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今天我來煮飯吧。」
妻子邊說邊穿起了圍裙,那幅光景似曾相識。
由於是難得的假日,不久前我陪她去逛了街,買了許多零食跟飾品。原本是想要從她的口中套出一些話,但無論如何努力,得到的資訊只有「她只是再普通也不過的高中生」。
當然還是有一些特別的部分。
例如,與學校老師同居。
「妳今天想要吃什麼?」妻子這麼問。
「冰箱還有菜嗎?」
「有啊,我看一下——」過了幾秒,「有蛋喔,還有——蛋。我來看一下角落,啊,這裡也有蛋。所以妳想要吃什麼?」
「安眠藥或胃藥吧。」
「我開玩笑的啦。」
「那就好。」
「嗯——其實連蛋也沒有。」她拿著鍋鏟,笑得很燦爛。
她開朗得超乎我的想像,我想不到該怎麼以苦笑以外的表情回應。
謝亭宇的一點情緒上的變化,似乎都能夠提供妻子莫大的能量。我猜妻子應該也是基於這個原因才不斷裝傻的吧。而這種裝傻跟陳小姐有著決定性的不同——陳小姐偶爾會認真地覺得自己做的某些蠢事才是正確的。
等待晚餐的空閒時間裡,我坐在沙發,觀察著家中的一切。
家具清一色是原木製的,桌上擺著材質是黑膽石的茶盤。茶盤上的石英分布得很均勻,是高級品。玻璃櫥櫃裡放著許多茶罐,以及觀賞價值大於實用性的茶壺。
一旁的牆壁上掛著彎把的自行車,似乎是用來做為裝飾。
從落地窗延伸出去的陽臺有好幾坪的空間,全都種滿了觀賞用的盆栽。由於夏天正值花季,花香穿越玻璃傳入了客廳。
謝亭宇的經濟狀況很優渥,而且生活的品味不錯。
至於為何開著一輛老舊的科羅拉,我想應該是單純喜歡外型吧。
她的住處位在市中心計畫區某棟社區大樓的五樓,佔地十分寬廣,光是房租跟雜費支出就超越了身為教師的薪水。因此對於謝亭宇來說,成為教師並非生活所逼。其實這點從行事風格就能略窺一二,畢竟一位老師就算再怎麼努力準備課程,薪水上升的幅度還是有限——如果真的想賺錢,教職不是首選。
而我的妻子,曾經與這樣的人非常要好,甚至同居。
我按下遙控器的按鈕,打開電視。
不知不覺間,一個多小時過去了。
當我切換頻道到一半時,抽油煙機的運作聲響停止了——
「亞甄,要我幫忙嗎?」
我喊著妻子的名字。
結婚後,我跟她都以老公老婆相稱,結果現在喊名字反倒有些彆扭。但也沒辦法,畢竟我此時是謝亭宇,而她是我的學生。
我幫忙把菜端到客廳的桌子上。菜色是燙菠菜,以及苦瓜炒鹹蛋。
亞甄則是負責端湯,是苦瓜燉排骨。
「都是……很苦的菜呢。」我忍不住說。
「因為我們過得太甜蜜了,如果不吃一點苦的東西,一不小心就糖尿病了。」她神色自若地說出肉麻的話。
如果是之前的身體,這時候應該已經起了雞皮疙瘩。
但這副身體不會。謝亭宇已經習慣這種程度的甜言蜜語了。
總覺得——
有點羨慕。
「我幫妳裝飯喔。」亞甄邊說邊拿起兩個碗。
兩個碗的大小差不多,但亞甄把裝得比較少的那個碗給我。看樣子謝亭宇平時的食量就不怎麼大。
用餐到一半時,電視播著近期有著可疑人士發送奇怪物品的新聞。
據說那些可疑人士在發送時會警告民眾那是不可以吃的東西,然而那些東西的包裝卻宛如食物——世界上還真的是有著各式各樣的人。若我記得沒錯,要是真的有人因此而陷入生命危險,發送物品的人還是有刑事上的責任。因為先前也發生過在超商飲料上貼著「有毒」紙張的類似事件,飲料裡被放入的是氰酸鉀。
「其實我覺得這樣反而才是一件好事喔。」亞甄忽然這麼說。
「……什麼意思?」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
她指的是新聞的內容。
「如果新聞連續幾天都在報導這件事,以後大家應該就不會隨便相信陌生人了吧?綁架的事件我想也會減少一些吧。」
「人的記性其實沒有妳想的那麼好。」我又吃了一口菠菜,啊好苦,「就算少了零食或飲料,還是很容易就能綁架成功的。雖然小孩子常常從電視或漫畫裡知道世界上有壞人,但實際上在面對的時候還是會不知所措。能夠冷靜下來的,基本上也不是什麼好人。」
「身為老師說這種話真的好嗎?」她挖苦著我。
「我已經下班了,現在只是一個冰箱裡什麼都沒有的普通人。」
「那麼——我現在也不是學生喔。」亞甄用筷子夾了一塊苦瓜給我,「我現在是一個煉金術師,一個可以把空氣變成苦瓜跟排骨的煉金術師。」
如果記得沒錯,煉金術是先前在課堂上講過的話題。
沒想到她還記得。
……說得也是,也因為亞甄是一位記性很好的人,才會在結婚後繼續念念不忘這段與謝亭宇同居的日子吧。
用餐結束後,我們回到各自的房間。
謝亭宇租下來的這層樓,包含了三間套房。每一間都有獨立的衛浴設備。
雖然亞甄跟謝亭宇分房睡,但我還是忍不住思考剩下的那間房間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
那間空房的布置風格與客廳類似,在裝潢上耗費了比其它兩間房間還來得多的心力。此時卻是空的。如果是打算做為客房,總覺得有點本末倒置。
謝亭宇本身的房間也留有疑點——
浴室裡放著兩套盥洗用具。
風格與選色完全不同,因此忍不住讓人好奇起另一人到底是誰。
我猜——應該是男朋友吧。
這是從她放在房間中的電腦得知的。
登入她的使用者帳戶後,桌面只簡潔地留下幾個資料夾,而裡頭存放著大量的文件檔,而且都與教學無關。看來謝亭宇只把電腦當成上網用的工具而已。
隨便點開一份文件檔,裡頭都是類似小說的文體。但是根據長度跟內容,或許稱呼為散文比較恰當。畢竟裡頭的視角都是同一個人——也就是謝亭宇本人。而那也並非日記,因為明顯看得出裡頭摻雜著想像。
文件檔一共數百份。
近期的幾十份裡透露著謝亭宇對某人的思念,其中也有幾份描寫著身邊的女高中生——我想那個女高中生就是亞甄。
不過,感覺起來就只是以亞甄為主角的小說而已。
裡頭寫著,女高中生在前往打敗大魔王的路上犧牲了許多人,而在到達魔王面前時,只剩下孤身一人。但什麼是魔王呢?魔王說,自己即使作惡多端,也不曾犧牲過身邊親密的人。
而勇者又是什麼呢?那是一種為了崇高、甚至不知道能否實現的理想,並在過程中不斷讓旁人受苦受難的人。
魔王接著問,如果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只能選擇勇者或是魔王其中一個身分,那麼到底是「全是魔王的世界」還是「全是勇者的世界」會比較理想呢?
如果是前者,那個假設的世界或許會與現今的世界相差不多。
但如果是後者呢?
如果所有人都是勇者呢?
如果所有人都必須正面迎擊痛苦呢?
於是身為勇者的女高中生被說服了,世界諷刺地回歸和平。
——簡單來說,就是這樣的故事。
我後來又花了幾個小時閱讀那些文件檔,希望能從裡頭得到一些提示。不過吸收到的只有童話故事的套路,以及某高中教師的憤世嫉俗。
回過神來,已經半夜了。
——喀喀喀。
房門外,傳來了奇怪的聲響。
——喀喀。
我走出房門,發現距離那道怪異的聲音愈來愈近。
亞甄的房門依然是關上的狀態,而且光線並沒有從門縫透出,因此推論出她此時仍待在夢鄉裡。
那聲音到底是什麼呢?
我來到了客廳,發現聲音是從落地窗發出的。
——喀喀喀。
外頭似乎颳起了風。
「……啊。」陽臺的盆栽不曉得怎麼樣了。
我連忙推開落地窗,並且瞇起眼睛,預防有可能迎面襲來的強風。
……?
我忍不住深呼吸。
好安靜。
陽臺上的盆栽連一毫米的位置都沒有移動。應該說,連一片花瓣都沒掉落。
回頭看往陰暗的客廳,不曉得是從哪個角落傳來了水珠滴落的聲音。
我閉上眼睛數秒,接著睜開。物體重新擁有較為銳利的輪廓。
不安的情緒影響著這副身體的淚腺,我於是拿出手機,撥打陳小姐的手機號碼——
「……喂?張先生嗎?」
幸好陳小姐在這種時間還醒著。
我於是向她詢問亞甄的家庭狀況——
「咦?你不是應該要比我清楚嗎!?」結果她吃驚地如此反問。
雖然她會驚訝是理所當然的,但實際上我完全找不到詢問亞甄隱私的時機。畢竟謝亭宇跟亞甄的關係太過於親密了,如果魯莽地追問敏感話題,最後很有可能只會換來一句「我不是說過了嗎」,並且讓對方對自己產生戒心。那樣就本末倒置了。
假如只是「普通」的師生關係,說不定還會比較順利。
「這樣聽起來,謝亭宇跟張太太已經邁入老夫老妻的狀態了。也難怪會綁手綁腳的。」陳小姐接著說:「不過你不用擔心,幸好我已經事先調查過了。我連張太太的叔叔最近喜歡上哪一個酒店小姐都知道了喔——剩下的就是好好地敲竹槓了。我現在人還在酒店的門口埋伏他們,這次一定要拍到照片!」
「妳是不是在不知不覺間增加遊戲的難度了?而且我想知道的不是這個。」
「咦?不是這個嗎?還是你想要那個酒店小姐的裸照?」
「我才不是要那……呃,照片放在我的辦公桌抽屜就可以了,那應該也是線索。不過我現在比較想要知道的還是亞甄的家庭狀況——主要是她跟父母的關係,我從來沒聽過她主動討論父母。結婚後也是這樣。」
對方沉默了幾秒。
「這樣啊。所以張先生你有關心過你的老婆嗎?」
陳小姐的語氣變得冷冷的。
或許陳小姐比我所想像的還更注重人與人之間的羈絆,至少跟我相比是如此。
我沒看過陳小姐生氣的模樣。
「我有想過一個可能性。」我伸出手,打開客廳的燈,「那就是她即使跟謝亭宇這麼要好,也不曾對她聊過自己父母的事情。所以我才這麼好奇。這跟我是不是曾經當過她的另一半沒有關聯。」
由於受不了燈管在瞬間發出的亮光,我忍不住闔上眼皮。
透過眼皮,眼球還是接收到些許光線。
「張太太的父母都過世了。」她平淡地說。宛如被點名朗誦課文的高中生。
「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兩個月前。聽說是車禍。」
「……那她的監護人呢?之後是由誰負責照顧?」
「新的監護人就是剛才跟你提到的那位叔叔。撇開外遇不談,那位叔叔對張太太還不錯。不但每個月都固定給超額的生活費,而且也尊重張太太的意願,不過度干涉她的生活。就像父母先前的教育方針。」
「還有別的嗎?」難怪亞甄能與謝亭宇同居。
「目前我掌握到的是這樣……剩下的就只能麻煩你靠著記憶釐清來龍去脈了。嗯……」陳小姐咕噥了一下子,然後又開口:「我剛剛的口氣會很差嗎……那算是我的老毛病了,我願意道歉……」
「……不至於要道歉啦。」
嘆息聲從電話另一端傳來——「對不起。」她又道歉了。
鬆了一口氣後,我關上通往陽臺的落地窗。
很突然地,這時我想要測試一件事——
我將手按在落地窗上,然後施力。
落地窗只發出些微「喀喀喀」的聲響,那道聲音完全無法傳入房間。
我想起放在謝亭宇電腦裡、某部小說中的女高中生。
「陳小姐。」我在對方即將掛斷前喊住了她。
「咦?怎麼了?」
「——妳相信世界上有鬼嗎?」
時間過了五秒。
十秒。
我讓耳朵離開話筒,看著手機的螢幕,確定仍在通話中才繼續接聽。
「嗯——」陳小姐半開玩笑地說:「張先生你說的世界是哪個世界呢?我只相信跟糖果有關的東西,所以要麻煩你去確認糖果跟鬼有沒有關係了。」
她還真是不負責任。
差點就忘了,她是直銷業務員。
「再見。」
「明天也請你好好放鬆吧,但是星期一的早上不要遲到囉。因為謝亭宇是不會遲到的——對了,聽其他老師說,她偶爾會買餅乾請大家吃。」
「妳有特別想要吃哪種餅乾嗎?我明天找時間去買。」
「咦……咦!?」手機開始震動,「哇啊啊張先生你會長命百歲的!」
她喊得還真大聲。
但在下一秒,另一端傳來了陌生男性的喊聲。
還傳來跑步的喘氣聲。
陳小姐似乎被某人發現了。
陌生男性不斷用吼聲質問著陳小姐為什麼躲在草叢裡,緊接著聽到了陳小姐的求救聲。她似乎快哭了出來。
所以她真的在酒店前面埋伏嗎?我不禁擔心她,也擔心起跟她合作的自己。
不過,我想或許是因為身處於這種特殊環境的關係,陳小姐的個性反而讓我安心了不少。
總是吵吵鬧鬧的。
而且感覺每一天都會是如此地風平浪靜。每一天也都會見到彼此。
就像——親密的朋友那樣。
謝亭宇應該會把她歸類在「大魔王」吧。我希望自己也能變成那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