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早上,我遵守約定帶了餅乾前往辦公室。
一看見零食,陳小姐就自告奮勇地說自己會公平地分給其他人。但當我結束上午的課程回到辦公室時,卻發現那些餅乾已經被她吃得差不多了。陳小姐狡辯說「其他人」都很平等地連一塊都沒吃到。
當我提醒她要小心體重時,她便露出「我等這句話很久了」的表情,笑著說:「耶——既然這不是自己的身體,要怎麼樣大吃特吃都無所謂。洗腎洗腎~」
嗯嘛嗯嘛……餅乾屑從陳小姐的嘴角掉落。
想不到她是個容易滿足的人。
我拉開她身旁的空椅子,坐了下來。
「女孩子都喜歡差不多的東西嗎?」
「什麼意思?」陳小姐含住即將咬碎的餅乾。不知道為什麼,那畫面讓我聯想到咬著硬幣的蟾蜍雕像。如果我說出來,她應該會氣到模仿起蟾蜍的表情吧。
「這餅乾是亞甄挑的,妳覺得好吃嗎?」
「嗯——這跟男孩子還是女孩子無關吧?好吃的東西本來就是會受到歡迎啊。」她的下顎活動得比碎紙機還勤勞,「要是一個問題會因為角色的性別變換而有著不同的答案,要嘛真的是關於男女肉體上的差異,要嘛就是那個問題的答案根本就不重要。有時候也可以解釋成發問的人已經有了預設的立場。」
「簡單來說,就是妳對我的問法很不滿吧。」
「還好啦,『你們男生』不是本來就是那副樣子嗎?」
還真是刺耳。
看來她真的很不滿,此時不但露出蟾蜍的表情,而且食慾也像是蟾蜍那樣旺盛地把餅乾吃得一乾二淨。話說該不滿的是我吧?但我這時候如果提到餅乾的話題,應該會讓人覺得是個小心眼的人——還是這就是陳小姐的目的呢?
啊,那些餅乾我連一口都沒嘗到。
「既然『大家』都喜歡好吃的東西,」我這次斟酌了用詞,「那麼還有什麼事情是大部分的人都喜歡的?」
「氧氣?」她舔著手指。
「那是不得不喜歡吧?」
「嗯……同理心?」
「如果妳是在吃光所有餅乾前說出這句話,那該有多好啊。」
「好啦,張先生,我們不可以一直在這種地方兜圈子,你一定是想到了什麼對吧?」她似乎在轉移話題。
「我在想,人真的很喜歡面子嗎?」
「我……呃……」陳小姐縮著肩膀站起身子,「我想先……上個廁所。」
「人真的很喜歡上廁所嗎?」
「好啦——對不起嘛。我……我現在真的想要上廁所啦。」她夾緊大腿。
「人類是本來就很喜歡喝水……還是其實是因為吃了太多餅乾,才不小心喝了那麼多飲料呢?」
「……」陳小姐終於放棄了反駁,眼眶濕濕的。
想不到她的臉皮意外地薄。
我後來又問了一次她是不是真的想要上廁所,陳小姐點點頭。
總覺得如果我繼續纏著她,她一定會因為各種理由哭得唏哩嘩啦。
唉。
其實我也不是一個喜歡甜食的人,剛才之所以會那麼執著,主要還是因為看見陳小姐一臉滿足地狼吞虎嚥吧。我只是想要知道,究竟是怎麼樣的餅乾,才能讓人「露出那種表情」呢?
「等、等我一下……嗯。」
陳小姐彆扭地這麼說之後,隨即衝入教職員廁所。
為了打發等待她的時間,我站在廁所外的洗手臺前方,透過鏡子觀察自己的外貌。
謝亭宇的皮膚十分光滑,但膚色偏暗,而且失去了彈性。我以被純白手套包覆的手指搓揉著五官,感受指腹帶來的壓力。原本想要洗一下臉,但後來想想,從水龍頭流出的水或許比我的雙手還要髒吧……我猜謝亭宇本人應該會這麼想。
而這個人的外貌,看起來就不像是會喜歡甜食的人。跟我一樣。
於是當陳小姐從廁所出來時,我已經不打算繼續挖苦餅乾的事情了。
「陳小姐妳……」我看著她那彎下腰洗手的身影,「妳曾經想過要變成別人嗎?」
「嗯……要講得具體一點嗎?張先生你是指在『遊戲』中嗎?」她的雙手停了下來,水龍頭的水仍舊嘩啦啦地流著。
「我不是指糖果的效果,只是很好奇那種平日就在想著要變成別人的人,他們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是過得很悲慘的人嗎?」
「也不是。」我試著想像餅乾的味道,「亞甄就算父母都過世了,但她似乎從很久以前就是那樣的人了——她很喜歡演戲,三不五時就幻想著自己擁有不同的身分。而且這樣的習慣直到結婚後還是沒有改變。」
「張先生覺得自己的老婆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突然就這樣問我,我一時半刻也想不出有什麼例子……如果是抽象一點的形容,我覺得亞甄是那種肚子很柔軟,但是背部很堅硬的生物。就是第一印象不會讓人想吃下去的生物。」
「蛤蜊?」
「應該是刺蝟吧?」
「——所以刺蝟不能吃嗎?」陳小姐正氣凜然地問著。原來刺蝟的定位那麼隨便嗎?我是不是該回頭來跟她計較餅乾的事情呢?
算了。
還是不要離題好了。
「昨天我被刺蝟壓在床上。」我伸手關上陳小姐面前的水龍頭。
「喔喔喔,妳真的願意跟我分享嗎!?我最喜歡聽這種違法的事情了!」她顯得很興奮。
「——亞甄手上拿著刀。」
「喔、喔……嗯……這也是違法啦。」陳小姐失落地推了下細框眼鏡,「所以我可以確認一下嗎?」
「什麼?」
「那不是什麼窒息式○○的極限玩法嗎?就是利用放血來讓腦袋缺氧……咦,應該有這種東西吧?」
「這只是普通的○屍吧?」
「○○○○○,○○○○○○嗎!?」她的臉頓時變得通紅。
妳到底在說什麼鬼東西,為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嗯……對不起,」陳小姐別開視線,「我這樣應該會讓張先生你認為我是個不專業的人吧,動不動就離題……」
「剛才那樣是不至於啦。」畢竟妳先前已經做過了更多糟糕的事情。
「那麼張太太為什麼要拿刀子把你壓在床上呢?」
「妳剛才吃的那些餅乾,是我在假日結束前跟亞甄出門買的。買完之後,她那天晚上做了滿豐盛的飯菜。但是在用餐前,她連煮菜用的圍裙都還沒拆下,就拿著菜刀朝我走了過來。妳想要猜看看她說了什麼嗎?」
「超市大特價要結束了?」
「……妳是怎麼活到今天的啊?」我透過洗手臺前方的鏡子知道自己目前的表情很微妙,「亞甄那時候說,雖然她很認真地幫我挑了餅乾,但是我卻連一口都沒吃,所以那些餅乾應該是要送給某個人的吧?」
「她的動機還真……單純。」陳小姐這麼說。
「至少這動機比超市大特價還要合理吧?」
「……」陳小姐沉默了幾秒,接著問:「所以,張太太那時候是在演戲嗎?」
她講到重點了。
「我後來才知道她是在演戲。」
「但那感覺很不好吧?」
「是不好的感覺嗎……」我猶豫了一下,「比起看見她拿著菜刀走過來,我覺得最詭異的還是亞甄在講出『我是在演戲喔』之前跟之後的表現——就算她沒有說出那句話,她一切的言行還是能夠讓人理解的。」
「是不是有點像是整人節目在最後用來收尾的牌子那樣?就是寫著『整人大成功』的那種牌子。很多時候,就算不拿出那個牌子也讓人覺得無所謂。」
「形式上有點像。不過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當然不同。
因為這不是整人節目。
當我還沉浸在虛構世界的朦朧幻想時,卻赫然發現過去的亞甄比起未來的還更讓人不寒而慄。
亞甄此時在包裝嫉妒心的技巧十分高明。我仍不明白那麼做的必要性。
「她還說了一件我很感興趣的事情。」我摘下眼鏡,看著鏡中模糊的自己,「亞甄報名了電視臺的試鏡。」
「試試試鏡?」陳小姐愣住了。
「是訓練課程而已,不過要是試鏡的結果不錯,說不定過一段時間能夠在連續劇上面亮相。」
「可是張太太在未來……」
「我知道妳的意思。」
亞甄在未來並不是演員,只是一位普通的家庭主婦。
換句話說,這代表她應該會在這次的試鏡中落選——
沒有什麼事情比預料中的失敗還要更讓人覺得無趣。
我重新戴上眼鏡,謝亭宇的五官眨眼間變得清晰起來。如果妻子當初選擇跟謝亭宇在一起,說不定比跟我在一起好多了。假如她真的志在成為演員,至少能夠持續地追夢,而且沒有經濟上的後顧之憂。
也不需要擔心另一半的職業對自己產生負面的影響。
「——啊,因為張太太在這時候很喜歡你(謝亭宇),所以才會吃醋吧?」
陳小姐忽然這麼說。
當我詢問她是什麼意思時,她接著開口:「你剛才說她拿著刀子把你壓在床上……我想了想,突然很好奇你們兩個人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要怎麼回答呢。
「你們有……『這樣』嗎?」
她邊說邊伸出了雙手。
兩隻手的手指先是分別併在一起,然後左手與右手重複了幾次碰觸跟分離的動作。
看著看著,讓人不禁口乾舌燥。
「……」我覺得喉嚨發癢,所以輕輕咳了兩聲,「是沒有那樣子啦……可是……就是連寫在日記上也有點不好意思的東西。」
「嗚哇啊啊早知道就不要問了——」
陳小姐一臉驚慌地打開水龍頭,不停洗著臉。像是要替臉頰降溫那樣。
嘩啦嘩啦——
濺起的水滴落在我的眼鏡上。
每次都是等到鏡片沾上異物,我才意識到自己是隔著玻璃觀看景色。那種感覺有點奇妙,有點像是為了追求電玩遊戲的逼真風景而不停更換著電腦的配備。我相信這種人在世界上還滿多的。
我也是其中一人。
沒想到我連妻子的雙親過世了都不知道。
——嘰。水龍頭被關上了。
「啊——好羨慕啊。」陳小姐拍拍臉頰,也跟著戴起鏡片滿是水珠的眼鏡。
她沒察覺到我此時的想法,仍停留在臉紅心跳的話題。
「我也好想要被人溫柔地對待喔……」
陳小姐盯著鏡子中的自己,眨了幾下眼睛,接著撥弄起幾乎已經定型的瀏海。
當她調整髮型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的左手。
她戴著婚戒。
因此陳小姐回家後,應該是扮演著某人的妻子吧。但陳小姐從來沒有提過那方面的事情,無論是遊戲中的,或是現實中自己的。
對她來說,想要藉著「遊戲」審視人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嗎?
「——啊!」
陳小姐忽然大叫了一聲。
我被嚇了一跳,但還沒回過神來,她就按住了我的肩膀。
她激動得靠上前,讓兩人的鼻頭互撞。我則是因為她的臉靠得太近而感到有些頭暈。
「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為什麼剛才沒有馬上想到啊——」陳小姐的眼睛閃閃發光,「我終於找到離開這場『遊戲』的契機了!而且是好結局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