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1.
山間冰冷嚴寒,再也不能凍傷他半分。當時深深淺淺地踩著慌張的步伐離開,為了藥草、為了心中掛念的雪妖,最後卻落得無處容身。追想這三年,幸得道觀肯收留,才有如今的他。
這一夜,那白衣道長踏著碎月而去。
余果小心地不驚動熟睡的村莊、刻意繞過了林間女孩的墓碑。約莫半個時辰便來到北鏡山腰處。山間嗅得見梅花香,以及一絲極淡的血氣。
由於已經(jīng)半日過去,那些血跡大多都被落雪覆蓋,余果僅能憑兒時記憶走過那些看上去相當類似的小徑,沿路的寂靜伴隨著他。沒有蟲鳴、沒有驚鳥,終而他在見到禍冰以前,便依稀聽見了雪妖的呼吸聲。
當他停下,重巒遠山隱沒天邊。眼前不遠處,月色稀稀落落地灑在一塊平整的巖石上。那塊大石頭以某種奇異的方式矗立在雪堆間,上頭枕著的少年成了一團清瘦的剪影。余果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走上前去,隨著距離拉近,雪妖的背影也逐漸清晰。
「禍冰。」
余果在兩三尺外停下了腳步,他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線微微打顫,手裡的草株幾乎被捏爛了。一陣窸窣聲後,雪妖翻過身,面向他的臉上並無表情,那頭如緞的長髮包裹了他半個身子,擋住了肩上的傷處。
沒有冷酷、沒有憤怒、沒有牽掛、也沒有久別重逢的激動──他只是看著。余果下意識地想去觸碰劍柄,手裡的藥草卻立刻提醒他停止了動作。禍冰動了下,髮絲滑落。余果看清他肩頭凍結(jié)的殷紅傷口,那一劍並不深,比往日禍冰受過的傷都輕多了。可現(xiàn)在他知道,雪妖也不過是萬物生靈的一部分,會感到痛楚、會有所喜惡。他明白了禍冰過去,很可能不過是逞強。
在他一個小孩兒面前,少年雪妖不曾示弱。可如今已有所不同,他瞞不住、余果也看得清。在無言之中,他緩步上前。
「會有些疼。」
他坐到禍冰身邊,側(cè)身撥開了傷口表面的薄霜,小心翼翼地把對方的肩頭移動到自己膝上。期間他注意到,雪妖的腦袋靠住他的腰際,視線片刻不曾從他身上移開。
但他依舊一個字都沒說,任余果挪動,默默地看著余果以稍嫌生疏的手法為自己敷上草藥──此情此景,正和那段歲月重疊。余果將草根放入嘴裡嚼爛,再把藥泥均勻地抹上傷處。
嘴裡的苦澀蔓延,纖維割傷了舌頭,他嚐到了一點腥味。山風鼓動衣袖的聲響充斥整個聽覺。忽有一剎那天地靜寂,雪妖撐著上身,把腦袋靠到了他膝上,蒼白的面龐對他,雙目中有星光倒影。他輕聲說道:
「留下來吧。」
如冰珠落盤、如長風千里送來某日梅花的餘香。余果被他突來的舉動弄得一愣,然而隨後襲上心頭的傷感,又掩蓋了原先的錯愕。他感覺眼眶發(fā)燙,喉嚨又擠不出半點聲音。只能抹淨殘餘藥泥,伸出手、慢慢地梳著禍冰的長髮,以繃緊的力道掩飾自己指尖顫抖。
「你可知道──」
余果一開口,便差點被自己哽得說不出話。他費力地嚥了口唾沫,眼睛用力地眨了眨,才再次發(fā)出聲音:
「……那場使我失去一切的戰(zhàn)爭,至今未曾結(jié)束。靖家村偏安北方,可戰(zhàn)火已勢不可擋。舊朝皇軍住紮在那兒,村莊被攻擊只是遲早的事。我知道,你並不在乎這些……可我與師兄們此趟出觀,就是為了替家國仗劍。」
他說了謊,兩名師兄來到靖家村,確實是為了協(xié)助守備。可他不一樣,自己的前程還在茫芒雪路中,他想。
當他看見禍冰面容,萬種思緒湧上心頭,似乎沒有路了。留下來──那話如同蠱惑般縈繞耳際。可他拒絕了,人與妖怪本該如此,褚思言早有所言。
禍冰不再言語,靠在余果膝蓋的腦袋如同沒有重量。他們靜靜地坐了許久,夜越來越深,天卻仍是細雪如低哭。暗香浮動,這般情境於當事者而言即為永恆──他們沒有永恆,甚至沒有一個閉眼睜眼的時間,韶華便已白首、覆雪便算墳墓。
不知何時,禍冰起身,余果拂了拂自己襟上的雪花,跳下石頭。距離破曉還有段時間,他回過頭,和禍冰說道:
「我想回去以前我們待過的地方看看。」
那人依舊沉默。這時候,石頭邊卻竄出了一隻小巧的生物。余果呆了呆,臉上隨即露出了微弱的笑,他彎身撫過白狐的頭,那小東西輕輕地在他掌中摩娑。
「見你無恙,真好。」
這句話究竟是對誰說的?無人可以解答。
──他走了。
天地銀白的冷、卻如陽光,當時被救下的斷崖、曾當作居處的洞穴,與舊時的種種,皆似雪花融在肩頭。余果慢慢地走過了故地,才發(fā)覺北鏡山也不過這麼點大。天高地廣,此去前路未卜。他想他能放下了,經(jīng)過這些年,他要將目光放得更遠。
世間蒼生仍在受苦,他這一趟的目的該只是解開心結(jié)。雖然當余果站在斷崖邊,他仍有一股躍下的衝動。但他不能。這亂世要人把兒女情長棄之腦後,他會這麼做,因他身為醫(yī)者、身為持劍者、又身為自己。
走過那些地方時,余果一次都未轉(zhuǎn)頭。他不願去看禍冰是否在自己身後,但他清楚聽見了雪狐輕盈的腳步聲──罷了、罷了。當天邊透出第一束日光,他明白:該回去了。
這真當像是走過了半生的喜悲,余果走下山坡,諸多往事留在身後。山間的小徑越來越亮,他背對陽光,下山之前,雪狐的腳步聲也消失在身邊。他的少年、他的童年、他無以名狀卻無可抹滅的思念,一切歸塵、歸土、歸於妄念、歸於夢幻。
……若是那樣就好了。
余果卻不知道有什麼在山下等著他,最少此刻他正步下北鏡山,他並不知道。
當時已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