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真熱。」
伴隨企鵝倒地,銀白稍稍遠離世界,與之同色的冰雪重新顯露。「你不覺得嗎?」
「再熱也不可以凍結全世界。」尼緒卡沉下臉,「遷怒的行為和你討厭的人類有什麼差別?」
「起碼地球不會被寄生蟲殺掉,對不對?」
「沒了的東西就是沒了啦。活著的人最重要,這就是現實。」
沒有繼續辯論,冰雪勾了勾手指,雪花飛舞著裹上雪怪,將缺口修補得完好如初。尖厲的鳴叫再次響徹雲霄,震得大氣簌簌而動,察覺到獵物掛在身上,企鵝拍打著利刃狀的羽翼,將尼緒卡甩落。
「嗚啊!真是不可愛的笨鳥──沒關係,來幾次我就搗碎你幾次!」
以冰柱為跳板,以雪地為滑板,尼緒卡在雪怪的周身亂竄,在銳利的爪和喙上留下無法磨滅的痕跡,企鵝急躁的橫衝直撞,卻始終踐踏不到鰻魚般靈敏滑溜的他。
「全部、全部──」虎虎生風的劈砍敲打,終於將企鵝的臂膀擊碎,衝擊波激起旋風,尼緒卡的瀏海也被吹得翻飛,露出一雙在雪光映射下燦爛如黃金的雙眸。「變成剉冰吧!」
「嗚啊啊啊啊啊您注意下球棒啊!」每當上司豪邁的揮棒,貴飴就得趕緊找掩護,以免頭臉被高速噴射的碎片打得稀巴爛。
雪怪又一次落敗,甩了甩滿是白屑的球棒,尼緒卡得意洋洋的朝下屬比了勝利手勢。「搞?定!」
貴飴欣喜的迎向他,說時遲那時快,以布偶為中心,堆成小山的雪塊喀啦啦的滾動,再度凝結成鳥獸的形狀。
「搞什──」往核心靠攏的冰晶毫不留情的在臉頰撕出一條傷口,紅色瀝瀝的淌下顴骨,尼緒卡隨手抹了把,將血珠甩落地。「──來吧。」他不再嘻皮笑臉,「我會把你打到用三秒膠也黏不回去的程度。」
話雖如此,無論倒下多少回,不管敵手如何進攻,只要飄浮寒氣的小手如指揮家宛轉,企鵝雪怪便是摧毀世界也不會累壞的兵器──球棒上的裝飾所剩無幾,失去流線的金屬表面凹凸不平,碎冰和軍靴在雪地上掙扎出深長的痕跡。「到底是要復原幾次……」渾身上下都是冰渣碎粒,尼緒卡氣喘吁吁,急促的吐息在出口的瞬間全成了白煙。「你不累我都嫌煩!」
冰雪緊抿著嘴,不厭其煩的驅使雪堆成形。
扎穩步伐,尼緒卡打橫球棒,抵抗又一次撲面襲來的暴雪。「嗚喔喔喔喔!」輪番激戰損耗了不少體力,猛的他就被吹飛出去了。
那身影高高的飛起,重重的落地,最終掩埋在無盡的純白中。
眼見尼緒卡終於靜止不動,企鵝拍打雙翼,向靜伏的身軀劈落。
「──夠了吧!」一個飛身,貴飴撲上那雙強韌的臂膀。「你鬧夠了吧?」
感應到身上的不速之客,企鵝放棄了即將到手的獵物,轉而以衝撞的方式掙脫麻煩。
不行、怎麼能夠放手──若是讓牠掙脫,長官會被粉碎的!也許是因為成了冰人的關係,被壓倒性的力量摔往空中時並沒有想像中疼痛──貴飴一個打滾後爬起,衝至上司身前將其擋住。
「大哥哥,很熱對不對?」似乎只有和他對話時,冰雪的反應才會稍稍脫離冰雪一點。「你想起來了嗎?」止住企鵝的行動,小男孩向前傾身,半掩的眼底閃著不容察覺的期待。
胸口的確如火山熔巖般粗暴滾燙,名為心灰意冷的徹骨寒意更是打從適才便一直凌駕他的手足,焦灼欲嘔的無力和絕望是何等熟悉,一切是那麼的……
恍若夢中。
貴飴終於忍不住落下眼淚,嚎啕大哭。
「難以忍受吧?」相較於他的失態,冰雪只是如訴說他人的故事般清淡的開口:「現在你終於可以感同身受了。」
腦子裡驀然靈光一閃,直到此刻,一直雲裡霧裡的貴飴才清楚的明瞭自己究竟是在和什麼對話。
人們都說末日後十年出生的孩子,才稱得上是真正幸福的人。因為末日前的父祖輩替他們扛下大自然的因果,末日後的兄姐們承擔了拓荒重建的苦楚。曾經的全球暖化、兩極消融對這些在復興中誕生、備受疼愛的天使們來說,不過是和歷史課本一樣稍嫌枯燥遙遠的床邊故事。
也從來沒有人預料到,在橫跨數十年的以後,在以為已得到原諒的以後,會收到這麼一個寂靜如雪的報復。
「感同……感同身受你的大頭啦!」良久,貴飴才停住哭泣,他的淚水在落下的剎那便凝固了,徒留銀白的縱橫和佈滿碎冰的眼眶。「世界末日又不是我的錯!」
「……那是誰的錯呢?」似乎被突如其來的駁斥嚇著了,冰雪呆望著他。
「反正也不是他的錯!」貴飴張開雙臂,只求能保護身後的人。「我們又不是耶穌,為什麼要代替全人類受罰?」
「你身後那個人,也是兇手之一。」
「世界末日人人有責,每個人都是兇手!」
「所以你們更該去死。」
冰雪冷然道,無邪的音色拋出的是與童稚臉蛋相悖的殘酷話語,更是沒有轉圜餘地的判決。
──死?現在的情況難道不是比死還痛苦?世界被無盡的寒冷覆蓋,除了他以外的人都成了貨真價實的雪天使,住在北城另一端的父母肯定也遇難了,或許不久的將來他也會──這難道不算從心靈開始毀滅的死亡嗎?
「但我不也是受害者嗎?」喉頭像噎滿了冰,貴飴費盡力氣,才擠出一點沙啞的控訴。「那個時候我根本還沒出生!要我去遺憾、去悔恨從沒接觸過的東西怎麼可能辦得到!我知道這聽起來完全是狡辯──但今天是我第一次看到雪!」他幾近崩潰的嘶喊,「為什麼我要為了一個初次見面的事物背黑鍋啊?」
「因為……那時候大哥哥幫了我吧?」坐看他的哭叫,冰雪低低的說。「所以我以為你可以理解。」
貴飴愣愣的瞪著他。
奔騰的風雪停下猛烈的疾走,漸慢漸緩的沉浮在空中,靜謐得只在落地時出聲。
「你在融化對吧?」兩人無聲的對峙許久,貴飴才打破沉默。「為了將北城凍結、為了讓我成為帶原者,你已經耗盡所有的力量……」望著那雙不停滑落水珠的腿,他難過的說。
「我看著我的身體慢慢消逝很久了。」冰雪的語氣很軟很輕,卻飽含與他外貌不符的深遠疲倦。「我總是凝固,然後蒸發。」
「你大可以直接颳場暴風雪把北城活埋吧?你明明可以……」
「……你想說什麼?」冰雪微微皺眉,「算了,那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整個城市已經冰化了,雪很足夠,我們再也不會失去什麼了。」他伸出手,掌心飛舞著璀璨的雪花。「大哥哥,和我一起走吧?」
「──但你沒有!」握緊雙拳,貴飴大喊著壓過冰雪的邀請。「在你心中,其實還沒有對人類完全失望吧?所以你才只是凍結了大地!」定定的凝視小男孩的眼睛,他的聲音低了下來。「所以求求你──住手吧,現在還來得及。」
彷彿打破了雪景球,暴雪從虛空中怒吼而出,轉瞬便將冰店及所有樓房掩埋在銀白之下。狂風如巨浪洶湧而來,被席捲得紛亂的雪白髮絲之下,是言語所不能形容的憤怒與悲傷……「我要怎麼住手?人類可不會凌遲似的『被』消失──我不像你們有所謂的痛覺,可是你知道每天看著自己被掏空、被侵蝕……」冰雪的語調逐漸不穩,「無法包容潔淨的冰山、無法包容蔚藍的大海、無法包容蓊綠的森林!你們永遠都在把我們趕盡殺絕,感謝萬物為你們那愚蠢的彈丸之地犧牲奉獻的同時欺騙、拋棄、背叛我們!」他顫抖的抱緊雙臂,眼裡盡是雪白燒成的怒火。「這樣的你們,有什麼資格叫我住手?」
「我才不在乎!」儘管得用盡全力才能在足以將人吹翻的尖銳雪片中睜開眼睛,貴飴仍毫不畏懼的一步一步,最終停在冰雪面前。「你有要守護的自然,我也有想珍惜的事物!」他俯身,抓住那幼小的肩膀就是一撞。
眉間凍結的傷口因為強力的衝擊再度迸開,粉碎的冰晶連同出血沿著鼻樑流下,沾染上那潔白的額頭──
「痛、超級痛……」腦漿活像經歷了海盜船上的碰碰車,貴飴疼得咬牙切齒,只差沒在地上滾了。「──對不起,可是無論如何我也想讓你『感同身受』──很輕吧?」好一會兒,眼角泛淚的他才喘著氣輕問:「比起你承受的還不足為懼吧?」
「好……」瞪大雙眼緊摀腦門,興許是幻化為人形的關係,即便沒有痛覺,冰雪還是感到一股異樣的衝擊。「……痛?」細碎的冰塵自額頭剝落,他不可置信的捧著掌心。
「我很自私吧?但到底要怎麼做才正確?我實在想不到辦法,你不也一樣精疲力盡了嗎?又冷凍又火燒的痛苦我真的不想再體會了,但如果你堅持非得像現在這般……那也行,儘管來互相傷害吧。」
事實就是這麼費解,問題的答案既不是對也不是錯──儘管狂風暴雪在肌膚上颳出道道血痕,貴飴依舊凜然的宣告。
摀著額頭,掌心後的眼眸裡是無窮的疲憊和失望,冰雪不再搭理他,舉手就是一揮。
末日嗎?這就是世界末日吧──滿天冰錐揉合成鋒利的鳥喙,深知無處可逃的貴飴閉起眼,準備迎接自己的結局。
「──看到你這麼拚命的模樣,我也不能輸呀。」
掠過耳畔的是以為再也聽不見的異國腔調,驚訝的睜開眼後,印入眼簾的是冰天雪地中唯一璀璨的粉色──尼緒卡縱身撲向企鵝,歪曲的球棒熠熠發光,在雪怪的胸口砸出直達核心的傷口。
布偶破開的瞬間,企鵝雪怪再也支撐不了身形,剎那便化作一攤雪水。
鞋跟在雪地上刮出一道漂亮的尾巴,尼緒卡朝呆若木雞的下屬回眸一笑:「很棒的分工呢,我們真有默契!」
「長……官?」貴飴張大嘴,「您沒事嗎?真的?怎麼可能!明明都快飛上天了……」
「喂喂,這是對救命恩人該說的話嗎?」沒得到理想的歡呼崇拜,尼緒卡不悅扮了個鬼臉。「──看來我家的小菜鳥是一萬個不願意和你走啊。」他高舉球棒,瞄準冰雪。「現在,該被敲碎的是誰呀?」
凝視直指面門的威脅,冰雪慘白著臉,嘴角扭曲的彎起。「大哥哥……果然也是醜陋的人類呢……」
「是啊,所以請你住手吧。」朝尼緒卡搖搖頭,貴飴輕輕推開球棒,俯身抱住那幼小的身軀。
雪洞般空虛的雙瞳漾起了一點亮光,「……地板……」冰雪顫抖著唇,「可是地板……這片大地太燙了,我站不住啊……」
抽抽咽咽的,他開始啜泣。
「一百年!」緊緊擁抱那此時也不過是渴求安慰的悲傷孩子,貴飴嘶啞的低吼。「一百年後看是要把地球變成剉冰機溜冰場還是搞個宇宙大爆炸都隨便你!反正到時候大家都死了──但是就現在,請你放過我的世界。」
被震懾到的冰雪愣住了,「……那、那你的後代子孫怎麼辦?」
「我都死了哪管得著啊!」小小的孩子比雪做的更加寒冷,冷得連他這個冰人都難以忍受,可是他知道還不能放手──貴飴緊咬著格格叫的牙關,神色很是鐵青猙獰。「可是,為了不讓他們重蹈覆轍,我會以身作則。」
「你要怎麼做?人類花了一輩子不過是讓世界變得更糟……」
「是的,但我們不是在努力彌補了嗎?」
「是呀……」冰雪贊同的點頭,隨即又搖頭:「可是,不夠快……」
「請你看著吧。」貴飴將額頭貼上,感受那冰寒徹骨的體溫。「我不能代表誰,但如果全人類都背叛你……就像你說的,是我聽到了你、我回應了你……所以我不會拋棄你。」」掃了眼放下球棒的上司,他溫柔的說:「我和他,會率先為你縫上傷口,我們會為你挺身而出。」
好久好久,久到他的知覺麻木,久到他覺得身體都暖和起來了──「真是的,難道我挑錯人了嗎?」
比起聽慣的軟嫩童音,低低的輕笑明顯成熟了許多。懷裡似乎只剩空氣,貴飴抬頭一看,只見那孩子正飄在空中。
除了年齡的增長,就連衣裳都變了,潔白的襯衫下擺敞開,羽翼狀的飛霜在身後舒展拍打,承載著冰雪在大氣中載浮載沉,不再被雪雲阻礙的日光穿過半透明的翅膀,恰似一幅金粉灑成的天使肖像。但最讓貴飴和尼緒卡失色的不是眼前如夢似幻的光景,而是那雙正在緩緩消散的結晶腳──「你在……等一下!別走!」
「嗯哼,時間差不多了,畢竟這亞熱帶國家很悶嘛!」相較於他倆的震驚,冰雪只是不以為然。「吶,大哥哥,我呀──」
看著已經消融到腰間的飛雪,他失笑著說了些什麼。
然而還來不及聽清楚,狂亂的白便壓過貴飴的視線,轉眼只餘漫天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