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第一女配角比呂美,也不是那種典型的「超親近男主角型可能潛藏黑化危機溫柔青梅竹馬」,她雖然和男主角同居一屋簷下,可是你絕對不要奢望故事裡會有什麼叫男主角起床啦、做早餐晚餐給男主角吃啦、一起去上學啦、晚上搞不好還偷溜進來一起蓋棉被…純聊天的青梅竹馬;甚至你可以說,比呂美和真一郎是貌合神離,身雖近心卻遠也不為過,和他平常幾乎沒有任何的交集,而比呂美那種冷若冰霜,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主觀態度,正是兩人一開始無法深思熟慮彼此關係的主要原因。
最後比較不重要的愛子和三代吉,也各有他們打破刻板印象的地方。愛子外表雖然是傳統的,有些悍的傲嬌鄰家大姊姊,可是在故事中卻少有成熟可靠的表現,反而不管是在真一郎或是三代吉面前,都是一附小女人的姿態,也總是最脆弱的;而三代吉,則是少見的堅毅型男配角,可說是打不死的蟑螂,處變不驚。
王子與灰姑娘間的戀愛故事
說穿了,本作的主幹就是與對抗階級的戀愛故事,真一郎和比呂美的戀情,最大的障礙其實也在此,只是劇中表達得非常含蓄而已。劇中其實可以看出一些端倪:那個小夥計存在的目的沒有別的,就是為了讓他有事沒事就叫真一郎一聲「小少爺」(坊ちゃん),在加上其他跳舞的夥伴也每每以此來稱呼真一郎(雖然此字已經幾乎沒有任何尊敬對方的涵義了),這其實是詼諧中帶有一絲指向性涵義的,因為釀酒的大戶仲上一家可以每代都擔綱主角舞者的職務,足見出仲上家在地方上的重要地位,與其他人是不同的,因此這聲小少爺開玩笑歸開玩笑,其實是確有此事,和無憂無慮的小夥計一對比,更可以讓人感覺到,充滿哀愁和思慮的真一郎的「階級」確實和小夥計不同。
但如果光是與這些地方上的鄉民互動,其實還無法看出真一郎地位的高度,真正的對比是發生在他與寄人籬下的比呂美之對照。從動畫的第一幕開始,我們就可以看到比呂美總是坐在比真一郎所在的塌塌米要低一階的位置,昏暗的光線對照諷刺性的螢幕監視器藍光源,讓比呂美更顯的慘白,彷彿無生命無生氣的漠然,努力打著電腦工作。可以說從故事一開始,就點出「真一郎和比呂美的階級是不一樣的」的題旨。
但是,真一郎眼中的比呂美卻是不一樣的,譬如說比呂美要奔跑去上學的這一幕,鏡頭仍然象徵由處於高位的真一郎望像在樓下正跑出庭院的比呂美的俯射鏡頭,可是這一幕的比呂美藉由光源的摹寫,卻顯得十分青春活力富有朝氣,由右向左衝出鏡頭更給人一種信心堅定、逆勢突破困境的意味;反觀真一郎卻只能待在窗戶之後,連聲音都失去了。這幕充分顯現出,真一郎眼中的比呂美是完美的,讓處於高處的他,反而像是崇拜著低處的比呂美一般。
但顯然比呂美不這麼想,第一集在浴室中老套的男角偶然撞見光溜溜女角的劇情卻別有意涵,就像真一郎疑惑的,「為什麼比呂美要先道歉?」,觀眾對於此點其實也很疑惑,比呂美的直覺道歉不是生氣,也不是不好意思,某種更難懂的因素表現在她複雜的表情上,兩人間的這種距離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表達完的。
早餐的場景就很有意思,老媽偷看了真一郎的信,真一郎氣的直接離桌而去,媽媽卻辯解道:「小真可是這個仲上家的…」話雖未說完,意思卻是很明白的,真一郎可是這個大宅門重要的繼承人,真一郎的問題就是仲上家的問題,擔心一下是合情合理的。老爸明白媽媽的意思,嘆口氣說真一郎就是真一郎,仲上家是仲上家,別用仲上家做藉口來干涉真一郎。媽媽這時候卻轉頭看了比呂美一眼,讓她嚇的低頭不語:本來比呂美也是抬頭望向老媽,面無表情的神色彷彿在做著無聲的抗議,但媽媽卻突然看向她,無疑是在說,真一郎的事與妳這個外人無關,由於媽媽是一個俯視的姿態,更像是說,妳這個寄人籬下的「下人」少來關心我們的談話,讓妳和我們坐在同一餐桌真是一個錯誤。(對照稍早的一幕,媽媽抱怨比呂美的吃飯問題,讓她收拾麻煩。)由於是一個過肩鏡頭,看不到媽媽的表情,因此這鏡頭便留下更多引人遐想的空間。
而其後的晨間浴室場景還有一個暗示,當真一郎走進來的時候,雖然仍有足夠的兩人距離,但比呂美仍選擇先走到門外,再回頭與真一郎對話,一方面清楚的區別出當真一郎「在內」時,她只能在外的尊卑地位;但另一方面,她可能希望自己寧可是保持禮貌距離的外人,而非是個破壞仲上家人感情的私生子,這當然也是後來比呂美選擇搬走的一個小的伏筆。
另外,本作在許多場景都使用了一種相同的三角構圖或三點一線的鏡位:有時是比呂美和真一郎在說話,之後媽媽出現;有時候則是媽媽和比呂美說話,真一郎隨後出現。在三人處在差不多的位置時,通常是真一郎站在最靠近觀眾,並且背對鏡頭的位置,彷彿聆聽著另外兩端的媽媽和比呂美各執一詞(雖然比呂美鮮少開口),暗示著此二人有事情瞞著真一郎沒說清楚,從真一郎的位置只能看到她們的針鋒相對,卻不明白她們不合的理由,這樣的手法有些類似黑澤明在羅生門中所使用的三角構圖。
而在三點一線的情況中,不管是哪兩個人先在說話,往往最後離鏡頭最遠的都是媽媽,有時是在比呂美身後,有時是在真一郎身後。她這樣的位置配合往往在結束前都會放出一兩句刻薄的話,對於另外兩個人形成了無形的巨大壓力,頗有典型後母的感覺。總之,故事前期的核心可說就是由此三人的三角形所構成。
之後,在比呂美向真一郎表示喜歡乃惠的哥哥的時候,真一郎內心OS道:「我所不認識的妳原來是這麼愛說話的啊,在我所不知道的世界中,原來妳是無拘無束的。」但當然,從在比呂美講話時,鏡頭故意一直不帶到她的臉讓觀眾可以得知,這其中必然有隱情;但是真一郎腦內補完的插畫,卻正切中了比呂美的困境-她在現實中確實不是無拘無束的。
就像是真一郎往往處在比呂美上方一樣,乃繪卻常常又處於真一郎上方的位置。無論是第一次邂逅,乃繪在樹上,光源在她的後方投射到真一郎身上,彷彿乃繪是超凡於人間的仙女一般。後來兩人常在堤防漫步的場景,也總是乃繪在堤防上面帶頭走著,而真一郎只在下方跟隨著乃繪的腳步,想當然爾光源還是在乃繪那裡,而真一郎只能與陰影相伴。
月光的美學
月光在本作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導演利用月光,創造出某種模糊而神秘的感覺,在比呂美告訴真一郎自己是他的妹妹時,月光卻虛化了這個場景的真實性,對真一郎來說就好像是一場夢境;而乃繪發現自己愛上真一郎時,跪坐在窗邊久久不能自己,月光投射在她的身前,讓她對純說的話更顯神秘:「我感覺自己和昨天的我已經不一樣了…怎麼辦?我…已經變了。」月光是某種引導,帶領乃繪穿過儀式的走道,彷彿經歷一場「變態」的過程一樣。
但有趣的是,乃繪卻向真一郎說:「我最喜歡抬頭仰望真一郎了,因為這樣就像在離天空很近的地方一樣。」這剛好又和後來兩人交往後的一幕有一對稱關係:在堤防邊,乃繪要真一郎蹲下來擁抱她,然後問他:「我的身後有甚麼?」,真一郎回答道:「天空…我還從來沒這樣看過天空。」這兩段對稱的場景解構了乃繪和真一郎不確定的關係,也有點暗示真一郎必須改變自己看事情的角度和階級位置,才能使故事繼續下去的味道。
而首先改變位置的是媽媽,雖然這個轉折普遍被認為有點硬,但仍不能說完全無跡可循:媽媽後來是明白自己是拿爸爸和比呂美媽通姦的事,當作討厭比呂美的藉口,事實上她只是單純排斥比呂美這個入侵她們家裡的下人,而且還是她討厭的人的女兒,卻一下子奪走了爸爸和真一郎的注目和關切而已!回到前面一點的劇情,比呂美對乃繪說了刻薄的酸話之後,有些難過的問純:「脫口而出的話是不是才是真心話?」這當然是在暗喻媽媽之前酸比呂美的話,才是事情的真正膠著點:比呂美搞亂了家庭內的男女關係,使其變得有些不確定。
對媽媽來說,她希望真一郎能有正式傳統,較為有分寸的,門當戶對的男女關係,也因此她之前才會不斷碎碎念男女關係不純,讓真一郎不體面之類的話;而爸爸也是一樣,她認為自己的丈夫也沒有坦誠面對自己,甚至是對自己有些疏離,這完全是因為爸爸對比呂美寄住的事情看的太自然,不想多加解釋的緣故。因此比呂美彷彿就是突然投入,攪亂一池春水的小石子,使得她們家庭內部的關係產生不正常(不傳統)的變化,真一郎愛上比呂美更讓她無法接受,不只是階級的問題,而是這樣很顯然,對仲上家來說並不體面。
所以當比呂美平安歸來,媽媽主動要幫她換衣服的一幕,就很有趣了。這不僅消解了兩人間的地位差異,由上位者主動幫下位者服務;也暗示著或許媽媽並不想再歧視比呂美的身份,而想和她坦誠相見。既然媽媽讓步了,比呂美也決定照規矩來:搬出去住,重新建構自己與真一郎的關係,而非這種異質的,傳統觀念有所芥蒂的內部結合。兄妹也好,主客也好,畢竟都是某種層面上的「亂倫禁忌」,家戶內部的再結合在許多社會都是無法接受之事。
另外一邊,真一郎和乃繪也打算誠實以對,這一幕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幕:乃繪觸碰著真一郎臉上的傷痕,用力用心的去體會這道真一郎為比呂美所受的傷痕的,令她傷心的滋味,爾後做出了戰敗的宣言:「你不是不能飛,而是可以飛的地方並不在這。」但是經過最後幾集的高潮迭起後,真一郎還是必須承認,是因為有乃繪,他才會有起飛的機會,雖然他喜歡的人是比呂美。
雞與真實之淚
雷轟丸和地嫩腳的關係,是很紊亂的。一開始,乃繪將雷轟丸之墓的標語,掛在明明就還住著地嫩角的雞窩上,比呂美發現這點後嚇了一跳,這時鏡頭由聚焦在地嫩腳轉為聚焦於比呂美,暗示著這一人一雞的同理心和同質性,這種自憐的感傷也導致比呂美硬是要把雷轟丸之墓從雞窩移到旁邊的地上。於是比呂美試著想接近乃繪,想要從她身上多了解真一郎一些,因為她與真一郎能直接交流的渠道已經被阻斷了,在兩隻雞的對應中,比呂美下意識的把乃繪劃分為和真一郎處於同一位置的女孩,而自己卻只能在低處苦苦怨嘆。愛子認為比呂美是為了甚麼接近乃繪的這番猜測,當然對愛子自己也等於是暗中自嘲。
在繪本的情況則是,一開始乃繪是將真一郎看作是雷轟丸,配合他所寫的繪本,自己也就像是雷轟丸一樣向天空整裝待發,而旁邊的地嫩腳只會貪心的搶食天賜的食物。但後來,雷轟丸發現即使從很高的地方起飛,也飛不到哪裡去,只是在自欺欺人,「牠害怕知道自己只是一隻雞。」結果,先起飛的反而是地嫩腳,雖然牠摔死了,但卻成為值得尊敬的一隻雞。不好高騖遠,不欺騙自己說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但其實是外界的限制,當然,最重要的是要相信自己。
最後,乃繪對地嫩腳說:「我還是不懂你在想什麼。」其實她搞不懂的是自己在想甚麼,而赫然發現想證明的,不是雷轟丸何時展翅高飛,而是地嫩腳也能飛。但後來得到的真正結論卻是,即使是地嫩腳也有自己做出選擇的權利,飛不飛到又是其次了。
非常私心的來談一下比呂美這個人物吧,名塚佳織配音的功力真是沒話說,完全把這個角色陰沉善妒卻同時風情萬種的複雜性格表現出來了,而導演也在最後一集用一幕概括了這個角色。在公寓的長廊構圖中,表示兩人的未來仍有很多的不確定性、甚至是困境要克服,在真一郎出現在畫面的盡頭時,比呂美卻已急著離開鏡頭了,顯現出兩人關係的不安全感:比呂美希望真一郎能夠一直追著她,不要再中途放棄了。
「人是可以拿到真正重要的人的眼淚的,你奶奶當初一定是想這麼說的,只要想到真正重要的人,眼淚就不自覺的流下來了。」也就是說,你願意為了一個人真誠的歡笑,並不是多了不起的事;你願意為了一個人留下真正傷心的眼淚,才證明那個人對你來說確實是非常重要的人。真一郎拭去了比呂美的淚水,卻也讓乃繪找回了眼淚,兩個女孩的淚水,都是真實之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