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厭倦這樣的開始了。」
「我可以說嗎……我也有點。」
「那你瞧,我們趁他坐下去的瞬間把椅子拉開如何?」
「……殺人是犯法的,副官。」
「呃──該死的,氣象預報不是說有鋒面南下嗎?這陰天午後怎麼就不來一道雷劈死他?」
「可是長官沒有浪費食物……」
「他是不浪費,因為再難吃的食物,那傢伙下地獄後也會想辦法逼迫惡魔幫他吃掉。」
「你們兩個,」被明目張膽的抨擊與謀殺威脅的尼緒卡終於姍姍自紙堆中抬頭,「辦公室就這麼大而已,我聽得見好嗎?」
「是啊,左耳進右耳出。」冷淡的投以棄嫌目光後,榮格繼續觀察鼠籠,將指頭戳入欄桿讓毛球嗅聞。「對吧?約德爾,知錯不改的人最可恥了……」
「我滴天啊,你看起來活像孤獨末期的獨居老人,需要我打電話幫你請居家照服嗎?」
「呵,你最好安靜的聽我繼續抱怨,不然說不定待會我就忍不住衝動……」
「嗚嗚,社會菁英轉型的犯罪預備役豪口怕呦!」尼緒卡誇張的吐舌,順道送了個中指。
「那邊的小朋友去跑個腿吧?」朝角落的下屬招手,他笑吟吟道:「我和火腿次郎都想要──」
「不行!不可以帶壞約德爾!」語尾剛落,榮格便急忙喝止。「否則牠會變得像那些只愛罐罐不要乾糧的挑食肥貓一樣!」
「……哎?你這是在變相說我胖嗎?小心我扣你薪水喔!」
「對!就是說你!腦子胖得除了酒和女人外就只會吃的肥子!」
「……誰讓你剛講的全都是好吃的東西?呀咪呀咪。」
「啊啊啊說過多少次不準裝可愛不準開黃腔!」
披上外套,貴飴默默的拿起錢包。
關上門前短小精悍的上校成功搶到主權,正和被放出來的松鼠玩得不亦樂乎。看那一派天真爛漫的笑顏任由玩偶般的絨球在身上恣意遊走,簡直就是小動物在玩弄更迷你的寵物──可惜隱藏在美好溫馨後的就只是個任性大魔王,一點雪白的天使羽毛都沒有飄落。
感慨的腹誹了一番,他不著痕跡的嘆了口氣。「──我出門了。」
幾天下來,在工作之餘出外採購糖炒栗子不知不覺成了他的每日任務。畢竟副官除了分內事還得追著兩人的上司奔波,種種雜事自然落到他頭上。
「……沒有開?」
真不湊巧。
比無止盡的幫不知何時會膩煩的上司跑腿,更令人鬱悶的是預定計畫的落空,香噴噴的糖炒栗子頓時成了微涼金風中的夢幻泡影。
這下該怎麼交代?他不會因此就被記上一筆吧?
不,認識的這三兩個月來,撇除公文堆到眼前時的耍賴,大頭頭也不盡然是無理取鬧的人──但仔細回想那敲著酒瓶大吵大鬧或是霸佔公用網路遠距離調情的模樣,似乎還是很難說服自己。
天使和魔鬼在心中辯駁,貴飴不禁在路邊揪起腦袋來。
他到底為什麼得在充滿青春回憶的母校思考上司行為的合理性啊?
「──貴飴。」
敲響混亂思緒的是雅致的鞋跟和颯颯搖擺的風衣,潔心抱著書,停在三四階的石梯上。
「又來買栗子嗎?可是今天已經收攤了唷?」
「……我知道。」貴飴忍不住紅了臉,訕訕的提了些上司的秋季情懷。
「──你的上司好有趣喔!」潔心前仰後合,「如果我的教授也這麼幽默的話我一定心甘情願的交作業!」
「不……一點都不有趣,每天擔心他和副官把東西打壞真的很苦惱……」想著想著又煩惱的揪住腦袋了,貴飴愁眉苦臉的擔心起會不會退伍的那天,象徵健康無慮的黑髮也會從他頭頂退役。
「可憐的小傢伙,這包送你吧。」
那包栗子遞到面前,貴飴這才抬頭看了潔心一眼,也是這一抬頭,他才發現有些不對勁。
「……妳以前下巴有這麼尖嗎?」
女孩比上次見面時瘦了幾分,肌膚也更為蒼白,杏仁狀的大眼下積淤了淺淺的陰影,裙狀的衣襬啪嗒啪嗒的拍打凹凸明顯的膝蓋,被身後濃金黃的斜陽一襯,她像是一抹隨時會飄散的晚霧。
「哈哈哈!不是該先跟我道謝嗎?你還是一樣真不會說話!」凝重的神情讓潔心忍不住發噱,她揉揉眼睛,不以為意道:「可能是最近睡不飽吧?我跟你說教授們都超級S的報告像雪片一樣拼命飛來然後那些笨蛋學弟又只會扯後腿,害我宵夜嗑栗子的時候還得一邊趕作業……」
「──妳還好嗎?」
被風吹起的俏麗瀏海並不能遮住她茫然的表情,直至回神般的一聲淺呼,潔心才肯定的答覆。「……我沒事唷。」彷彿為了鞏固立場,她將問題拋還給男孩。「為什麼這麼問?」
大概,是他多心了?貴飴搖了搖頭,不再多想。「沒什麼,沒事就好。」
「不錯不錯,對女孩子溫柔也是你的賣點之一,大暖男。」潔心拍打他的肩膀,適才突然靜止的氣氛再度活躍起來。「走出失戀了沒?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聯誼呀?」
「咦、咦啊?暫、暫時不需要啦……」半是調侃的邀請讓貴飴羞窘的把頭搖成波浪鼓,趕緊又開了另一個話題逃難去。
聚少離多並沒有影響兩人深厚的友誼,他們就這樣站在校園裡天南地北的聊,聊到太陽完全下山。
留連忘返的踏上歸途,直至探出的指尖被拍掉,貴飴才從滿腔沉醉中清醒。
「──不許吃!」
一反早先的談笑風生,尼緒卡神色怪異的搶過整包栗子,見他躲進儲物間,榮格尾追在後,卻被拒於門外。
「你搞什麼飛機?!」他捶打門板,卻在下一秒得到清脆的鎖聲回覆。回頭望向下屬,榮格在對方驚訝的雙瞳中和自己夾雜憤怒和不可置信的眼神相會。
「該死的老餓鬼!」
怎麼一回事?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
突發狀況讓貴飴完全懵了,上一秒大家才和樂融融的分享開吃,下一秒卻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不過是一包栗子而已。」捧著勸架時遭波及的臉,他不可思議道。
「這混蛋……總有一天我要抓他去看醫生。」爭奪間被咬傷了手,正往傷口消毒的榮格疼得齜牙咧嘴。「吃得像牛一樣多也沒看哪裡長肉,腸胃肯定有問題。」
……不,不是這個問題吧?
直至白月高掛夜空,尼緒卡才木然著臉孔走出內室,將只剩一半的栗子扔到桌上。
「你就這麼想獨吞?還不惜啃了我一口?」
「……嗯?什麼?」尼緒卡窩在椅上玩手指,好一會才骨碌碌的盯住他們。「喔,這裡面有毒品。」
「……啊?」
「嗯嗯,你沒聽錯!」轉著皮椅,尼緒卡玩得不亦樂乎。「看是要說『這批很純』還是『不管你嗑了什麼都給我來一點』,我覺得都很棒?」
他撲閃著眼光,明顯過於亢奮。
「等等,所以這裡面真的有……」瞠目結舌的指著栗子,好半晌榮格都說不出話來。
「……那你還吃了半包?!」
「因為很好吃嘛。」趴在椅背上,尼緒卡撐著臉嘟嘴,潤澤的大眼朝貴飴眨巴眨巴。「不用擔心,我在裡面嗨過了才出來。」
「閉嘴,你想被抓去驗尿嗎?」
好像有什麼在腦中炸開了,炸得他耳鳴不停,深埋的憂患似乎逐漸浮上檯面。貴飴顫巍巍的道出疑惑,卻又隱隱害怕起長官開闔的雙唇。「──您、您怎麼知道裡面有毒品?」
「因為它太好吃了。」
「說不定就只是真的比較好吃。」話雖如此,榮格已經帶上手套,拈起冷掉的果實細細觀察。
「哼哼,所以說你們這些大少爺和小白兔真是不食人間煙火。我呀,若不志願從軍的話可就會是舉世聞名的美食評論家呢!」
「啊好棒好棒,你又學會了新的成語。」榮格沒好氣道,他看不出個所以然,只好將栗子又扔回袋中。
「啊!」猛然的大吼嚇得惶惶的兩人跳了起來,尼緒卡敲了敲掌,豁然開朗。「難怪前幾天你們兩個看我的眼神不大對勁!原來如此,是這毒栗子的關係!」他連連點頭,滿意又一項謎底解開了,可喜可賀。
「確定不是因為你太欠揍嗎?」
「討厭,人家這麼可愛!還是你們的英雄!」顯然勁頭還沒過,尼緒卡在椅子上打滾,又馬上起身摟住貴飴的肩。「對不對,牛奶糖,你很崇拜我吧?」
「我、我……」粉色的毛球在胸前磨蹭擠壓,季節風格的十指如章魚般禍亂,嚇得貴飴手足無措,好不容易才把那個人從身上「拔」下來。「長官!您、您──」一股熱流竄上耳根,他得使盡力氣才能抑止結巴。「毒品是違法的!您不可以嗑藥!」
被那正氣凜然的紅臉控住肩膀,尼緒卡驚愕的瞪大眼,立即行了個禮,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的乖兒子!」
怎、怎麼辦?!這個人真的茫了!鏘了!
「別鬧了。」接收到求救訊號,朝那顆腦袋上灌了一拳,榮格俐落的讓又爬上屬下的上司成功墜地。「再吵就讓你去勒戒所數磁磚。」
「捉弄一下也不行,呿!」尼緒卡揉著頭,疼得飆淚。「沒有幽默感的臭石頭!」
「這可不是能開玩笑的事。」沉吟了片刻,榮格驀然衝向擱在茶幾上的籠子。「等等,不會吧──」
「『體內含有過量人類也無法吸收的成分』……記不記得我說過?」輕撫柔軟的皮毛,榮格低沉的磁性嗓音飽含怒氣和沉痛──明明在細心照料下約德爾不出幾天便恢復活力,現在卻因為他的失察再度──
「幹嘛一副家裡剛死了狗的嘴臉?牠不是還很活蹦亂跳嗎?」
輕挑的話語乍聽令人翻臉,卻將他從自責拉回現實。尼緒卡嘖嘖搖頭,連聲催促。「還發什麼呆?快點給牠點向日葵的種子啊!」
「……跟你說過多少次,約德爾不是黃金鼠。」
松鼠嗅著小巧的粉鼻子,瞅著打打鬧鬧的人類。
「──長官。」
讓鬧得興起的兩人停下的是年輕阿兵哥透著一絲冰涼的嗓音,和慘白的臉。
「怎麼了怎麼了?誰欺負你了?」小跳步到下屬跟前,尼緒卡很自然的揉起那頭低垂的黑髮,樂陶陶的瞇眼。「別怕,長官幫你揍回去──」
「我的……同學……」
「……噢,不。」愉快的摸頭時間結束了,尼緒卡倒退三步,一臉「想都別想」的連連甩頭。
「不知道剛剛是誰還信誓旦旦、一副包養小三的亂許諾……」榮格幽幽的插嘴。
「什麼小三?!我才沒劈腿!我和聯合國美眉們只是紅粉知己而已!」
「那就幫他,你不是有認識的女警?」
「──代價是我必需答應和她交往!」尼緒卡在胸前打了個大叉,「謝謝再聯絡,老子還不想定下來!」
「……真是經典的渣男發言,我替那些被你騙的女孩們默哀。」
「不可以報警!」如果報警了就會被當成關係人證人什麼的傳喚吧?勒戒所大概也得去──雙拳緊握仍止不住抽搐,他應該絞盡腦汁想個更令人信服與感動的理由,但最終,貴飴只能擠出連句點也沒有的藉口。「她……現在不是時候……」
他斷斷續續、幾乎是哽咽的訴說求學時代那一幕幕的金色年華。
「……我不想扯上刑事!這可比那些不知打哪來的自然元素還麻煩!」砰的是筆筒傾倒一地的刺耳餘音,尼緒卡撐著桌,不願妥協。「這是在做壞事!」
「說得好像你每天都扶老太太過馬路一樣。」榮格不屑的笑了一聲,「這是救人。」他走到貴飴身旁,將面紙遞給啜泣的男孩。
「──我、我討厭小孩!」眼見連成一氣的兩人,尼緒卡更用力的宣告:「尤其是那些整天優哉游哉毫無警戒心和危機意識的蘿蔔頭!」
「嘿,你只不過是在嫉妒他們從沒吃過苦罷了。」
連兩次的搶白讓尼緒卡不爽的別過身,卻在下一秒狼狽的跳了起來。
火腿次郎──或說約德爾咬住了他的手指,兩顆大門牙直挺挺的插入多環戒指的間隙。「你──不──要──咬──我!」尼緒卡又叫又跳的甩手,但那雞毛撢子似的齧齒類不為所動,活像個本來就長在他手上的吊飾。「──你也不要對著我哭!」好不容易擺脫利牙攻勢,紅了張嫩臉的中年男子氣喘吁吁、惡狠狠的瞪向還在抹淚的下屬。
「是、是……」貴飴趕緊垂首,但又馬上抬頭。「長官,拜託您……」
──神吶,請讓長官答應吧!否則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為現在他唯一想得到的方法,就是請求眼前這個人了──「長官,拜託、求求您!」
揪緊人心的寂靜降臨在四周的大氣,引人窒息得不敢大口呼吸,一時間偌大的辦公室只有他吸鼻子的抽咽聲。
「可惡、討厭……」讓沉默得幾乎壓死人的辦公室再度恢復溫度的是尼緒卡啃咬大拇指的含糊咕噥。「好啦好啦!真拿你沒辦法!」他伸出手,粗魯的搓揉下屬的頭頂。「──之後要讓我揉個夠喔!」
酸澀湧上鼻腔,一股熱流泊泊流出眼眶,面對終於鬆口的上司,貴飴破涕為笑,滿臉黏糊糊的行了個最標準的舉手禮。
「是!」
只要能夠保護朋友,就算長官要把他揉成光頭也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