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對大自然做觀察和思考,是人類的天性。居住在黃河源頭的藏族人民,在歷史歲月中,從未停止過對生存環境的思索。阿尼瑪沁雪山與黃河源頭的人民相生相伴,久而久之形成了阿尼瑪沁聖山崇拜習俗。本文根據《格薩爾》文本和民間傳說並結合藏文文獻,就阿尼瑪沁山神的形像及其在宗教中的歸屬等問題展開探討。文中認為,阿尼瑪沁山神崇拜習俗的形成過程,也是將阿尼瑪沁雪山人格化的過程。阿尼瑪沁山神在其演化過程中,既是「念」神,又是戰神,而且還是「東方的大神」,最終演化為黃河源頭部落的保護神,成為黃河源頭藏民族凝聚力的象徵。
崇尚山水的習俗,是藏族先民在認識自然的過程中逐步形成的。千百年來,這種一脈相承的山水自然崇拜理念,在歷史的長河中以特定的方式世代傳承,一直延伸到現代人們生活的各個層面,成為現實生活中的一種文化習俗,也成為藏族傳統宗教文化的一個重要內容。阿尼瑪沁雪山原本是坐落在安多藏區一座普通的自然實體,但在歷史歲月裡,生活在雪山腳下的人們將自己的思想情感融入其中,使其不僅變成了一座令人敬畏的山神而被人們頂禮膜拜,而且形成了具體的形像被人們供奉,成為安多地區獨具特色的民俗文化現像。下面我們根據《格薩爾》文本和民間傳說並結合藏文文獻,就阿尼瑪沁山神的形像及其在宗教中的歸屬等問題做一粗略的探討。
一、 作為「念」的阿尼瑪沁
在安多藏區的宗教習俗中,人們將阿尼瑪沁作為「念」①來崇拜。我們在《阿尼瑪沁山神祭文》中看到,阿尼瑪沁山神是「扎拉(dgra-lha,戰神)之王、眾念(gnyan-lha,念神)之主」。在藏族傳統文化中,「念」是如何來解釋的?從藏文文獻中來看,「念」與藏族原始苯教文化緊密聯系在一起。佛教還沒有傳播到吐蕃以前,苯教已在社會中非常興盛。原始苯教是一種「萬物有靈的信仰」,崇拜的對像包括天地日月、雷電草木等一切萬物,具有打卦占卜、祈福禳災、治病除疾、役使鬼神等功能。
在苯教的根本經典《十萬龍經》(klu-vbum-dkar-po)②中,把世界分為三個部分,即天、地和地下,由贊(btsan)、念(gnyan)、魯(glu)三神分管,各有其主,各管其轄地。贊神居住在天空,念神居住在地上,魯神居住在地下(水中)。③贊、念、魯,是苯教早期的神,產生於原始社會時期,當時由於生產力水平低下,人們將自身與周圍的自然現像混為一體,認為自然界的一切都具有人一樣的靈魂。這些靈魂(mam-zhes)又被轉化為無形的精靈和神靈。他們歡喜時能造福於人類,發怒時能降禍於人類。久而久之,人們便產生了對念、龍、地主等自然神的崇拜。④
念神,在早期苯教中占有重要地位,它主管雨水、冰雹、雪災、干旱等。「山神也是苯教的重要崇拜對像。苯教徒認為山神之所以成為年神,是因為山是『年』的附著之地。」⑤這就回答了為什麼念神成為山神的原因。念神的根基在空中和光明之處,主要活動場所在高山峽谷中。念神的種類也很多,傳說位於西藏北部的著名山神念青唐拉(gnyan-chen-thang-lha)被認為就是早期苯教的一尊大念神。藏區有「四大念神」之說,分別是東方念神「瑪沁奔熱」,南方念神是「伊傑瑪本」,西方念神「念青唐拉」,北方的念神是「俊沁唐熱」。⑥這「四大念神」保衛著雪域之邦的土地和百姓。阿尼瑪沁是東方安多藏區的大念神。
二、 作為「扎拉」的阿尼瑪沁
人們還將阿尼瑪沁作為「扎拉」來加以崇拜。這在史詩《格薩爾》中就表現的淋漓盡致。「扎拉」(dgra-lha)系藏語,可解釋為「御敵之神」(dgra-vbab-gyi-lha)。(張怡菘主編《藏漢大詞典》,民族出版社,1993年12月,467頁。)在原始信仰的靈魂觀念中,人們認為人的靈魂不止一個,每個靈魂都有其特定的職能。人體的各種靈魂除了體魂之外,其他的靈魂都可以離開身體而遠游,寄留在其它物體之上,或飛禽走獸,或高山湖泊,或花草樹木。戰神就是其中的一種,其功用正如《格薩爾》中所描述:
史詩《格薩爾》,是一部以戰爭為主線的民間文學作品,戰神在你死我活的戰爭中是舉足輕重的。嶺國每一次出征,都要祭祀戰神,呼喚戰神,保護自己並戰勝妖魔鬼怪。《格薩爾》中有兩位重要的戰神,一個稱「格佐」(ge-mdzod)⑧,一個稱「威爾瑪」(wer-ma)⑨,都是嶺國的戰神,而後者是格薩爾的戰神。除威爾瑪外,阿尼瑪沁也是格薩爾的戰神。
《格薩爾》中,人們一旦需要戰神的護祐,戰神就會呼之即來,求之即到。在戰場上它會保佑你,在一般的場合中,他也會保駕你。格薩爾在沙場爭戰時,祈請戰神護駕之事不乏其例。如《霍嶺大戰》中,格薩爾的愛妃被霍爾王魯贊搶走後,格薩爾便只身前往搭救。當他闖進霍爾國,來到「像五個手指豎起的山嶺」附近時,遇到了長有五個頭的牧羊倌,牧羊倌是為試探格薩爾的能力,便將九隻公羊、九隻母羊、九套鎧甲、九口鏊鍋、九副鞍木作為靶子,與格薩爾進行了一場射箭較量。格薩爾從900支利箭中抽出一支,祈請戰神幫助放箭:
祈禱完備,便張弓搭箭,只見那箭帶著火焰、閃電和冰雹,鋪天蓋地而去,就像火燎羽毛一般,把所有靶子都射得粉碎,接著又嗖的一聲,像一道彩虹似地回到箭筒裡。牧羊人終於嚇得魂飛魄散。⑩
在冷兵器時代,部落戰爭往往使用的是刀、矛等武器。惡戰中短兵相見,常常造成大量的傷亡。但是嶺國的將領被擊中要害時,在戰神的暗中護佑下仍安然無恙。作為戰神的阿尼瑪沁,常常在嶺國和敵軍交戰時出現在人們面前,幫助嶺國將士取勝。嶺國與敵國交戰時,作為戰神的阿尼瑪沁還赤膊上陣。《木古騾宗之部》中寫道,木嶺的一次戰鬥中,木古部落首領龍君親自上陣,嶺國百餘將士慘死。「正在這時,瑪嘉奔熱山神化作閃光耀眼的白人白馬,在十名幻身侍從的護擁下,前來助戰。」(11)在嶺國與木古部落的另一次戰鬥中,瑪嘉奔熱山神化作紅人紅馬前來助戰。
注解
①念,在部分資料上寫作「年神」,都是藏語音譯。念神一般有黑、白兩類,一般居於天空的稱白念(gnyan-dgar)。念神比其它任何神靈更容易被觸怒,一旦衝犯了念神,就會招致疾病和死亡鼠疫在藏區一般被稱為「念」病,人們認為它是又念神招致而來的。人們通常還相信,自然災害與念有關係,是某種超自然的神靈作怪的結果。念神常以獵人的形像巡遊在高山峽谷間,非常靈驗,容易碰到。凡是經過高山雪嶺、懸崖絕壁、原始森林等地方,人們都必須處處小心,不能高聲喧嘩,以免觸犯到念神而患病甚至死亡。因此,念神被人們稱為最靈驗的神。
②《十萬龍經》,全稱《白、黑、花十萬龍經》(klu-vbum-dkar-nag-khra-gsum),相傳是苯教祖師辛繞彌吾親口所講的一部經典,分上中下三部,簡稱《十萬龍經》。
③格勒:《論藏族文化的起源形成與周圍民族的關係》,中山大學出版社,1988年8月,187頁。
④格勒:《論藏族文化的起源形成與周圍民族的關係》,中山大學出版社,1988年8月,187頁。
⑤格勒:《論藏族文化的起源形成與周圍民族的關係》,中山大學出版社,1988年8月,195頁。
⑥降邊嘉措:《格薩爾論》,內蒙古大學出版社,1999年8月,197頁。
⑦《誕生篇》,《格薩爾文庫》(藏文版)(第一卷),甘肅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442頁。
⑧在《格薩爾》中,眾戰神的首領當屬「格佐」,藏語全稱「格念青佐」(gnyan-chen-ge-mdzod)。 關於「格佐」,謝繼勝認為其為史詩中「拉念」(lha-gnyan)和「贊格」(btsan)結構中「念」(gnyan)或「贊」(btsan)的主神,《誕生之部》中稱為「念德合扎拉左吾」(gnyan-stag-dgra-bl’-gtso-bo )或「格佐念布」(dge-mdzo-gnyan-po)。在扎巴說唱本《仙界占卜九巫》中有「中界贊域念青尊神格佐」(bai-btsan-yul-nas-gnyan-chen-sku-lhager-mdzo )或「中界贊域念青尊神格佐等贊神三百六十位」(bai-btsan-yul-nas-gnyan-chen-sku-lhager-mdzo-dang-bcas-btsan-rgod-sum-brgya-drug-cu)的叫法。至於謝繼勝指出「表明了念青唐拉與念青格佐的關係:佐格只是念青唐拉的體神(即體魂)」 (謝繼勝《戰神雜考》,《格薩爾集成》(第五卷),甘肅民族出版社,1998年11月,3721頁。)的結論,還有待我們作更進一步的研究。因為藏語「念青」意為「大念」或「大念神」,屬於「念」一類的山神,都可以冠「念青」二字。謝國安先生認為,格佐應該是德格玉龍地區的一座大山神。石泰安先生曾發現在一部《煨桑祭文》中格佐是被稱為扎曲和山脈的地方神(土地神魯念),其後便是瑪沁蚌拉山,即瑪域的地神。((法)石泰安著,耿昇譯,陳慶英校訂《西藏史詩與說唱藝人的研究》,西藏人民出版社,1993年10月,254頁。)
⑨「威爾瑪」(wer-ma),具有保護其崇拜者不受敵人傷害和幫助其崇拜者戰勝敵人這兩層含義。戰神為什麼又稱為「威爾瑪」,迄今為止尚未有一個確切的解釋。威爾瑪是一組由動物組成的戰神,它們也是諸神的化身。藏語稱為「威爾瑪吉松」(wer-ma-bcu-sum),即「十三威爾瑪」,藏語稱謂分別為:1、朗窮玉吉梅朵(snang-chung-gyu-yi-me-tog),2、戎嚓貢格瑪爾賴布(rong-tsha-gung-gi-dmar-leb),3、穆培謝噶堅扎(mu-pa’-she-dkar-rgyang-grags),4、溫吾兼禪捏牟青(vom-bu-spyang-khring-mgam-chen),5、覺額帕色達瓦(bco-lnga’-dpav-gser-zla-ba),6、貢帕部依夏查(gung-pa-bu-yi-shya-khra),7、基那鵬布桑桑(lcags-nag-dpon-po-seng-seng),8、玉亞貢帕東塔(gyu-yag-mgon-po-stong-thub),9、東贊南額阿帕(gdong-btsang-snang-ngo-a-dpal),10、高帕尼瑪龍(rgod-po’-nyi-ma-lhun-grub),11、嘉洛吾雅合周嘉(skya-lo’-bu-yag-vbrug-rgyal),12、色帕吳群塔亞(gser-pa’-bu-chung-thar-yag),13、阿帕吳依膨大(a-vbar-bu-yi-vphen-stag)。它們是其他神派所化現的,正如在《公祭篇》,《格薩爾文庫》(藏文版)(第一卷)747~752頁中記述,當嶺部落到山上煨桑之際,黑魔地方黃霍爾和黑魔王的戰神「寄魂的紅銅角野牛」「聞到了煨桑的煙氣」,「就像狂飆一樣直奔嶺國而來」。「這頭野牛,毫無遲疑的先向霍爾人馬那邊衝去。霍爾人從上到下,紛紛逃竄,四處藏身。那白帳王躲到山洞裡去了,其他人有的掉到了水裡,有的摔下懸崖,中毒而死的人馬也不少。」「嶺地煨桑的人們,一見魔牛衝來,頓時亂作一團。」危急關頭,格薩爾跨上赤兔駿馬走到陣前。「與此同時,馬頭明王的化身,提高地位的戰神大鵬鳥;貢曼嘉姆的化身,具有威望的戰神青玉龍;大神梵天王的化身,協助逞威的戰神白獅子;帝釋天王的化身,英勇威武的戰神紅老虎;念青唐拉山神的化身,幫助速跑的戰神白唇野馬;食欲興旺,幫助吞噬敵人的戰神大青狼;瑪嘉奔熱山神的化身,飛速捉拿敵人的戰神白頭雕;寶帳護法的化身,兇猛無比的戰神白胸熊;冬瓊嘎波的化身,聰明敏捷的戰神灰鷂子;多聞財神的化身,如意滿願的戰神長角鹿;紅火神的化身,肌體健壯而又威嚴的戰神白肩熊;珠貝傑姆的化身,尋找食物財寶、幫助盤繞的戰神黃金蛇等保護大王身體的十三位戰神,也都伴隨著虹光、火焰和黑風而來。」「格薩爾隨即從右側戰神依身的虎皮箭筒中抽出一支得到過祝願的頭等勝利持明箭;從右側威爾瑪寄魂的豹皮弓袋中取出了白背牛角大彎弓,把箭搭在黑曜自轉的弓上」,「嶺地的保護神和天、念、龍三神引著箭頭,伴隨著鋪天蓋地的火焰、狂風、雷聲和冰雹向前飛去,正中魔牛的前額,把它射死在地上。」從這段描述中我們得知,格薩爾的十三戰神也分別是由「馬頭明王」、「貢曼嘉姆」、「大神梵天王」、「帝釋天王」、「念青唐拉山神」、「瑪嘉奔熱山神」、「寶帳護法」、「冬瓊嘎波」、「多聞財神」、「紅火神」、「珠貝傑姆」等諸神所化現的。
⑩《降魔篇》,《格薩爾文庫》(藏文版)(第一卷),甘肅民族出版社,2000年9月,905頁。
(11)《木古騾宗之部》(藏文版),1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