速跳上去,坐在那些剛買來的貨物上。
奎爾將獨行機展開,拉出握桿,再添入酒精和水,不一會兒,獨行機的氣管便排出陣陣煙霧。
他坐上駕駛座,將手穿過護肘,握緊握桿,向前一扳,那臺用黃銅和鉚釘拼成的機關就在一陣振動後,載著兩人和刺耳的噪音緩緩前進。
「不管搭幾次,都覺得這玩意兒很神奇。」史奇咕噥。
「什麼?」奎爾回頭,大聲喊道。
「我說,不管幾次,都覺得這玩意兒很神奇!」史奇扯開嗓子,讓自己的聲音穿過蒸氣引擎的隆響。
他忍不住撫摸獨行機的外裝,感受黃銅下傳來的溫熱和振動。
所謂的獨行機,是一種多功能『個人機關』,可以作為載具,卻也遠不只如此。
在速度上,獨行機自然沒辦法與汽車或相比,但還是比人腿要快多了,王國旗下內那些使用黑煤作為燃料的軍用型號速度更快,幾乎能與馬匹媲美。
最驚人的是,這種機關最小可以縮小成皮箱左右的尺寸,最大則可以延伸出讓兩人乘坐得相當舒服的空間,同時根據設計,也能夠轉變成各種操作者需要的型態。奎爾的這臺經過他的改造,似乎還能變成小型的機關工作臺,因此被他命名為『獨人工房』。
捨棄了汽車的笨重後,獨行機在生活上的使用也越來越廣泛,據說王下工房已經投入大量的黃金進行獨行機的改革和開發,為的就是在這項革新科技中領先其他國家。
儘管如此,造價比汽車貴上數倍的獨行機始終還沒普及,奎爾大概是整個艾爾修隆市唯一沒有貴族頭銜、卻擁有專屬獨行機的人。
「你在司部沒搭過?」
「當然沒有,我們這種邊境司部的獨行機很少,只有長官們才能用。」
「那還真可惜,王國的獨行機比這破銅爛鐵要快多了。」奎爾幸災樂禍地說。
「畢竟您這臺還噴著白煙嘛。您仍然堅持不打算用黑煤啊?」
奎爾哼了一聲,「你等著瞧吧,總有一天我會用我的工房證明純水燃料比那些黑煤垃圾優秀!」
史奇暗暗歎了口氣。如果他這個童年玩伴不要死守著那套過時的純水理論,憑他的才智,早就成為王下第一的蒸氣機關師了,也不會到現在還被困在城市郊外的破爛工房,只能倚仗平民經營的老舊雜貨店進行補給。
早在史奇決定成為王下執行官之前就已經勸過奎爾了,但他依然不打算改變方針,後來史奇也就決定不再浪費口舌。
他果斷地換個話題。
「奎爾老哥,算一算,您比我長了三歲——」
「四歲!」
「——好吧,四歲,也是該結婚的年紀了。您看上哪家姑娘沒有啊?我請我爸幫您一把吧?」
「不用,我早就和差分儀結婚了。」
「是嗎……開始逃避現實了嗎……」
「誰逃避現實啊!」
「奎爾老哥,女人的身體是很柔軟的哦,跟那些黃銅管線和齒輪完全不一樣哦?」
「我就是喜歡黃銅管線和齒輪,你不懂啦!」
奎爾轉頭大罵,獨行機在大街上拐了個彎,差點撞到兩個穿著流蘇裙的老太太。
「以我天才機關師的名號,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好嗎。而且、而且你為什麼說得好像一副很懂的樣子?臭小子,你該不會……該不會……」
史奇無辜地點點頭。
「幾個前輩帶我去了城下街的窯子幾次,那裡有幾個姊姊很喜歡我呢。」
「什、什麼……」
「啊,這可別跟我媽說喔,我會被她打死的。慢著,奎爾老哥,您該不會,還是處——」
「啊啊啊——我不想聽!我不想聽!」奎爾閉起眼睛咆哮,完全不顧道路安全。
「奎爾老哥,您比我大四歲哦?」
「為什麼現在就變四歲啦?給我貫徹始終一點啦!還有,你那個憐憫的眼神是怎樣?我說過我早就跟差分儀結婚了,聽到沒!」
「奎爾老哥,不然磨坊女兒讓給您吧?別擔心,老威克要出現的時候我會替您用貼身防衛對付他的——」
「夠了!我要從下個月開始換供應商!」
奎爾一路戴著史奇駛出艾爾修隆市,沿著山丘向東行,直到遇上了一條小河。
「我最多只能送你到這裡了,小少爺。」奎爾說。
「這裡?」
史奇眨眨眼,他知道奎爾的工房必須橫越小河,然後望北走,甚至得越過老威克的磨坊之後才會抵達,所以史奇才會要求奎爾載他一程。
「您玩蒸氣玩到腦袋燒壞啦?您的工房在那裡。」
他伸出手指著河流對岸的遠處。
「我知道。」奎爾而齒而笑,滿臉自豪。
史奇有種不好的預感,通常這個機關狂人露出這種笑容的時候,就代表他又有什麼鬼主意了。
「說起來,小少爺,你還沒看過吧?」
「看過什麼?」史奇提防地問。
「嘿嘿,我已經讓令弟和令妹見識過囉,他們可是愛不釋手啊。」
奎爾跳下車,神情得意地踩住獨行機的底部的簧片,然後始勁轉動握桿。
隨著奎爾的操作,獨行機側邊延展出兩道像是翅膀的薄片,本來輪軸的部份也發傷變化。
史奇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架獨行機,現在看起來的樣子就像是——
「這該不會是……一艘……?」
「沒錯,一艘船,」奎爾露出自豪的笑容,「而且是以蒸氣輪船為樣本改造的,這就是我的『獨人工房第七版.水上型』!」
「您在……您在改造獨行機?」史奇說不出話,「我聽我爸說您最近生意興隆,該不會就是靠這個賺錢的吧?」
「呸,才不是,這只是消遣而已。整個艾爾修隆根本沒幾個人擁有獨行機,我跟誰收錢啊?我主要是替人裝修義肢,順便賣一些方便的小玩意兒而已。」
奎爾一邊說,一邊將獨行機駛近河中,那架獨行機竟然真的浮在河面上。
隨著他一摧動引擎,發出刺耳的聲響,圓管噴出白煙,然後獨行機就慢慢朔水而上,朝著奎爾工房的方向航去。
年輕的機關師自豪地大笑,朝史奇用力揮手。
「再會啦,小少爺,下次休假歡迎到我那裡走一遭,我還有很多寶貝可以秀給你看!」
直到獨行機的煙縷消失,史奇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單單是那架『獨人工房』,就完全顯示出奎爾那僅憑一人之力,就足以和王下工房抗衡的恐怖機關技術。
事實上,王國對獨行機的限制一直很嚴格,就算只是擁有,也必須經過層層申請。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害怕獨行機操作者理解這個當前世界巔峰的技術結晶之後,將其轉變為對抗聖王的手段。
這也是王國之所以會對奎爾這種不願意加入王國體系的獨立機關師處處刁難的原因。
『當國家等級的科技掌握在一人手中,便是地獄的開始。』
他嘆了一口氣,暗自下定決心,下次碰見奎爾,要讓他稍微低調一些,否則以他那愛現的個性,總有一天會被司部盯上。
※
史奇辦完事後,時間已過下午,夕陽西斜。
他踩著懶散的步伐,在看不見黑煙、聞不見煤臭的乾淨土地上漫步。
儘管艾爾修隆市是東方庭最大的城市,但在整個神聖琉克西斯亞王國中,連前十大城都排不上。主要是由於連年動亂、反抗聖王的聲勢始終不曾消停,這也使得東方庭境內一直維持準戒嚴狀態。
不過也多虧如此,才讓艾爾修隆鄰近區域保持過去的面貌,不至於如西方和南方一樣終年被黑霧和隆響籠罩。
史奇刻意放慢腳步,流連在鄉間小道之間,就算只是延緩一點點回城的時間也好,因為城內是聽不見飛鳥啼叫的。
「嗚……」
對,就像這種鳥鳴聲——
「咳咳,嗯……嗚……」
——不對,這不是鳥鳴。
是呻吟。
寒毛直豎,腎上腺素在瞬間飆升,史奇反射性地將手摸向腰間,但那裡卻空無一物。
在飛快轉動的頭腦中,閃過一絲沒帶武器防身的後悔。
史奇很快就辨明聲音是從小徑旁邊的灌木叢後方傳出,他從路旁撿起一支木棍和一塊石頭,安靜地祈禱,慢慢朝那裡前進。
確認不會發出聲響後,史奇撥開了樹叢。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他還是嚇了一大跳。
那裡果然躺著一個人影。
渾身染血的人影。
他仰倘在一顆大樹下,嘴裡咬著一條骯髒的碎布,左手不斷在右大腿上掏摸,神情痛苦。
史奇在昏暗的光線中觀察了好一陣子才發現,原來他腿上中了一箭,而他在想辦法把箭頭拔出來。
看來他的意識相當朦朧,就算史奇已經那麼靠近,他還是完全沒注意到他。
史奇吞了一口口水,躊躇了一陣,緩緩走向他。
「需要幫忙嗎?」他悄聲問。
那人聽到人聲,身軀猛然一陣,儘管雙眼完全沒辦法聚焦,他還是迅速掏出腰間的機械短刀,指向史奇的方向。
聽著他粗重的呼吸,史奇一聲也不敢吭,盡量別驚擾對方。
「沒事的,」他小聲說,舉起雙手,將木棍和石頭拋下,「我不會傷害您,我不是您的敵人。」
「————」
那人的嘴裡咬著碎布,只能發出含糊的聲音,但史奇還是聽得出來他在提問。
他搖了搖頭,表示聽不懂他說的話。
「別擔心,請您相信我,我懂得一點醫術,您傷得很重,必須盡快治療。」
他謹慎地朝那人慢慢靠近,雙手依然高舉,眼睛緊盯著對方。
漸漸地,那人的目光在黑暗中重疊,他放下了短刀。
史奇將這個動作當作同意,他迅速靠前,立刻開始著手處理傷口。
他身上並沒有工具,只能徒手將箭頭取出,但那人也不是泛泛之輩,在史奇從他的皮肉中挖出箭頭的時候,他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將箭頭取出之後,史奇用他水壺裡的水替他清洗傷口,然後撕下自己的衣擺當作紗布,將他的傷腿包起來。
雖然動作並不困難,但是光線昏暗,還是折騰了他好幾分鐘才把碎布成功固定。
應急的處理結束後,史奇鬆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土地上,忍不住仔細打量這個人。
他有著鐵灰色的頭髮,濃墨一樣的眼珠,身材高壯,但全身都是傷口和鮮血。另外,史奇發現他沒有右手,跟他身上其他傷勢不同,很久以前就已經斷了,可是卻連義肢也沒有。
史奇將他的水壺遞給他,他匆忙地湊到唇邊,把本來就所剩無幾的清水一飲而盡,
他清了輕喉嚨,試圖引起對方的注意。
「我只是做了應急的處理,先生。」史奇輕聲說,「您的情況必須立刻接受治療,否則會失血過多而死。不過別擔心,艾爾修隆市離這裡很近,我可以——」
一聽見關鍵詞,那個人立刻大聲反抗,史奇聽了好幾次,才聽清楚他說的話。
「不要去艾爾修隆,不要去艾爾修隆!」
「艾爾修隆市有完善的醫療設備,這個傷勢——」
「不要去艾爾修隆!」
史奇看著他兇狠的表情,咂了咂嘴。
他在心底暗暗對奎爾道歉。
「……好吧,那這附近還有一個地方。」
那個男人的腿傷讓他幾乎沒辦法走動,史奇別無選擇,只能夠扛著他走。
他身材本來就說不上高大,要扛起這個壯碩的男人相當費力,而且那男人只要動到傷腿就會痛得撕牙裂嘴,所以他們只能用非常緩慢的速度在曠野中前行。
他們沿著河流向北方前進,夜幕下的艾爾修隆市就在左方不遠處,史奇甚至還能看見城牆上逐漸亮起的燈火。
直到此時史奇才發現,不論一座城市裡頭再怎麼骯髒,從外面看上去都非常美麗。
當他們抵達機關師工房的時候,天空已經全黑了。
平常史奇只需要走十五分鐘的路程,這次花了將近十倍的時間才走完,在前進的途中,史奇肩上扛著的那個男人已經因為劇痛而昏死過去。
他過去來過奎爾的工房好幾次,但三年沒來,工房的外觀已經與他記憶中的樣子完全不同。
佔地相當大的屋舍外頭佈置了許多他過去從來沒看過的巨大機關,有的用白銀製成,但大多數是黃銅,鑲嵌在上面的齒輪不斷地轉動,圓管排放出清澈的白煙,使得這座工房看上去非常壯觀。
迅速一瞥之際,史奇能夠看出某部份機關的用途,例如劈柴機、沸水機,甚至還有一組不斷旋轉的望遠鏡,但大多數的機關都看不出來是做什麼用。
如果是平常拜訪,他一定會好奇地到處研究,但現在的他可沒有這等閒功夫。
他扛著那個男人踏上工房的門階,伸手拉扯門鈴,心下焦急的祈禱。
十秒過後,那扇門扉向一旁敞開,後頭站著的人手持拐杖,臉部被鴉嘴面罩遮蔽,但從頭髮和眉毛之類的特徵能看得出來,他就是機關師奎爾本人。
「打從我在望遠鏡裡看見你出現在山丘的那一邊開始,我就滿心希望你不是打算來我這裡,小少爺。」
奎爾的聲音經過鴉嘴面罩的影響,變得混濁空洞。
「您不是在祈禱吧?」
「機關師是不會祈禱的。這傢伙是誰?」
「他傷得很重,奎爾老哥,能不能——」
「不能。」奎爾搖搖頭,「這裡是工房,不是醫院,你應該帶他去城內。」
「他不願意。」
「這正是問題所在,不是嗎?」奎爾的眼睛在面罩後方閃爍。
史奇避開他的視線,「我不能放著他不管,求求您,奎爾老哥,他的情況很危急。」
奎爾望著他,眼裡盡是惱怒。最後,他長嘆了口氣,從門邊退開。
「我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小少爺。」
當他們一踏進屋內,奎爾的其中一架獨行機立刻湊了上來,變形成一張可以調節後仰角度的輪椅,史奇立刻將那個獨臂的男人躺臥在上頭。
放下男人的史奇頓時感到一陣輕鬆,扛著一個壯漢翻山越嶺的疲憊立刻竄上他的身體。
奎爾走在前方,頭也不回。
「小心點,小少爺,別撞到任何東西。」
他帶著兩人走進一間簡單的起居室,將獨臂的男人安置在黃銅火爐旁,然後連同史奇一起將他身上沾滿血污的衣服脫下。
「拿去吧,這是白蘭地,」奎爾不曉得從哪裡摸出一個小酒瓶,丟給史奇,「喝下去會舒服一點。」
史奇拔開瓶塞,仰頭喝了一口,酒很烈,他那個只承受過啤酒的大腦感到一陣疼痛。他將瓶口湊到獨臂男人的嘴邊,那男人立刻像是喝水一樣將酒精濃度高得嚇人的烈酒往肚子裡吞。
奎爾解開男人腿上粗糙的包紮,手法幹練地消毒,再用一架看起來像小型縫紉機的東西縫補傷口。
整間起居室靜得嚇人,只有奎爾手上機關運轉的聲響、角落大鐘鐘擺搖動的聲音,以及那個男人粗重的呼吸。
「以防萬一我就先問了,這傢伙的傷不是被老威克揍出來的吧?」
「這當口您還開玩笑啊?」
「我只是希望能替你帶來的爛攤子找個合理的理由,」奎爾頭也不抬地說,嫌惡地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小少爺,這傢伙是誰?」
「我不知道。」史奇老實說。
「你不知道?」奎爾站起身,聲音嚴厲,「一個人全身沾滿鮮血、帶著王國軍箭矢造成的箭傷出現在這種荒郊野外,還堅持不願意去艾爾修隆。連我都猜得出來他是誰,你這個執行官卻說你不知道?」
「猜測並不代表知曉。」史奇平靜地說,「我沒有從他口中親耳聽見,在此之前我都不算知道。」
「我不是來跟你爭辯哲學問題的,史奇,不知者無罪那一套在這年頭早就沒用了,」奎爾用受不了的語氣說,「你這是在惹禍上身。」
「他受了傷,被我發現,所以我救了他,就這麼簡單。」
「如果被誰知道——」
「您不說,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
「看在托姆納的份上!司部的行事作風你比我更清楚,你以為這樣他們就會善罷甘休嗎?你區區一個一等執行官能瞞得了多久?如果被人發現你救了一個逆聖者——」
「你是執行官?」
虛弱的聲音傳來,硬生生打斷了奎爾的話。
兩人不約而同轉頭,那個獨臂人已經醒了,正半睜著眼睛看著他們。
他的聲音低沉虛弱,可是卻很明顯。
「喔,是,沒錯,這小少爺是艾爾修隆的一等執行官,夢想是去王都擔任聖王的貼身護衛。」奎爾嫌惡地說。
「您還好嗎?」史奇問,見那人想坐起身,連忙伸手攙扶。
「你問錯問題了吧?小少爺,」機關師譏諷,「缺角的齒輪只瞞得了一圈,該問的問題總是要問。告訴我,缺手的,你到底是誰?」
那人抬起眼,看著奎爾的鴉嘴面具。
「如果是平常,我絕對不會向陌生人透漏我的情報——」
「得了吧,你以為你還有選擇餘地?」
獨臂男人嘆了口氣,「你們救了我一命,所以我會回答你們的問題。我是『白色薔薇』的耶登。」
那個名字連醉心蒸氣、不理世事的奎爾都曾聽過。
「『白色薔薇』,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
耶登點點頭,「反抗墮落之王的兄弟會。」
——反抗者口中的『墮落之王』,也就是當今神聖琉克西斯亞王國的掌權者,聖王。
奎爾向史奇攤手,一臉「你看吧」的表情,轉身走向一張扶手椅,一屁股坐下。那張椅子立刻依照奎爾的姿勢修改角度和高度。
史奇站起身,凝重地嘆了口氣。
「即使你是墮落之王的執行官,我還是要向你道謝,」耶登說,他的聲音很低,字字清楚,「我這條命是你救的,只要你們不向其他人告發我的行蹤,我承諾我會安安靜靜地離開,終身不提此事。」
史奇搖了搖頭,「您別介懷,這是我應該——」
「請你搞清楚狀況,逆聖者,」奎爾不客氣地說,「你現在在我的工房,我可沒說要讓你安安靜靜地離開。」
耶登的目光轉向奎爾。
「這條命既然操之在你們手上,即使你打算將我送去聖羅希亞我也不會反抗,可是我認為我的同伴不會善罷甘休。」
奎爾瞇起眼。
「告訴我,缺手的,在你眼裡,我看起來像是能任你威脅的人嗎?」
「我並不是在威脅你,機關師,我只是希望事情不會發展到難以挽回的地步。」
「從你踏進我家門的時候事情就難以挽回了,窩藏逆聖者是要殺頭的——」
「呃,奎爾老哥,如果您沒忘記,未記名的機關師好像也是重罪……」
「這兩件事是能夠相提並論的嗎?」奎爾轉向史奇開火,「小少爺,你始終不明白聖王和聖羅希亞的權力有多可怕,不要以為你成為執行官就足夠了解他們那些人!」
「我只是要提醒您,您平常也不怎麼遵守王國法律。」史奇平靜地說,「我不懂,奎爾老哥,為什麼不過是救了一個逆……一個不贊同聖王大人理念的人,您就怕成這樣?」
「因為他們是不能救的人!」奎爾氣得撕牙裂嘴,「我的確懶得管司部那些規規矩矩,可是我從沒打算賠上性命。」
「但我們不能放著他們不管。」
史奇的聲音很輕、很柔,三年前還是個少年的他,並沒有這種聲音。
「如果因為那種理由就輕易放棄身為人類的底限,那我們和蒸氣機關有什麼不一樣?」
「你……你……」
奎爾氣得說不出話,只能用力踹了黃銅火爐一腳,響亮的撞擊聲音像鐘聲一樣在這間起居室裡迴盪。
「你是獨立機關師?」
聲音止息後,耶登問道。
「怎麼?你想裝義肢啊?」奎爾問,「我話先說在前頭,我的價碼很貴的。」
獨臂男子環視這個房間。
「這些不像是普通工匠能做出來的機關。」
奎爾「哼」了一聲,惱怒的神色中染上一分自傲。
「那當然,更厲害的東西你還沒看見呢,別小看巴貝奇的工房。」
「匡噹」一聲巨響,耶登猛然起身,卻因為腿傷沒辦法站直,馬上坐倒回去。
但是他的動作太大,撞倒了火爐邊的茶幾,茶幾上的小鐘遠遠飛出去,在牆角摔得粉碎。
「喂,混帳,那個座鐘很貴耶!它可是能精確算出每天日落和日出的時間點,就算給你一輩子你也造不出來,你要怎麼賠——」
「你是巴貝奇?」耶登聲音發顫,眼中飽含憤怒,「不……巴貝奇已經死了,這裡是他的工房……你是他兒子?」
「我是巴貝奇的學徒。」奎爾冷冷地說,「『世界第一的機關師』、『機械神』巴貝奇的第三徒弟奎爾,就是我。」
「巴貝奇的……徒弟?巴貝奇還有徒弟?」
史奇來回看著兩人,搞不清楚狀況。
「等等,您兩位怎麼啦?耶登先生,冷靜點,您的傷……」
「這是我要問的。怎麼啦?逆聖者?你對巴貝奇的徒弟有什麼意見?」
耶登攤坐在奎爾的獨行機上,唯一的左手撐著頭,神色痛苦,不斷碎唸。
「……戰火因他而起……巴貝奇,你的老師是破壞時間的兇神。」
「你再說一句巴貝奇老師的壞話,我立刻把你打成蜂窩。」奎爾拿起他的拐杖,冷冷地說。
耶登吐出一口氣,抬起頭。
「也許,在這裡遇見你也是天意吧……說來也真可笑,『破壞時間的兇神』留下來的遺產,卻是我們如今唯一的希望。」
「呃,對不起,」史奇連忙插口,「這個『破壞時間的兇神』……到底是什麼意兒?是巴貝奇老爺子的綽號嗎?也太帥了吧?」
奎爾冷眼看著他。
「我說小少爺,你還沒脫離那個年紀嗎?」
「什麼年紀?」
「不,算了,沒事。」他揉了揉太陽穴,「你這三年在司部裡,完全沒聽過巴貝奇老師的名字?」
史奇搖搖頭,「我認識老爺子,如果有聽過,我一定會記得。」
巴貝奇還在世的時候,當時還年幼的史奇三兄妹常常來這個工房玩,奎爾喊的『小少爺』就是巴貝奇老爺子對史奇的稱呼。那時候老爺子泡的茶香,史奇至今仍然難忘。
不過嚴格說起來,史奇對於這位老人的了解並不深,僅只是粗淺的知道,他應該是個非常高段的機關師。
「所以這個『破壞時間的兇神』是什麼意思?」史奇問。
奎爾「嘖」了一聲,看了耶登一眼,滿臉厭惡。
「在巴貝奇老師來到這個鄉下地方,開始假扮喜歡給小孩子打造玩具的古怪老頭子之前,他是世界公認最強的蒸氣工匠。」他吸了吸鼻子,雖然談的是他已逝的恩師,但口氣卻相當冷淡,「僅僅只憑一個人的力量,就讓世界科技水準加速至少五百年的傳奇機關師。」
他輕輕撫摸他的拐杖,目光落在耶登身上。
「——對某些反對蒸氣機關的人來說,老師就像是從神的手中一下抹去數百年的歲月一樣,所以被那些人叫做『破壞時間的兇神』。而對於所有曾經涉足機關領域的人來說,巴貝奇則是毋庸置疑的機關天才,『機械神』。」
耶登將手伸向背部,解開穿在衣服裡、貼在背部肌膚上的皮革軟袋,從裡頭拿出一疊破舊的砂草紙捲。
他解開紙捲,藉著壁爐的火光讓奎爾看清。
「如果你是他的徒弟,這個你應該看得懂吧?」
奎爾瞇起眼,伸手調整眼鏡的焦距,隨後大吃一驚。
「你是從哪裡拿到的?」他的語氣滿懷質疑和兇狠,目光卻離不開那疊砂草紙。
「聖羅希亞。」耶登面無表情地說,「所以我才會被墮王的執行官一路追到這裡。」
「你把這東西從王都偷了出來?」奎爾難以置信地問,「你們這什勞子的白色臭花把念頭動到我老師上了?」
「你不懂這件事的嚴重性,巴貝奇的徒弟。」耶登說,「這不是我們的目的,而是墮王的目的。」
「呃,我發現我又被排除在話題之外囉。您兩位可不可以跟我解釋,那是什麼東西?」
史奇插口,指著那疊紙捲,裝出因為無法參與話題而生氣的樣子。
「巴貝奇老師的手稿。」奎爾面無表情的說,「我想是老師被踢出王下工房的時候,被王都那群混蛋拿走的東西。」
「他被踢出——等一下,巴貝奇老爺子是王下工房的人?」史奇驚愕地問,「神聖琉克西斯亞王國國家工房的那個王下工房?
「不止如此,」耶登說,淡淡地說,「巴貝奇是創始人之一。」
「創始人——」史奇咳了兩聲,「可是……這說不通啊,我去過王都的王下工房,如果老爺子的照片掛在展覽廳,我一定會記得。」
「我說了,老師是被踢出來的。」奎爾厭煩地說,「老師發現了一些聖王不可告人的機密,最後臨陣退縮,所以就被趕了出來,絕大多數的研究資料也被他們搶走。最後,他只能到這種小城市當獨立機關師,度過晚年,哼……」
「聖王大人的機密?」史奇問,「什麼機密?」
「不知道,老師至死都沒告訴我。」
「這東西大概是其中之一吧。」耶登說,將手上的砂草紙遞給史奇,「根據我們的調查,那是墮落之王的目的,也是他王下工房的最終目標。」
史奇快速翻了翻手稿,但卻完全看不懂,搔了搔頭,最後又翻回第一頁。
「方舟?安魂歌?」他盯著寫在第一頁的字跡唸道,「這是什麼意思?」
「讓巴貝奇的徒弟看看吧。」耶登說。
奎爾抬起眉毛,「可以嗎?你不怕我據為己有,或拿去通報給執行官?」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會嘗試信任你。而且,你是巴貝奇的徒弟。」耶登平淡地說,「如果要說世界上最不可能向墮王的走狗通風報信的人,你就是其中一個。」
「哼,」奎爾從史奇手中接過手稿,嗤之以鼻,「反抗神聖琉克西斯亞的人都像你這麼天真嗎?還信任咧,難怪這十年你們連一座城市都攻不下來。」
第一次,耶登嘴角露出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
「就我個人來說,我還是希望保有屬於『人類』的良知。至少,『信任』是那個墮落的國王完全不具備的特質。」
「天啊,真感人。」奎爾譏諷,「口口聲聲唱著大道理還想搞革命?你們只會被聖王的執行官殺光而已。」
他踱步到火爐邊,翻開手稿。
「這確實是老師的筆跡,很舊了,而且很多地方都被其他人修改過,不過還認得出來……聖王在上,真是了不起,竟然在那麼多年以前就已經能夠使用這種理論……」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然後,眼神漸漸從理性的欽佩轉變成驚恐。
「慢點,這是什麼?不可能……」他抬起頭望向耶登,眼神中充滿恐懼,「你說這是……這是老師的手稿?」
即使是在年少時期,史奇也不曾見過奎爾露出這種表情。
「怎麼了?」史奇問,連忙湊到奎爾身旁,「您看到什麼?」
「這怎麼可能呢?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奎爾迅速翻閱手稿,連連搖頭。
「那就是巴貝奇在王下工房參與的最後一項計畫。」耶登說,神色默然。
奎爾斷然搖頭,眼神中盡是難以置信。
「就算這東西真的是出自老師手裡,也只不過是他睡昏頭的時候寫下的白日夢罷了。這個老神經……」
「奎爾老哥,您行行好,告訴我這是什麼吧,別逼我啊。」史奇在一旁焦急地問。
年輕的機關師嘆了口氣,「這是一份藍圖。一座飛行城市的藍圖。」
「飛行……城市?」
史奇唸了幾遍,完全不懂這兩個詞怎麼能湊在一起。
「只是天方夜譚罷了。」奎爾果斷地捲起手稿,還給耶登,「可惜,單手的,你冒險潛入王都還深受重傷,結果偷出來的卻是這種毫無價值的東西。」
「不是毫無價值。」耶登說,注視著奎爾,「這就是巴貝奇的遺產,也是墮落之王和他的工房最終的目的,『方舟計畫』,打造一座能夠四處移動、能夠殲滅任何敵人的飛行堡壘。」
「太荒謬了。任何稍微有點基本常識的機關師都不會認真看待這種東西,更不用說將它做出來——」
「巴貝奇並不是『稍微有點基本常識的機關師』。」
耶登抬起眼,奎爾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親自證明他擁有能夠橫越時代五百年的才智,不可能?對兇神來說,只是願不願意罷了。」
奎爾啐了一口,「怎麼?你們這些人不是應該反對巴貝奇老師的一切成就嗎?為什麼現在卻吹捧起他來啦?」
「巴貝奇在蒸氣機關上的偉業人盡皆知,這點從來沒有人會否認,」耶登淡淡地說,「我們擔心的,始終是『這些技術是否適合這個時代』而已。過去因為巴貝奇的發明,墮落之王和這個國家一躍成為世界最強大的軍事力量,踐踏世界,生靈塗炭,這才是我們反對巴貝奇的理由。」
「你們說那個飛行城市是聖王大人的最終目的……」史奇開口,「祂要那種東西做什麼?」
聽見這個問題,奎爾哈哈大笑。
「擁有那種東西能做什麼?當然是征服世界啊。」
「征服……世界……?」
奎爾不理會皺著眉頭的史奇,盯著耶登手上的那捲巴貝奇的藍圖。
「如果那東西是真貨,確實是老師留在王下工房的東西的話,那倒是讓我想通了一件事,我從以前一直百思不解——」
「■■■■■■■■■■■■■■■■■■■■■■■■■■■■■■————————————————」
思緒斷了。
突如其來的轟鳴,彷彿震碎了理智。
大腦裡頭只剩下不斷迴盪的雜音,還有一片白光。
奎爾感覺到自己的臉正貼著某個堅硬的東西,花了好幾秒他才想通,原來他正趴在地上。
又過了好幾秒,他才明白究竟發生什麼事。
他被突如其來的爆炸震飛。
「奎爾老哥……您沒事吧?奎爾老哥……」
史奇正在輕輕搖動他,他的聲音好遠、好遠,中間隔了一層惱人的嗡鳴。
耶登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翻身滾下獨行機,正匍匐在兩人旁邊。
「是執行官,該死。」奎爾聽見他的聲音,「可能是跟著血跡追過來的……」
「現在怎麼辦?」史奇問。
兩人的聲音停了一陣。
「他們越來越靠近了,大概十個人左右。」
「兩支小隊,」史奇馬上說,「我猜還有更多人,如果您剛才說的是事實,那份手稿真的那麼重要的話——」
奎爾奮力撐起身子,一把抓住史奇的衣領。
「過來……小少爺……」
「等、奎爾老哥?您這是幹什麼?」
「別問……穿上就對了……」
奎爾將鴉嘴面具脫下,硬是塞在史奇的臉上。
史奇是執行官,而現在他和逆聖者在一起,如果被人認出來,會波及到他的父母和弟妹。
奎爾手腳並用,爬向壁爐。經過剛才的爆炸,起居室滿是灰塵和家具的碎片,東面的牆壁被轟出了一個大洞。
「混帳,居然敢對我的工房做出這種事,我絕對要你們吃不完兜著走!」
他打開獨行機「獨人工房」的下側,取出三顆金屬製成的圓球,丟給史奇。
「拉開保險,朝他們那裡丟過去。」
「這是什麼?」史奇問。
「手雷。」
「手——」
「快點!」
史奇不及細想,用力將手雷丟出去。
但是預想中的爆炸並沒有發生,圓球只是噴出了許多淡藍色的氣體,漂浮在塵埃當中,看起來非常漂亮。
「小少爺,會用蒸氣銃嗎?抱歉,我這裡沒有蒸氣弓。單手的,你用這個吧。」
奎爾迅速將拐杖丟給耶登,自己則蹲下來調整獨人工房。
「這是什麼?」耶登半信半疑地問。
「機械式轉擊劍,『武器破壞者二號』。」奎爾隨回答,「平常是拐杖,也能當作細劍、長鞭、打樁機或噴槍,附帶有鉸鍊和振動功能,可以震碎任何武器,就算你的敵人拿著長版斧拼輸贏,那東西都不會輸,現在購買有五年免費維修服務,買兩把還會送你一支多用途機械小刀喔。」
史奇拿著從奎爾那裡拿來的蒸氣銃,目瞪口呆,他漸漸明白為什麼奎爾能獨自在營運這間工房長達十年。
「等等,奎爾老哥,你的手雷——」
「啥?」
他拍了一下獨人工房,此時那架獨行機看上去竟然有點像一座小型的定點砲臺。
「沒爆炸耶,那東西真的沒問題嗎?」
「喔,安啦。」
奎爾用力扳動角落大鐘的鐘擺,起居室的地板居然開始緩緩上浮,很快的就行成像是一個小丘的隆起,而他們三人正在隆起處的頂端。
「那東西本來就不會爆炸,噴出來的氣體我管它們叫『藍煙』,是能中和煤炭反應的物質,簡單來說,經過那團煙幕的蒸氣機關都會失去作用。」
「什麼?可是那團煙漸漸飄過來了耶,這樣我們的武器不也會遭殃嗎?」
「那東西只能中和黑煤的反應。」奎爾淡淡地說,「巴貝奇一派的機關師都使用白煙,對我們手上的這些寶貝沒用。」
這下連耶登都轉過頭來,神色驚駭。
這傢伙居然轉眼間就替三人提供了武器、製造出作戰陣地,還將對方的兵器無力化,不過短短的三十秒,就在敵我雙方間製造出了蒸氣兵器對冷兵器的絕對優勢。
而且這還是他被煤氣炸彈突襲、失去意識十幾秒後做出的反應——
這就是巴貝奇的徒弟嗎?
無知的王下執行官此時終於抵達,看得見的人數一共九人,每個人都手持蒸氣弓。
「在那裡!那個單手的大個子,沒錯,他就是白色薔薇的『墨隼』耶登!無記名機關師奎爾聽令,立刻投降,並且交出逆聖者等候發落,如此一來我們可以饒你不死!」
「做你媽的美夢!」
奎爾扯開嗓子大罵。
「你們炸了我的工房,還把我的寶貝機關們弄成這付德性,現在居然要我聽你們命令?吃屎去吧!還有,那邊那個大個子的混蛋,你現在拿來當掩護的東西是新版的動刻印刷儀,可以即時紀錄任何資訊,支援雙面和彩色印刷,還能自動偵測錯字!你居然敢把它踩在腳底下?很好,我一定要把你的皮扒下來當印刷紙——」
他從地上撿起一塊碎木,塞進「獨人工房」上頭的黃銅導管裡,然後下一刻,獨人工房竟然就將那塊木頭以不下於蒸氣弓的速度射出去。
「讓你們瞧瞧『獨人工房——無限制蒸氣砲』的厲害!只要塞得進去,任何東西都能變成砲彈!」
「可惡!他們開火了!進入備戰狀態,對方有三人,三人都有武器!重複,三人都有武器!」
單方面的壓制旋即開始。
就算是長年對抗執行官的耶登,都不曾看過這個場面。
闖進屋內的執行官很快就發現他們的蒸氣武器全都沒有效果,而對方的火力卻異常強大。
主要的砲擊雖然準頭很差,但射來的東西千奇百怪,開戰沒多久就有好幾人因為大意被擊中,倒臥在地上。而中距離的蒸氣銃掩護卻非常精準,那個頭戴鴉嘴面具的傢伙好像經過正規的射擊訓練一樣,雖然只是用威力不大的蒸氣銃,但卻能有效的阻卻他們的攻勢,每當那刺耳的旋轉聲響起,必然會有一個同伴倒下。
雙方交鋒之中,好不容易有一個經驗老道、戰技純熟的資深執行官突破防線,逼近三人,但卻被獨臂的墨隼以像是拐杖的武器擊倒。最荒謬的是,那名執行官的長劍在和那柄拐杖相交的瞬間就應聲碎裂,失去武器的執行官只能任對方宰割。
戰局很快就結束了。
入侵工房的執行官一共九人,所有人都被擊中要害,倒臥不起。
史奇和耶登迅速將所還有意識的執行官敲昏,奎爾則東奔西跑地檢查他工房裡的機關。
「對不起,連累了你們。」耶登癱坐在地板上,檢查他的腳傷,「尤其是奎爾先生,連你的工房都……」
奎爾「哼」了一聲,「你偷了巴貝奇老師的手稿,他們會出現在這裡我也並不意外,我想他們應該認為你會來這裡找我吧。對不起,這個我要拿回來。」
他從耶登手上拿回『武器破壞者』,輕輕一轉,本來像是細劍的樣子就變回了拐杖。
「我從小就一直覺得很納悶,老師知道了聖王和王下工房那麼多的祕密,即使被趕盡殺絕也不意外,為什麼司部卻能容許我們住在艾爾修隆市附近那麼明顯的地方?甚至還能默許我堅持不申請正式的機關師資格?看來那份手稿就是答案。」
「什麼意思?」史奇問,他正把他的同袍們集中在一起,用皮帶綁在梁柱上。
「大概類似預備方案的概念吧。如果『方舟』計畫碰上困難,他們還能夠找回設計藍圖的巴貝奇老師本人、或是身為老師徒弟的我去王下工房,逼迫我們替聖王進行方舟的製造,所以才不敢正面得罪我……」
奎爾忿忿地說,同時操作機關,將起居室恢復原狀。
「即使單手的順利把手稿偷走,我想我的好日子大概也沒了,他們肯定會二話不說把我抓回去製作方舟。小少爺,你覺得司部的援軍什麼時候會來?」
「呃……我想,大概一兩個小時吧,如果沒有人回去回報,他們大概會馬上派人手過來找人……」史奇含糊的回答。
奎爾點點頭。
「我們最好趕快動身。單手的,你應該有其他同伴接應吧?你們約在哪裡?」
「多佛領戰壕,我的夥伴會在那裡等我十天。」耶登沉聲說,「奎爾先生,聽您的意思,您打算跟我一起走?您確定嗎?」
「再確定不過了。」
奎爾的口氣厭煩,卻迅速地在工房內四處走動,整理準備帶上路的東西,他的大衣在他身後劈啪作響。
「至少這裡是不能待了,聖王的人馬馬上會把主意動到我的頭上,但是我又需要人手替我回來帶走工房裡的寶貝們……哼,我看他們一定巴不得把這些東西送去王下工房研究……所以啦,投靠你們是最快的選擇。單手的,我賣給你那麼大的人情,你可得要連本帶利的還給我。」
「這點自然,請您放心。能得到巴貝奇徒弟的幫助,對我們來說也是一件天大的好消息。」
「奎爾老哥……」史奇躊躇地說,「您要……您要背叛王國……背叛聖王大人嗎?」
「我從來不認為我效忠任何國王,小少爺。」奎爾平淡地說,「哪裡能讓我逍遙自在的開發機關,我就待在哪裡。如今你的同袍十有八九會把我填進狩獵名單裡,所以我也只能跑路了。」
史奇神色游移,看了看奎爾,又看了看被他們打倒、昏死在一旁的執行官們。
「奎爾老哥,我——」
「不成。」奎爾乾脆地說。
「咦?」
「反正你一定是要說打算跟我一起走吧。」他百般聊賴地說,「不行,你的父母還在等你回家,所以我才把面具借給你。」
奎爾說著,將鴉嘴面具從史奇臉上拿下來。
「你還能全身而退,小少爺。你不是說你想當聖王的護衛、娶一個可愛的姑娘嗎?」
史奇別開臉,面露苦笑。
「您總是將事情算得那麼精明。」
「別小看機關師。」
史奇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點點頭。
「我送兩位到多佛領吧,夜路難走,多一個人手會方便點。」
※
奎爾收拾好必須帶上的東西之後,他們將那幾個來犯的執行官留在原處,離開了工房。
經過短暫的討論,他們認為一開始還是先乘獨行機趕路比較妥當,雖然純水獨行機的燃料不足以將他們送到目的地多佛領,但執行官的追兵不曉得什麼時候會出現,得先與他們拉開一段安全的距離。
耶登曾經駕駛過幾次獨行機,所以奎爾讓他獨自駕駛一架,而史奇則與他共乘『獨人工房』。
夜風吹拂,月光皎潔。
奎爾在前方駕駛,史奇則拿著望遠鏡,在後方警戒追兵。
「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奎爾老哥。」
「啥?大聲點!」
「我說,真是讓人意想不到!我們兩個早上明明還在您的『獨人工房』上愉快聊天,這時卻發生這種事,馬上就要分離了!」
「還不是因為你多管閒事!」奎爾怒罵,「要是你當初把那單手的留在原地,根本不會有後頭這一連串破事。」
史奇哈哈大笑。
「對不起啦,奎爾老哥,把您拖下水。」
「唉,算了,反正我早就知道你這種多管閒事的個性。」
不知道為什麼,奎爾心中總是感覺有一絲奇怪的違和感,就好像他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沒帶出來,但卻毫無頭緒。
這層異樣的感覺在他心中載浮載沉,離他的工房越遠,越來越明顯。
究竟是什麼?他忘了什麼?有什麼東西沒有注意到?
他們沿著月光行駛一陣子之後,在他們前頭的耶登率先停了下來。
「執行官的追兵已經到了奎爾老哥的工房了,人數很多,我還看見狙擊隊。」
史奇跳下獨行機,立刻報告,將望遠鏡遞給耶登。
「他們馬上就會發現機關師奎爾開溜了,得加緊腳步才行。」
「到了這裡我才想起來,我們必須繞遠路而行。」獨臂的男人說。
「怎麼了?」奎爾問道。
耶登伸手指小徑旁的河流。
「沿著這條河往下走,會有一間磨坊,那裡的主人是我們『白色薔薇』的關係人,我今天本來會在那裡暫時停下,等待其他同伴的消息,但下午卻突然被執行官突襲。磨坊主人被殺,我的腿上也中了一箭,拼死命才逃出來。我想應該還有不少執行官鎮守在那裡,最好繞開比較安全。」
奎爾皺著眉頭,張開嘴,想要提問。
然後恍然大悟。
——城下町河邊那個磨坊的小女兒您知道吧?我打算趁這休假跟磨坊的小姑娘來個『偶然巧遇』。
原來如此,一切都串起來了。
奎爾感到一陣寒意沿著背脊往上竄,頭皮發麻。
明明這麼多不合理的巧合,他為什麼會沒注意到呢?
他立刻舉起手上的拐杖,轉過身,指著他的童年玩伴,聲音顫抖。
耶登嚇了一跳,但是執行官史奇的臉上,卻掛著平靜的微笑。
「你……你早就知道……」
史奇點點頭。
「對,我早就知道了。」
王下一等執行官嘆了口氣,舉起雙手。
「我知道有某個逆聖者從王都的王下工房偷走了某樣東西、我知道那個逆聖者今天會藏匿在老威克先生的磨坊、我也知道艾爾修隆的司部派了四十名執行官包圍磨坊,準備獵殺那個逆聖者和關係人、我也知道他們接下來打算找上『巴貝奇的徒弟』。」
奎爾氣得咬牙切齒。
「你這混蛋……虧我、虧我還……」
「等等,原來是你?」
耶登神色詫異,語氣間卻沒有憤怒。
「慢點,奎爾先生,別衝動。」
「什麼叫別衝動,這混蛋就是內鬼!該死,我看錯你了,小少爺……我以為你還稍微有點良心,想不到竟然被聖王污染到這種程度!」
「不對,奎爾先生,」耶登連忙說,將奎爾拿著拐杖的手壓下,「您錯了,您還不懂嗎?我現在還活著,就是因為史奇先生的功勞!」
「功勞?你在說啥啊?」奎爾疑惑地看著兩人。
耶登目光繞回史奇身上。
「威克先生下午收到一個小孩的密告,說我藏在他磨坊的事情敗漏了,要我們盡快離開。」耶登說,「因此我們才有機會準備,不然連我都會死在那些執行官的手下。」
奎爾眨眨眼,「所以……意思是……這個小子洩漏了司部包圍磨坊的計畫?」
史奇微微一笑,閉上眼。
「我今天休假的事情是真的,奎爾老哥,可是我也不能做得太明顯,耶登先生和威克先生罪證確鑿,我無法干涉,如果執行官到磨坊沒見到人,司部就會知道有人從中搞鬼,所以我只能用這種拐彎抹腳的方式警告他們。」
他的聲音說得輕巧,但聽起來卻很痛苦。
「我只能拯救完全不知道逆聖者的事、份量也不足以讓司部盯上的……威克先生的女兒。」
耶登沉吟,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怪不得我沒看見那個小姑娘。你把她藏在哪裡?」
「我給了她一筆錢和一封解釋來龍去脈的信,讓她到南方去,永遠別再回來。」史奇平靜地說,「那筆錢夠她度過冬天,如果順利,她應該能在南方的大戶人家當個女傭。」
奎爾怔怔地看著他。
「你後來專程回去找我?」耶登問。
史奇點點頭,「替我傳達口信的那個孩子在不遠處目睹他們偷襲磨坊的經過,他告訴我有一個人逃了出來,身受重傷。但是我不知道是威克先生還是逆聖者,所以我沿著那孩子告訴我的方向沿路尋找。」
「等等。」奎爾插口。
理論上,史奇即使真的救出逆聖者,方圓十里內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去。
「你打從一開始就打算將我拖下水?」
史奇露出滿懷歉意的落寞笑容。
「如果逃出來的是威克先生,我本來打算將他藏在我父親店裡,我們家的麵粉也是從威克先生那裡買的,如果司部找上門,至少可以用這層關係塘塞。但如果活下來的是逆聖者,我冒不起這麼大的險。對不起,還是給您添了這天大的麻煩,奎爾老哥。」
奎爾抱著頭,低聲呻吟。
「算了,反正那份手稿被偷,我不管怎樣也逃不了。可是……可是你至少可以跟我說一聲啊!」
「以奎爾老哥您的性格,是絕對沈不住氣的。如果您一無所知,他們找來的時候至少還有轉圜的餘地,可如果被他們知道您和逆聖者勾搭上了,恐怕非得被抓去王都不可。」
這個傢伙……這個傢伙……
奎爾看著他,說不出話。
這個才剛脫離少年時代的年輕人,居然想拯救所有人、讓所有人全身而退,然後將這些祕密獨自背負起來。
不,以他的性格,這恐怕也不是他第一次這麼做。
「你這幾年救了多少逆聖者?」奎爾問。
「不多。」史奇搖了搖頭,「大多數人還是都被殺了,就連上次也是……您還記得我這個假是怎麼來的吧?」
奎爾點頭。上個月抓到兩個逆聖賊,論功行賞。
「事實上,我本來打算幫那兩人偷渡送出艾爾修隆市,但卻在過程中被其他執行官發現。多虧他們當機立斷,裝出被我擒獲的樣子,否則我現在應該也已經被關在監獄裡了。」
史奇露出悲哀的笑容。
「我能救的只是那些最支微末節的人而已。」
「千萬別這麼說,史奇先生,」耶登低聲說,「即使只有一點點,您的這份義舉必然能夠改變世界。」
「為什麼你會想這麼做呢,小少爺?」奎爾啞著嗓問,「你不是為了當聖王的貼身護衛才成為執行官的嗎?為什麼要去拯救這些反抗聖王的人啊……」
「因為事情與我想像的不一樣。」
一等執行官閉上眼,他的表情讓奎爾也感到心痛。
「小時候的我一直以為,聖王大人是為了整個神聖琉克西斯亞王國的人民奮戰,我一直認為他是我們的英雄,但是成為執行官之後,我才發現我錯了。身為執行官,我們的手所拯救的,不一定是好人,而我們獵補的,也不一定是惡人。」
童年的幻想被無情地擊碎。當分隔善惡的那扇牆消失,心中的某些東西也會跟著混濁起來。
「所以我想用我自己的手……即使一點也好,去做我認為是對的事。」
耶登嘆了口氣,「您選的是一條很痛苦的路,史奇先生。」
「我知道。」史奇莫可奈何地微笑,「但如果能夠多救一個人,那也值得了。」
奎爾「嘖」了一聲。
「你應該跟我們走的,小少爺,帶著你爸媽、還有弟弟妹妹。你一點不適合留在那座滿是煤煙和臭氣的城市。」
史奇發出笑聲,這回,他終於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那就勞駕您先去幫我探探路了,奎爾老哥。」
奎爾「哼」了一聲,「你去讓你的家人們把行李收拾好,店面趕快處理掉,我半年後就來接你們。」
史奇哈哈大笑。
「沒問題,以您『巴貝奇的徒弟』這麼大的名頭,請幫我們安插一個好的——」
然後,史奇.麥多的笑容凍結在臉上。
初時,奎爾和耶登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但他們很快就注意到,從史奇胸膛上穿透而出的銀色箭頭。
「有狙擊!」
耶登立刻將兩人撲倒,然後徒手將還未收起的獨行機擋在兩側。
伴隨著清脆的「叮」一聲,又一支箭矢插進執行機的黃銅外裝上。
「該死,追兵來了!」
史奇的目光空洞,盯著自己胸膛穿出的箭頭,似乎不明白發生什麼事。
「喂……小少爺……小少爺……喂……」
奎爾連忙將史奇抱住,手忙腳亂的想將他胸前不斷噴濺而出的鮮血壓回他的身體裡面。
「小少爺……看著我,史奇,看著我!」
「奎爾……老哥……」
史奇張開口,鮮血就從他的嘴裡湧出。
「沒事的,沒事的,小少爺,忍耐點……我現在就幫你把那東西弄出來!」
奎爾覺得喉嚨好乾,好像每說一個字,就會撕裂他的聲帶一樣。
為什麼史奇的血還在流?
他剛剛不是還在大笑嗎?為什麼現在卻只能臉色蒼白的躺在奎爾的懷裡?
「請您……快逃……」
史奇一字一句地說,他的牙齒、嘴唇和柔軟的鬍子都被鮮血染濕。
「說什麼傻話,我會帶你一起逃,混帳,我一定會帶你一起逃!」
「幫幫……我的、家人……」
史奇望進奎爾的眼中,眼神非常清澈、非常堅決。
「別開玩笑了,誰會幫你!你要自己照顧他們,你給我自己照顧他們,聽見沒?」
奎爾粗魯地打開他的背袋和獨行機,想從中找出能夠拯救史奇的機關,但卻什麼都沒找到。
什麼都沒找到。
「奎爾……老哥……」
「等一下,我現在就救你,我馬上就救你!」
奎爾泣不成聲,他的眼淚低落在史奇被鮮血染紅的臉上。
「……我、我想……」
漸漸的,史奇眼中的星光不再閃爍。
「史奇!史奇!回答我,史奇!」
「奎爾先生,該走了,執行官正在朝我們靠近!」
「閉嘴,放開我!小少爺……史奇,說話啊!拜託你,說句話啊!」
執行官來得很快,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已經可以聽見馬聲嘶鳴。
情急之下,耶登將獨行機推進小徑旁的河水之中,而奎爾在獨行機上做的水上改造救了他們一命。
耶登將史奇的屍體綁在獨行機上,他自己則和奎爾抱著能夠漂浮在水面上的獨行機,隨著河流一路流到下游。
最後他選了一處水勢沒那麼湍急、枝枒茂密的森林,將奎爾和史奇拉上岸。
奎爾的手臂被鋼箭擦到,傷勢身可見骨,但他卻一點都不覺得痛。
那兩架獨行機作為他們的掩護,各插了五支以上的鋼箭,『獨人工房』的齒輪被擊碎,無法繼續運轉。
「奎爾先生?」
坐在不遠處的耶登開口叫喚。
奎爾頭也不抬,只是看著史奇的屍體。
「您的獨行機,能夠生火嗎?」
這個單手的瘋了嗎?現在生火只會引來那些執行官而已。
「將史奇先生的屍體燒了吧。」
奎爾站起身,一把揪住耶登的衣領。
「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奎爾破口大罵,「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那個傢伙,你根本就不會在這裡!而你現在居然要燒他的身體?」
「如果不這麼做,等那些追兵追上來,他會被認出來的。」耶登輕柔地說,「如此一來,他就會被安上協助逆聖者的罪名,而他的家人也會受到池魚之殃。」
奎爾抓著他的衣領,咬牙切齒。
「他應該要被好好安葬的……」
「我知道。」
「他是……一個了不起的傢伙……」
「我知道。」
「他值得……值得一座墓碑……」
「我知道。」
奎爾的眼淚再次滑落,他鬆開耶登的衣領,用力壓抑自己的哭聲,蜷曲在河岸邊。
什麼機關師、什麼蒸氣工匠、什麼『巴貝奇的徒弟』……
史奇救了那麼多人,而奎爾卻連他的命也救不了。
不過就是一個無力凡人而已。
也許是作為機關師的職業病,即使傷心欲絕,奎爾大腦中的齒輪卻依然違背他自身意志地再次扣緊,飛快運轉起來。
「耶登先生,如果我們生火,那些執行官勢必會被引來。」
奎爾臉上掛著淚痕,語氣卻出奇的平靜。
「你先走吧。」耶登凜然地說,「我留下來將史奇先生的屍身燒掉,這條命是他救的,我願意為了他而死。」
奎爾搖搖頭。
他不會再讓任何人死在他眼前了。
「我聽見那些執行官叫您『墨隼』,您很強嗎?」
耶登遲疑了一下,「我願意捨命保護您,奎爾先生,但是我的腿受傷了,恐怕力有未逮。」
「如果您的腿沒受傷呢?很強嗎?」
聽見奎爾堅持提問,獨臂男子眨眨眼,語氣謹慎。
「……如果有把劍,還過得去。」
「我會將您的腿治好,也會給你武器,還有,給您一條手臂。」
奎爾站起身,機關師的知識正在他腦海中迅速拼湊。
「什……什麼意思?」耶登疑惑不解。
奎爾走向獨人工房。雖然那架獨行機已經沒辦法再行駛,但還是保有基本的功能。
他輕輕撫摸那架獨行機的外裝。
「巴貝奇一共有三個徒弟,擅長的領域各不相同。第一徒弟擅長天行機、第二徒弟擅長動力裝置。」
踩下踏板,轉動握柄,將『獨人工房』展開。
「而第三徒弟,擅長機關義肢。」
耶登看著他,震驚地說不出話。
「您要將我……將我……?」
「請您幫我爭取時間。」
奎爾閉上眼,替他的老友哀悼。
「我想親自替史奇送別。」
※
聖王曆十七年夏末,艾爾修隆市郊外,『無王的機關師』奎爾和『墨隼』耶登追捕戰。
司部派出三十七名執行官,全軍覆沒,但是沒有死者。
根據其中一名參與作戰的執行官回憶,他們循跡追至多佛領西側的河岸邊,看見燃燒猛烈的大火。
火焰中出現一名被白色蒸氣纏繞的男人,右手由黃銅機關拼湊而成,頭戴鴉嘴面具,戰技十分高超,而且由於機關外骨骼的關係,速度和力氣都遠非常人能比。
開戰過十分鐘,直接參與追捕戰的執行官便盡數被打倒。
推測那人就是聖王反抗團體『白色薔薇』的『墨隼』耶登。
同時,該執行官的報告中提到。
在蒸氣武器的隆隆做響之下,隱約能夠聽見一絲哭聲。
很傷心、很傷心的哭聲。
同年冬天,下落不明的一等執行官史奇.麥多被判定為失蹤。
據推測,是被『墨隼』一行人擄走殺害,屍體始終沒有找到。
為了紀念該名因公殉職的執行官,艾爾修隆市公墓替他立了一座墓碑,官職連升兩階,是為王下三等執行官。
另外,在艾爾修隆市井中流傳著一起都市傳說。
傳說每隔十天,麥多雜貨店就會收到一張四十金煙幣面額的支票。
※
多年以後,機關師奎爾對那天夜裡發生的事已經幾乎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他望著吞噬了摯友身軀的火焰,嚎啕大哭。
那是自從恩師巴貝奇過世後,他第一次哭。
也是最後一次。
這篇文章是自由象限常駐【隆響】的活動作品。
因為題目我很有興趣,所以即使其他東西已經寫不完了,還是想寫個短篇解個任務。
結果不小心就變這樣,對不起,我在反省了。
設計角色的時候一度很困擾。
三個主要角色全都男的感覺漢氣有點太重了,可是不論是將兩個主角中的哪一個設定成女性,感覺都會影響他們友誼的純粹。而如果那個斷手仔是女人的話又有點奇怪。
最後還是只好讓他們維持男兒身了。
如果有興趣的話,這篇是《琉克西斯亞戰記》的關聯作品,在我小屋創作欄旁邊的條目可以找到相關作品。
好累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