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躺在柔軟的床上,男人只是極度渴望著那熟悉的芬芳與溫柔,他想到如果自己睜開眼睛,一定能見到那雪白的身影。
「……」
不是不想,而是沒辦法做到。
大概是恐懼綁住了他的手腳,讓他無法掙脫這般的溫暖,讓他無法睜開雙眼面對現實。
如果睜開雙眼,卻什麼也沒有的話,肯定非常的可怕。
如果只有閉上眼睛才能面對的幸福,男人或許會把自己的眼睛刨掉也說不定。
他已經無法割捨了。
自己淒慘潦倒到無法放棄美好的夢境,只是不斷的苛責自己,只是……期盼這一瞬就是永恆。
『你與我擁抱之物並無任何不同,但你從來沒有察覺這點,到最後真的接受你的傢伙除了被你埋葬的死者還有別人嗎?』
這是一名追求生存的老魔術師,在瀕臨死亡時留給男人的話語。
直到現在,他多多少少懂得對方的心情了。為了成為正義的夥伴,他選擇在自己死前殺死別人的道路,這條路上沒有生者會感謝他,他走過的路只是抹上屍骨與鮮血的殘骸,其他什麼也不剩。
他或許比自己所想的還要恐懼殺人這方面,所以從來沒想過死者出現在他面前時該有何種反應。
……大概就是舉起槍再殺一次吧。男人無可辯駁自己的行為。
這樣的舉動是為了成為正義的夥伴,還是為了自己的目標不遭到任何否定?
一雙纖細的手臂將男人的頭輕輕的環抱起來,輕柔的舉動像是在珍惜憐愛著軟弱的孩子。
「○○,已經可以了喔。」
「……」
「我最愛你了喔。有道是夫唱婦隨嘛,所以對不起,詛咒了你,在你最無助的時候奪走了你的人生。一直感到後悔,明明只要想想就能理解,這樣的你才是帶給我人生意義的愛人啊。所以真的非常的對不起,傷害你這麼深,卻無法陪在你身邊保護你。」
「……怎麼會,明明……是我對不起你。」
男人感到自己哭了出來,他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做出了怎樣的選擇。
在這個世界和自己的妻女之間,男人選擇了世界,繼而殺死了妻女。儘管只是在夢境之中,儘管只是在虛妄之中,仍舊無法動搖男人捨棄了帶給他人生意義的家人這件事實。
「○○,我原諒你。所以,你可以原諒我嗎?一直沒有告訴你,選擇不告訴你,僅僅只是希望你能過的幸福。」
「……啊,可是我失敗了。我沒有救到Angra Mainyu。」
「一定不要緊的,○○,我們一直忘記了這個世界上並不是僅僅只有我們,由少數幾人的努力來決定這個世界的和平實在過於狂妄,這一點是我們犯下的錯誤,或許是基於魔術師的思維,或許是基於無法信任別人的偏見,我們遲遲無法伸出手來去握住別人的手。因此,我必須指責你,○○,你總是推開別人伸出的手,明明給了別人夢想卻要剝奪對方的夢想,然而孩子總會長大,所以做到了你做不到的事情。」
「那是……」
「信任並非軟弱,而是在了解自己和他人的價值差異下,選擇去尋求那絲毫片段的共同點,期盼這樣的共同點能給予彼此扶助的能力。所以,你要更珍惜自己一點,我的愛人。」
「……果然是你對我用了第三魔法嗎?」
「對自己的愛人留下生命的餽贈有什麼不好的呢?這樣我就能為了自己給予所愛之人再一次的人生更喜歡自己了吧,肯定就能認同自己獲得了幸福。」
「但是你沒有未來……!」
「有喔,我的未來在你身上,你能活下去就是我的未來。未來的價值來自生命的延續,人類總在有限的生命中度過人生,對於這樣的他們,子嗣的延續豈不正是為了讓自己能延續到未來嗎?魔術師的刻印會隨著血脈而流傳到後代,那豈不是盼望著過去能隨著血緣跨越時間的斷層延續下去嗎?所以我的未來就在你身上啊,能對你使用第三魔法我有多麼的高興啊。」
「……」
「雖然這樣說很狡猾,但是親愛的,你能為了我繼續活下去嗎?同時也為了自己讓自己活的更長久,更是為了我們的女兒,還有你領養的孩子。這樣子屬於我們的未來肯定就能延續下去了吧,告訴他們我是個怎樣的人,和你度過了怎樣的人生,讓那些痕跡留在孩子的心裡,讓他們知道……我們有多麼相愛與多麼幸福。」
「……真的、辯不過你呢,愛麗絲菲爾。」
男人終於了解到自己永遠贏不了對方的這個事實,雖然是苦笑,但比起之前都還要輕鬆不少。他總算睜開了眼睛,想要擁抱著對方,想要見到那人的身影。
雪白的妖精在他眼前淡淡的散發光華,紅色的雙瞳只是溫柔的凝望著他,美麗的人造人對他露出了微笑。
「啊啊,切嗣,你總算睜開眼睛了。」
「……嗯,愛麗。」
「能在最後見到你一面真的是太好了呢,在這宛如奇蹟的洪流中。」
聽到女人的聲音,衛宮切嗣不知道為什麼平靜的接受了事實。
「已經不會有下一次了吧。」
「是啊,切嗣。這是最後一次了,能夠跟我約定嗎?」
「好。」
「下次不可以再放開別人的手了,這真的是非常失禮的一件事情。」
「……嗯。」
或許再也見不到對方,切嗣想要把女性的身影深深的烙印在他的眼裡。
雪白妖精般的女性,僅僅只是溫柔親吻著他的雙眼。
當切嗣重新睜開雙眼時,自己只見到白色的天花板,鼻間是消毒水的氣味,而自己則躺在一張綠色的床上。
切嗣雖然有一瞬閃過自己原來是住院了的想法,但右手被人握著感到疑惑,才稍微直起身來,想知道是誰握著自己的手。但在看到自己的右側正臥著一名男人,寬厚的手掌還抓著他的右手不放時,切嗣只感到莫名其妙。
棕髮的神父似乎睡的很熟,切嗣能稍微瞥見對方的臉孔一角。
嗯,無論是怎樣的惡人,一旦熟睡起來就會看起來很普通啊。端詳對方平靜的睡顏,切嗣在心裡默默的想。
本來切嗣在之前肯定不會讓對方有機會欺近到如此距離,但是……既然他現在活了下來,身體顯然也分毫無損,想必聖杯戰爭是順利的落幕了吧。他已經沒有理由和言峰綺禮牽扯不清了。
老實說,這男人的本質跟切嗣一點關係也沒有。倒不如說,切嗣覺得對方非常棘手和危險。
只是,在切嗣昏迷的這段時間,如果長到可以讓綺禮在他身旁睡著的話,想必也有讓這名神父殺害他的時間吧。
切嗣默默的張望著這間單人病床的房間,現在只有他們兩人待在這個空間。
可以的話,切嗣是打算解決對方的性命。毫無設防的綺禮此時是個容易下手的目標,可是……或許現在過於平靜了也說不定,最終男人只是悄悄的滑下身來,不驚動到睡著的黑衣神父,闔上眼睛緩緩的入睡。
愛麗最後的話語就像咒縛一樣綁住了切嗣的手腳,讓他實在沒辦法痛下殺手。
……但是可以的話,切嗣真的不希望是由一名同性來握住他的手不放。
「……」
言峰綺禮早在衛宮切嗣起身的時候就已經轉醒,他原本以為對方會想殺他,明明稍微的露出殺意,最後卻平息下來,並且鬆懈的躺在他身旁。
老實說,就連綺禮也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沒有趁切嗣昏迷的時候殺害對方。
為什麼呢?雖然說要讓Angra Mainyu誕生,但實際上的結果卻不是綺禮想像的殘酷情景,這個世界依然以既定的軌跡在運轉著,而非陷入無序與殺戮的迴圈。之所以沒有阻止,是因為卡蓮的妨礙讓他們無法即時展開結界魔術,也可以說是被暗算。
儘管不是綺禮想要的結果,儘管切嗣沒有說謊,但這名神父居然沒有過於憂愁和痛苦,比起遺憾他或許更高興的是衛宮切嗣的存活也說不定。他一直覺得衛宮切嗣走在鋼絲上,稍有不慎就會墜地死亡,想親自動手殺害對方或許只是基於簡單的事實,綺禮想要親手摘下對方死亡的瞬間。
聖杯戰爭的結束固然帶來綺禮諸多的困擾,魔術協會對這名監督者諸加撻伐,認定他沒有盡到監督者應有的職責,才會讓危險份子有機可趁,展開大型魔術。不過關於這點,綺禮倒是可以明確作出回應,畢竟魔術仍然隱藏在神秘之下,普通人類一無所知,而且就算魔術協會派來優秀的魔術師,也會立刻被放倒,比如說巴婕特。
綺禮的言談無懈可擊,魔術協會派來的魔術師只得恨得牙癢癢的拂袖離去。
處理完後續的風波與爭議後,綺禮在切嗣的病房前跟Angra Mainyu見過一面,他和衛宮士郎剛探視完裡面昏迷不醒的衛宮切嗣。
跟這名冒牌神父所想的不同,對方就像名普通人類站立在他前方,一點也沒有『世間全部之惡』的感覺。
此時除了黑髮褐膚以外,幾乎是另一位衛宮士郎的Angra Mainyu,他穿著同樣是穗群原學園的制服,稍微施展遮蔽魔術,將身上的黑色圖騰──對這名少年來說,黑色圖騰是他永遠都不可能擺脫的象徵──隱藏起來,然後開懷的看著他開口:
「華麗可是活著的鐵證。每日的樂趣,不盡可能地發光發熱可不行吶。」(*註)
說完這句話的Angra Mainyu,不等綺禮的回答就轉身離開,攬著衛宮士郎的肩膀有說有笑的往前邁進,從他們的談話之間或許可猜出今日衛宮家的菜色。
綺禮感到非常錯愕。這就是真正的Angra Mainyu其人格?這種……像是察覺到他本質卻什麼也不說、只是稍微的碰觸,比起斥責更讓綺禮感到難受。
這名神父在過去十年前早已死去,如果不是因為心臟填充了Angra Mainyu的黑泥,如今他也不會站在這裡。綺禮之所以能活下去,雖然有部分是僥倖,但絕大部分是黑泥的賜予。
對於Angra Mainyu而言,或許綺禮在他眼中只是個有趣的存在也說不定,只是想看著綺禮在接下來的人生,就像煙花一般的散發光與熱,在夜空中塗抹上華麗的顏色。哪怕那是由痛苦與惡意堆疊出來的風景。
回過神來,綺禮已經掐住了切嗣的脖子。
但是不知為什麼,他根本沒有使力,彷彿只是在測量對方的頸圍。
鬆手了。
接下來的幾天,綺禮一有空就會來到醫院探望昏迷中的衛宮切嗣。
聽說是受到打擊造成的精神性衰弱,身體本身並無異樣,只有等待對方醒來。
綺禮不自覺的握住了切嗣的手,低頭默默靜禱著,這大概是他自從覺醒愉悅後,第一次這麼虔誠的想為了某個人禱告。
失去Angra Mainyu依託的綺禮,或許能成為他人生意義的人,大概只剩下過去進行激烈戰鬥的衛宮切嗣了吧。綺禮曾經以為衛宮士郎有可能是另一名衛宮切嗣,然而他做到了切嗣沒做到的事情,結果最後仍然只剩下衛宮切嗣留在原地。
綺禮差點就要笑話這名昏迷不醒的男人了,但他……卻在瞬間之內察覺到自己跟切嗣是同類。Angra Mainyu從來沒有接受過綺禮的生存意義,對於這名英靈而言,就算是言封綺禮恐怕也只是夜幕的一道煙火罷了,他能活下來只是這名英靈覺得沒必要殺了他。
啞然間,綺禮終於理解了一件事情,若說這個世界上有誰離他最近,那恐怕就是昏迷不醒的衛宮切嗣了。察覺這件事後,綺禮再也沒辦法殺死這名男人,想必在殺害切嗣的時候,綺禮肯定也會自殺吧。
被Angra Mainyu的話語束縛的綺禮,只能無奈的接受這樣讓人惱火的事實。
但在體認這件事實後,綺禮首度的感到總是徬徨、渴望愉悅的內心騷動,緩緩的止歇下來。沒有比想像中的還要難受,反而……品嚐到衛宮切嗣習慣的砂糖味,沒有麻婆豆腐似乎並非想像中的那麼糟糕。
直到衛宮士郎和伊莉雅等一行人造訪這間病房前,猶如眼鏡蛇與貓鼬彼此敵對的兩人第一次放下彼此成見,不帶任何敵意的待在同一間病房,周遭或許散發著柔和的平靜氛圍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