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男朋友年紀跟我差了一截。
今年甫從大學畢業的他才二十三歲,而我即將邁入女人的三十歲大關。
他是在暑氣漸漸退去的九月底來到我所任職的產險公司,似乎是想在當兵前做一份短期的工作。
他從頭到腳都散發著社會新鮮人的氣息,沒有一點心機、對未來的人生充滿希望。
這樣的他有時會令我感到相當刺眼,因為希望這種情感,向來就跟我這種無趣的女人毫無關聯。
但很意外地,我的老闆卻把他派到我身邊。
「芷涵,妳不是一直想要有個助理嗎?那這個新人就交給妳了!」
從此他就成為了我的助理,跟著我四處跑業務。
老實說,我對我的外貌還算有自信。儘管我是個性格陰暗的女人,但是在談保險業務時,我的臉蛋就成為一項強大的武器。
面對男性的顧客,我總會將臉上的妝化得無懈可擊,並特地選一件胸口開的比較低的襯衫。每當男人的視線在我胸前的丘壑打轉,只管嗯嗯啊啊地點頭附和時,我總是能輕易讓他們在金額可觀的保險契約書上簽字。
只要犧牲一點色相就能拿到公司內名列前茅的業績,實在非常值得。
雖然有些同事在背後把我說得很難聽,但我一點也不在乎。誰叫我是個空虛、無趣、只擁有亮麗外表的女人。
跟著我跑業務一個月後,他就向我表白,而我也很乾脆地接受了。
我的情史相當豐富,男人總是輕易被我的外貌吸引過來,又輕易地拋棄我離去。
其實我一點也不怪他們,畢竟沒有哪個男人會喜歡一個在約會時面無表情,在床上又像條死魚一樣冷冰冰的女人。
「妳到底是有什麼問題啦!」
當男人對著我發飆的時候,我往往只是冷眼看著他,心想:你兇屁啦!
自從跟他交往以後,我度過了一段還稱得上是愉快的時光。
他年輕又充滿活力,就算對像是年長又無趣的我,他仍會試著逗我開心。
漸漸地,我也被他的熱情感染。當我們並肩走在街上,我會勉強自己主動去勾住他的手臂;當他開我玩笑的時候,我會在臉上推滿虛假的甜膩笑容;而當我們在床上雲雨巫山時,我甚至強迫自己發出空洞的誘人呻吟。
每當完事後,看著他在我身旁熟睡的側臉,我才終於感到一絲絲的幸福。但那樣的幸福也僅只維持了片刻,轉眼間身體內外都只剩下沉甸甸的空虛感,和一種對女人來說糟糕透頂的感覺。
我想,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差不多該結束了。即便你從未表示對我感到厭煩。
十二月,我站在颳著陣陣寒風的火車站月臺上,為即將入伍的他送行。
他理了個大平頭,看起來有點好笑。月臺上擠滿了送行的家屬,他在人群中緊緊握住我的雙手,說道:
「到那邊,我會每天打電話給妳的。」
「嗯!」
直到最後,我仍裝出虛假的笑容,扮演著戀人的角色。我已經下定決心,不論他打來多少次,我都不會接的。
為了他好,我必須斷絕跟他的一切連繫,即使這樣會讓他傷心難過,我也必須這麼做。
他還擁有光輝燦爛的未來,而我卻只能帶著這副空空如也的女性身軀,迎接漫長而毫無意義的每一天。我不能夠耽誤了他。
入伍的列車就要開了,隨行的軍官開始催促役男們上車。我露出自認為毫無破綻、虛假的傷感笑容,說:
「路上要小心喔!」
但是這次他沒有回應,只是定睛看著我,然後表情悲傷地黯了下來。
「妳以為我不知道妳在想什麼嗎?」
他那總是掛著燦爛笑容的臉龐這時皺了起來,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我其實一直都知道,妳跟我在一起並不開心對吧!但就算這樣,你仍會為了我笑,為了我裝出一副很享受約會時光的模樣,在我想要的時候抱緊我。但其實跟我在一起很無聊對吧!」
淚水從他的臉頰滑落,我伸手幫他擦拭。
「對不起。」
我一邊替他抹去淚痕,一邊低聲說道:
「真的很對不起。」
除了道歉以外,我也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我就是這麼一個偽善、差勁透頂的女人。
今後,我大概會就這樣抱著永無止盡的空虛,一個人孤獨地活下去,直到死亡降臨的那一天吧!
「我沒有要妳道歉!」
他緊緊抓住我的肩膀,用哭紅的眼睛看著我說:
「我只是.......一直想要讓妳知道,就算妳覺得這個世界毫無希望,但還是有人愛著妳的。就算妳混在洶湧的人群當中,我也有把握一定能找到妳的,因為妳有著一頭這麼漂亮的頭髮.......」
他輕輕地撫摸我淡棕色的短髮,過了一會,他抬起泛著淚光的雙眸,說道:
「你有看過聖修伯里寫的〈小王子〉嗎?」
我搖了搖頭,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問。
「在小說裡頭有一段話是這樣說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接著緩緩說道:
「『我自以為很富裕,擁有全世界最獨特的一朵花;其實我擁有的只是普通的玫瑰,一朵普通的玫瑰.......』」
我靜靜聽著,一顆心不自覺地揪緊。
「但是之後小王子遇見了狐貍,而狐貍這樣對他說:『你為了你的玫瑰耗掉很多時間,你的玫瑰才變得如此重要!』」
當他的話傳入我的腦海瞬間,一股難以抑制的情感如海潮般湧上胸口。
「妳就是我僅有的那一朵玫瑰,無論妳再怎麼貶低自己,認為自己毫無價值,但妳已經是我內心的一部分,我絕對不會讓妳一個人孤單地活下去的。等我回來,好嗎?」
就在他說完,轉身踏進車廂的下一秒,列車門旋即關上,開始慢慢開動。
他靠著車窗的身影愈來愈遠,一下子就消失在視線中。
我下意識地往前追了幾步,但顫抖的雙腳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跌倒在月臺上。
當我的臉撞在月臺的地面上時,淚水也跟著灑了出來,我這才發現自己在哭。
我已經忘記自己上一次為了別人而流淚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我原本一無所有、像是連靈魂都被抽離般的身體,如今盈滿從未有過的熾熱情感。
我曾經以為,自己絕不可能打從心底愛著一個人。我已經獨自一個人在冰冷、寂寞的世界徘徊太久,久到已經讓我忘了該如何去愛人。
但是他溫暖的話語,讓我重新找回了那些被我遺忘的情感。找回了十二月寒風冷徹心扉的痛楚,找回了被熱淚濡濕的臉頰,找回了理應不存在的.......思念。
看著消失在鐵軌盡頭的列車車尾,我像是孩子般哭得泣不成聲。
〈小王子〉的內容節錄自志文出版社,1993年初版,宋碧雲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