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當烈陽焚燒大地
『其實,妳是個溫柔的女孩。』
卡珊德拉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有勇氣對夜之女神說出那樣的話。或許她之所以敢這麼做,是緣於阿波羅的庇佑,若不是阿波羅,她就不會有預知能力,也無法在夢裡看見阿提密斯兒時的模樣;卡珊德拉雖然對兄妹間的事情不太了解,但她相信著,既然他們曾經如此親密地相依為命,那份手足之情即便是經歷了數百年,也難忘卻的。
聽聞此話,阿提密斯的眼神依然冷斂而深邃。女神凝視著卡珊德拉的雙眼,意圖從中讀取某種訊息;卡珊德拉沒有迴避,回以真誠注視;只是,她忽然感到有些不捨--對於阿提密斯痛失愛人卻又表現得如此冷淡的模樣,這要多麼絕望才能做到?
良久,女神開口說道:「妳有預知的能力。」
卡珊德拉並不曉得她是如何得知的,只是點點頭。
「這樣的能力,是妳天生就有的麼?」阿提密斯的眼神透著狐疑。
「不,是阿波羅大人賜予的。」卡珊德拉照實回答。
阿提密斯的雙眼瞇得更細了,像老鷹一般銳利。
「那傢伙為何要這樣做?」阿提密斯的聲音低沉,卻有十足的力量,「我不認為他是那種會把力量賜予人類的神。」
祭司嚥了口沫,有些緊張,「卡珊德拉不敢揣測神意。」
阿提密斯對這樣的回答並不意外,卻也冷笑了一聲。
「呵。」
女神看起來饒富興致,卻不懷好意。
見她如此,忽有一股不祥的預感自內心深處渲染開來,令祭司為之一震,她慌忙說:「卡珊德拉有幸承接阿波羅大人的聖命,引導信徒面向光明,已是感激不盡,卡珊德拉敬愛光明之神,除了最真誠的信德,實在無以回……」
「別在跟我說這些,我早就聽膩了。」阿提密斯不耐煩地打斷她,「阿波羅實在把他的信徒教育得非常乖巧,這點確實是我望塵莫及的,呵呵……也罷,我到人間的目的從來都不是凝聚信仰,那些事情就讓其他主神去操煩就好。」
卡珊德拉不知如何回話。見此,阿提密斯再次露出冰冷的笑容說道:「妳還不懂我的意思嗎?顯然啊,妳對於自己侍奉的究竟是怎麼樣的神……並不了解。」
「我的確不了解,但……」
在任何時候,卡珊德拉都不允許自己去猜測阿波羅的心思,她認為那是一種冒犯。但阿提密斯確實說出了她不願面對的事實。只是,面臨成堆的疑問,她究竟是畏懼,還是抗拒真相?卡珊德拉知道,這是身為祭司的挑戰,每當這些問題困惑著她,她會想著祭司戒律。身為祭司該如何才能免於踰越人神間的分野?最好的做法是--停止往下想,將心思凝聚在信仰本身,不是麼?
「或許他在您的心中沒那麼好,但是,在信徒的心中,他是照耀一切的光。」卡珊德拉堅定地說。
「並非是要打破妳對主神的美好想像,而是要提醒妳,人類對神族而言簡直跟螻蟻沒兩樣,是的,我要說的是,妳若選擇一廂情願地盲從,就不要怪祂總有一天會背信忘義,對你們棄之而不顧。」
「那樣的事……是不可能的吧!」卡珊德拉搖頭。
「阿波羅向來對人間的瑣事視而不見,對他而言,這一切都微不足道。」
「不對!」
卡珊德拉不明白為何阿提密斯如此憎惡她的兄長,但此刻她卻也不敢妄加斷言,只是在腦中不停覆誦著祭司誡律,「不……光明之神始終照耀著我們。」她喃喃說,「阿波羅披戴榮光,將祂的恩賜分予每一位子民。」
阿提密斯笑了笑。
「那麼妳就看清楚吧!」
說罷,女神緩緩抬手,四周的景色開始有了變化。
隨著她的手上揚,黑夜的面紗像是被撩起一般逐漸褪去,月亮的輪廓隨著愈來愈明亮的天空而淡,氣溫變得愈來愈炎熱,轉眼間,一輪令人無法直視的太陽,驅散重重雲靄,乍然暴閃,大地蒸騰了起來,樹林與草地被奪去了水分,逐漸泛黃、萎縮最後枯死。
「這是……」
卡珊德拉揚起袖子遮住陽光,她的眼睛幾乎睜不開。
「妳的主神,就是這般任性。」阿提密斯面對酷熱仍不為所動,「為了找到妳,他讓白晝永不消止,讓夜晚永不到來,讓烈陽曝照世間每一個角落。」
強光與熱氣使大地像是燃燒了起來,發狂般的熱浪使卡珊德拉一陣暈眩,她勉力站穩腳步,看著腳下的草苗逐漸枯死,土壤逐漸裂開,所有的樹木皆成枯槁,鳥兒棄巢離去,溪河盡成乾渠,徒留魚蝦死屍。
「這就是他。」阿提密斯說,「這就是你的主神阿波羅的真面目。」
「快停止這一切……」祭司慌張地說,「這……已經持續多久了?」
「至少三天囉。他要真有能耐,就會立刻找到妳,而非拿這些無辜生命當出氣的對象,是吧?」
「求求您,將我送回特洛伊!」卡珊德拉哀求,「阿提密斯大人!」
「要是我不想?」
「為什麼?」卡珊德拉焦急地拉住她的手,「妳怎能如此殘忍?」
「妳說我殘忍?」阿提密斯憤而甩開她,卡珊德拉跌在地上,女神怒斥:「開什麼玩笑?要我送妳回去,怎不問阿波羅為何要殺俄里翁?究竟是誰比較殘忍?妳要搞清楚了!愚蠢的女人,難道妳以為我為什麼帶妳到這裡?就是要讓他找不到妳!我要讓他體會我的感受!讓那個自私的王八蛋付出代價!」
「眾神間的相爭……」卡珊德拉低著頭,悲傷地說,「我看見波賽頓與雅典娜的戰爭,使人民苦不堪言,難道,你們兩個也……」
此刻,無數個聲音進入卡珊德拉的腦海中……
漁夫:「都是雅典娜的錯,竟然讓毒草生到海裡,把魚群都毒死了。」
農夫:「波賽頓亂起洪水沖毀我們的農作物,該受報應的應該是你們!」
牧羊人:「阿波羅將所有的牧草曬枯,羊隻都餓死了!」
不!!
卡珊德拉努力將聲音趕出腦海,她哭著大喊:
「阿提密斯女神!求求您將我送回去!」
朦朧的雙眼中,女神的蹤影早已不見,她消失得絲毫不留痕跡。
不!!
祭司孤獨一人佇立在逐漸崩塌的世界,她焦急地奔走,迷失了方向,赤裸的腳底因滾燙的沙而灼痛,她試圖召喚水元素作為防護,效果卻非常有限,空氣中彷彿沒有任何水分可供驅役,她只能忍耐著酷熱,一步一步前進,尋找避蔭之處。
她在心中祈禱,期望災難能早日結束,期望光明之神能息怒,但她的禱音太過弱小,被重重熱浪埋覆,沒能傳到阿波羅那裡。
「阿波羅大人……您能看見我麼?求您息怒,不要讓世界陷入苦難!卡珊德拉無法承擔這樣的後果……」
「阿波羅大人,求您寬恕我、寬容世人,這一切非我所願,世人也不該蒙受此難!」
祭司不停祈禱,卻沒有任何回應。
烈陽始終高掛在頭頂,無謂她走了多久,腳下的影子始終沒有偏移半分,睜眼所見,一切事物彷彿也沒了影子,石頭雖是石頭,卻沒有稜角,枯木亦然是枯木,卻失去陰影,萬物盡在烈日曝照下失去完貌。
卡珊德拉的雙眼逐漸變得盲白,她懷疑自己眼前的事物,懷疑一切的真實性,這個世界真的是她所居住的世界嗎?為何信仰不能為人帶來保護,反而造成如此巨大的毀滅?
卻在此時,滾滾沙塵中出現了幾道濛影,卡珊德拉勉力朝此前進,才看出那是兩位牧者,驅使著瘦弱的羊隻行走著,卡珊德拉艱困地跑了過去,想出聲求救,卻口乾舌燥而不能出聲,幸運的是,牧者們發現了她,待卡珊德拉終於抵達他們的位置,牧者之中的一位中年女性,卻只對她說:
「我們沒有水可以分給妳。」
「抱歉……但我不是……」卡珊德拉虛弱地說。
「我們也沒有食物。」另一位男子冷酷地說,「如果妳覬覦我們的羊隻,那妳可以滾了。」
「很感謝你們願意停下來等我,但我只是想請教,這裡是什麼地方?」卡珊德拉喘息著問。
兩位牧者互看一眼,男牧者問卡珊德拉:「妳是什麼人?怎麼會獨自在這裡?」
卡珊德拉猶豫著該不該說出自己的真實身分,未幾,她沉痛地說:「我與我的朋友要前往特洛伊朝聖,但一場沙塵暴讓我們失散了。」
牧女聞言,不悅地說,「朝聖?朝聖那個阿波羅?」她的神情中充滿失望與嫌惡,男人亦是一臉不屑;見到此情此景,卡珊德拉內心極為難受,她強自鎮定回道:「我們希望能了解,是什麼原因觸怒了光明之神,也希望能得知,有甚麼方法能使祂息怒。」
「我們如此敬仰祂,祂卻以此回報!」男子怒斥,「這樣的神!妳還奢望祂什麼?」
「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去……拜託兩位了,請告訴我如何抵達特洛伊。」卡珊德拉堅定地說,「或許我們都不了解祂,但正因如此,我更要去,我的信仰告訴我,光明之神正以祂的力量驅逐邪惡,身為信徒,我們應心存正念,即便是如此煎熬的試煉。」
這時,卡珊德拉忽然感到有些後悔,她為什麼要說出這些話?
兩位牧者的臉色也忽然變得非常奇怪,卡珊德拉這才看清楚,牧者們的雙眼宛如枯竭的水漥,毫無生氣,他們的臉乾燥得像是斑駁的羊皮紙,卡珊德拉赫然退後,同時女牧者低喃了一句她從未聽過的語言,那句謎樣的詭譎話語令卡珊德拉在酷暑之中起了陣寒意。
而當她有了「逃」這個念頭時,卻驚覺腳下黃沙竄出一只腐爛的人手,緊緊抓住她腳踝,「啊啊!!」她恐懼地大叫,試圖呼喚水元素之力保護自己,空氣中卻連一丁點的水分都沒有。
男女牧者的面容逐漸融化,變得更加頹敗、枯萎,他們逼近卡珊德拉,腐爛的手掌攫住她的咽喉,發出如死魂共鳴低語的聲音:「神族總有一天會後悔祂們在這片大地上的所作所為。」
「嗚……放開我……」卡珊德拉痛苦地說。
「神族也終究也只是歷史洪流之中的一片落葉,但我們魔族不一樣。」
魔族?她的腦袋一片空白,卡珊德拉一直以為魔族只是離她的國度非常遙遠的存在。
現在……她會死嗎?
「魔族才是這片大地的永恆主宰!!」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