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姐從書堆中抽出一本「玩具的本質」,遞給了我。
那是一本宛如繪本的書,每一頁的文字都頂多短短幾行而已。而當我開始閱讀時,陳小姐就阻止了我——「不行偷看喔,因為這會影響等一下測驗的結果。」
她剛才是說到測驗嗎?
「在進入『遊戲』之前,我們習慣幫顧客做一下心理測驗,藉此了解顧客的狀況。」
「但那應該也只能了解,並沒辦法改變什麼吧?」
「當然囉。我們可沒有自滿到認為能夠透過三言兩語改變一個人的個性。但由於我打算跟著張先生一同前往『遊戲』,因此想要知道張先生大概是個怎麼樣的人。」
原來如此。
陳小姐先前說過會陪著我回到十年前,看來那不是隨口說說的。
有任何問題嗎?她這麼問我。
我搖頭否定。
「那我們就開始吧。」她邊說邊跟著拿起一本相同的書。與妻子不同的是,陳小姐理所當然並沒有將書頁折成三角形的習慣,「那麼,第一個問題囉——如果張先生你在路上看到一隻快要死掉的小兔子,你會怎麼做呢?這裡有兩個選項,一個是裝作沒看到,另一個是不小心踩過去。」
「……裝作沒看到。」
「好,因為你選了那個答案,所以我要翻到三十七頁。」她唰唰唰地翻著書頁,「嗯……如果發(fā)現水中有一隻死掉的兔子跟想要死掉的兔子,張先生你接下來會想要先吃冰淇淋,還是先吃牛排。」
「呃,冰淇淋。」
「我看一下,一百六十頁在哪裡……啊,請問一下,要是你發(fā)現廁所的馬桶被兔子堵住了,你會選擇用手把兔子推得更進去,還是想要贊助我們的基金會呢,現在如果贊助我們十萬元,我們會發(fā)一張價值十五萬元的獎狀,還有附贈很健康的減肥餐喔,聽說吃過的人體重都只剩下百分之一喔。」
「把兔子塞進馬桶。」
只剩下百分之一是骨灰的重量吧?
「嗚——可惡,我的卡債要怎麼辦。」她拍了一下額頭,顯得很惋惜似的,「那我要翻到第三頁了,那這裡……咦?測驗結束了?原來可以這麼快啊。」
「結果呢?」
「上面寫你是……兔子獨裁者。因為你從來都沒有幫助過兔子,所以兔子們因為害怕你而蓋了一間專門供奉的神廟,還會定期送上新鮮的處女兔子做為祭品,不過你卻對他們實施了高壓統(tǒng)治。這好像是……沒有花錢贊助基金會的隱藏結局。」
「這種大人不會想買,但也不適合小孩子的書真的賣得出去嗎?」
「……嗯……我也不知道。可是一定……我想一定會有人想要買的。嗯,你看嘛,至少我買了這麼多。」
陳小姐尷尬地笑了幾聲,然後看往後方那緊閉的鐵門。
鐵門上有生物在爬竄,原來是蟑螂。
偶爾還聽得到老鼠的叫聲。
「……啊,不小心發(fā)呆了。不好意思。」她向我低頭致歉,「其實剛剛說的結局只是掩人耳目的,只要我們把那一頁的紙張吃下去,就可以感應到書本裡原先想傳達的意思。」
才剛說完,陳小姐就從第三頁撕下一張小碎片。
她微微伸出舌頭,將紙片放在上面,紙張眨眼間就被唾液染成深色。
接著——紙片被吞了下去。
她隨即面露難色。
哇啊啊啊!她誇張地吐出舌頭,上半身不斷顫抖。
「嗯……張先生你,原來是個很惡劣的人嗎?」
才剛說完,她就連續(xù)咳嗽了好幾聲,呼吸過了一段時間才平穩(wěn)下來。
她說,第一次吃到這麼苦的紙片,比農藥還要苦一點。
但我忍不住想,該不會每一頁都是相同的味道吧?像是印刷廠為了節(jié)省成本,用了「世界上的人都很惡劣啊」之類的理由。
而且這家基金會似乎都很喜歡製作本來不應該吃下去的東西。名片也好,書本也好。
「——啊,不用擔心我。因為我受過訓練,所以我也具備了要怎麼應對惡劣的人的知識。」陳小姐打起精神後站起身子,以雙手捧住我的右手說:「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惡劣的人,好興奮喔,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
「呃……好。」我完全不曉得該如何回應她的樂觀。
「那我們就來挑衣服吧!」
「啊?衣服?」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陳小姐馬上就拉住我的手腕,將我從書堆跟灰塵之中拉了起來。
我們迅速地在雜物之間穿梭,踩過一大堆明明好像在哪裡看過、卻又無法在一時半刻說出名子的物品。但讓我心情緊繃的主要是那些銳利的刀刃以及玻璃——
轟咚!
我踢到了某個像是開關的東西,結果一旁的檯燈瞬間被某樣東西砸得稀巴爛,碎片還彈往我的身上。
「啊,很可愛吧?那是鍛鐵用的動力錘,是公司設計給想要手工製作菜刀的家庭主婦。你看切換鈕上面是不是有粉紅色的蝴蝶結?那是經過員工調查後才加上去的,我也有投票喔。這臺是第三版本。」陳小姐若無其事地解說著。
就另外一個層面來說,我覺得她比人口販子還危險。
喀嘰——喀!
她打開了衣櫃。
然後將腳迅速地從雜物堆中拔出,平穩(wěn)地走向下一個衣櫃。這樣的行為重複了好幾次,她那姿態(tài)就宛如攀爬雪山的登山客。
陳小姐最後走入了浴室,原來連浴室都放著衣櫃。
我一開始以為櫃子會放著奇怪的東西或是食物,想不到裡面真的只有普通的衣物。用衣架吊著的大部分都是外套,外套下方的空間則被拿來置放折得整整齊齊的褲子。看得出來她在這裡花了不少心思。
「最左邊的兩個櫃子放著比較常見的各國軍用服飾,再過來的則是保暖用的與比較流行的衣物……如果想要八零年代之前的東西,張先生可以試著去右邊的櫃子找看看。然後放在浴室裡面的是女性衣櫃,也就是我的衣櫃,你要是覺得有打開的必要,我會報警的喔。」
「這些衣服有特殊的功能嗎?」
「嗯……有啊。」她隨手從衣櫃中抽出一件軍服,「像這件是我們海軍的日常服,衣服的折線都幫你燙好了,而它可以讓你——看起來像個海軍。然後旁邊的是蘇聯士兵在二戰(zhàn)時期的……看配色應該是野戰(zhàn)用的服裝吧。我有洗乾淨喔,它本來就是這個配色。」
「簡單來說,這些是拿來偽裝身分的吧?」
「……軍服幾乎用不到,放在這裡只是以防萬一。基本上,我們公司很少會接觸經歷過戰(zhàn)爭的人們,畢竟戰(zhàn)場的變數太多了,人數也是一個問題,如果因此無法迅速地找出吃下糖果的人,那樣會導致我們在『遊戲』生活好幾年,甚至好幾十年……」
「但吃下糖果的人,也有可能會戰(zhàn)死沙場吧?那樣一來,虛構的世界不就解除了嗎?」
「——如果那個人扮演的是自己,他絕對可以活下來,甚至好幾十年。」
「聽起來這好像是……邏輯上的問題?」
「沒錯。」陳小姐點點頭,「因為我們不具備能干預戰(zhàn)事的能力,所以該死亡的人通常還是會死亡,而該存活的則是繼續(xù)存活……所以那些人才會在未來的某天變成我的客戶。但我們沒辦法等那麼久。」
「不能等太久?難道有時間限制?」
「嗯……要怎麼解釋,這就有點像是跟朋友借電動玩具來玩的感覺。」陳小姐露出苦笑,並把軍服放回衣櫃,「不管遊戲好不好玩,最後我們還是要還給朋友,而自己身邊什麼東西都不會留下——畢竟那是一個虛擬的世界,還是不要放入太多情感比較好……否則回來的時候會很空虛的。」
「……」
「啊,對了,小貓咪記憶裡的地區(qū)是什麼氣候?有需要特別準備什麼嗎?」
「是雨林的氣候。雖然很悶熱,不過大部分的東西都溼答答的,睡覺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感冒,最好帶一些保暖的衣物……求生器具也很重要,尤其是生火用的。」
「好,那我來找一下保暖的衣物……而且要稍微防水的……」
陳小姐接連拿出好幾件外套,她要求我平舉雙手,說是想知道外套的袖子大概需要多長。
她接著來到我的身後——
忽然環(huán)抱住我。
還來不及驚訝,對方就鬆開手了。
「所以你的腰大概那麼粗……嗯……那這兩件外套對你來說穿起來太大了。公司的人說,衣服如果不合身就沒有保暖的功用……所以……」
陳小姐不停地喃喃自語。
姑且不論工作的方法,但就工作的態(tài)度而言她是很認真的人。
她最後幫我挑了一件墨綠色的外套,內裡摸起來有羊毛的質感。
替人挑選衣物這種事,我始終覺得那是一種親密的行為。例如父母對子女,或是伴侶彼此挑選衣物那樣。
除了失去親人,我不認為自己是個不幸的人。因為真正不幸的人早已變成了回憶。其實人們都沒有自己所想的那麼幸福或是不幸。
我拿起手機查看時間,已經下午五點了。
沒有任何未接來電。
畢竟妻子的那支手機早已被我扔進了垃圾桶。
我盯著掛在手機上、不斷搖晃的護身符,那在此時就宛如鐘擺般。
護身符是妻子替我去廟裡求的,我跟她一人一個。
我悄悄地把護身符放在身後的書堆之中,當成是自己曾留存在這個時代唯一的證據,接著走向陳小姐。
她朝我伸出右手。
我思考了兩秒,意識到她是想要跟我握手。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她的體溫透過手掌傳來。
——我會好好加油的,畢竟張先生是我的第一位客人。
我咀嚼著陳小姐口中的話術,看往正在低頭啃著貓罐頭的白襪子。一張?zhí)枪陌b紙從籠子中飄了出來。
終於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