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漂流 1-2
Zariman 10-0分為三個區域，由中層的環狀結構將半月形的船體區隔為上、下層。中層是人工重力的中心以及艦橋等各種重要機構的所在地，其中包含「星舟系統」。上、下層則為貨艙、船員的生活區域以及寢室。
對宇宙船而言，上下並非絕對的方位，但人們自然而然把上族所在的區域視為「上層」，下層則由其他身份的船員居住。
雷克斯走在金碧輝煌的上層廊道，對這些多餘的裝飾感到不自在。儘管Zariman艦隊上不實行身份制度，但特權的象徵依然無所不在。
稍早和帕里斯道別之後，雷克斯回到了住所，房門感應到他的到來而開啟。
「我回來了，父親。」
房門在雷克斯身後關上。在他面前，身為哲士的父親坐在桌前看著文件，視線沒有因他的來到而轉移。在父親身旁，站著一位體態曼妙的女性形體，她的面容以薄紗覆蓋，儘管看不出表情，但薄紗下的金色圓盤清晰可見。
「這一次跳躍的數據如何？」父親頭也不抬的問道。
「是。」雷克斯站正，開始流利的背誦稍早「星舟系統」的運行記錄，以及他整理出各種數值的變因。過程中直到雷克斯說明到某個地方，父親才抬起頭。
「你說『星舟系統』成員的精神趨同性目前是27.5%？」
「是的。」雷克斯回答：「在這一次運行，趨同性上昇了0.6%。」
「你有看出其中的不尋常之處嗎？」父親問道。
「雖然上昇數較高，但目前沒有顯著的問題。」雷克斯故作鎮定的回答，但心裡擔心這並不是父親想要的答案。「根據過去的小規模運行，成員的精神趨同性最終不會超過30%。」
父親嘆了一口氣，「如果連這都看不出來，我何必把這工作交給你？」
「非常抱歉。」雷克斯反射性的回應，感覺冷汗從後頸滲出，「請問......父親所指的是什麼？」
「你有比較過這幾次趨同性上昇的比率嗎？」父親又將視線移回手中的文件，「在這航程中每一次的上昇率都有顯著的增加，最近兩次的差距到達了1.25倍。」
「是。」雷克斯站正回答：「我會確實注意這個趨勢並且查明原因。」
「很好。」這個回應獲得了父親的一眼斜瞥，「你可以下去休息了。」
「是，父親。」
儘管並不順利，但結束和父親的對話還是讓雷克斯松了一口氣。但此時他想起了另一個疑問，那是稍早被卡拉無心揭起的瘡疤。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父親。」
這一次，投來的視線是明顯的不悅，但雷克斯還是鼓起勇氣問道：「我知道這個問題沒有辦法解釋，但是......」
「為什麼我無法使用『星舟系統』？」
父親放下了手中的文件，「這問題早就有解答了，因為你沒有這個資質，如此而已。」
「但是，我符合具有虛空適性的條件。」虛空適性即為使用「星舟系統」的資質，通常伴隨著兩個條件：一是必須由人類母體產下，二是必須為大腦發展尚未結束的青少年。雷克斯符合兩者，但是......
「為何只有我是特例？」雷克斯不自覺提高了音量，得到的回應則是重擊在桌面上的拳響。
「凡事總會有特例！」父親大吼：「你沒有資格又如何？你以為你多了不起，值得帝國付出資源研究你的個案？而且還是為了解釋你為什麼這麼沒用？」
「是，父親。」雷克斯低下頭，「我感到非常抱歉。」
父親收回手，厭煩的說：「這個話題已經結束了。」
「結論就是，你沒有這個資質。同時你也應該專注在現在的任務上，禁止再追究此事。」
「是。」
父親沒有再理會他，雷克斯便敬禮之後轉身離開。他在房門前回頭。「晚安，父親。」接著，望向父親身旁的女性形體。
「晚安，母親。」
隔天，雷克斯前去領取探測機發送的最新訊號。正如他們此刻距離天倉五8.5光年，稍早收到的資訊也是8.5年前由天倉五發出的。這和在太陽系只能取得12年前的資料相比自然是一大進步。這些資訊會用來更新「星舟系統」成員的認知，提升導航的精準度。
儘管這是令人振奮的進展，但一路上雷克斯始終無法不去想昨晚的事。
正如父親所說，無論怎麼探究都不會改變雷克斯無法加入「星舟系統」的事實，如今他也用自己的方法對艦隊做出貢獻，但那曾經是塑造他一生的目標。「星舟系統」研發了數十年，雷克斯從懂事開始就參與了這個計畫，並認為自己也會是其中的一份子。直到他步入青春期後第一次接受測試，發覺自己完全沒有虛空適性。
這個事實彷彿否定了雷克斯的一切。當時無論父親或母親都沒有給予安慰，但他不會責怪後者。
因為雷克斯的母親是墮落者，而且是他造成的。
據說在雷克斯被生下來時，母親經歷了危及生命的難產，最後雖然保住了孩子，但母親卻因為失血過多而腦死。父親為了將心愛的妻子留在身邊，於是利用墮落者的精神控制系統取代她的腦機能，讓她的身體得以維持生命狀態。
這個故事在上族之間傳為佳話，人們讚許父親對母親的執著，但這也讓雷克斯不得不懷疑，父親的冷漠是來自心愛的妻子被兒子奪走。
無論如何，雷克斯不會將自己缺乏虛空適性歸咎在母親的墮落上，因為那是他被生下之後的事。
在那迷惘的時期，支持雷克斯的是帕里斯和他的家人。
雷克斯到達中層的停機坪，在那裡停泊著用於登陸的接駁船以及護衛戰機。在角落有由數個貨櫃組成的建築，那是「Zariman博物館」。裡面紀錄了整個移民計畫以及Zariman艦隊的發展，並且在航行中持續擴充館藏。在殖民計畫完成後，這個活動式博物館將會搬遷到天倉五星系。
雷克斯走入博物館，傳來的是溫暖的問候。
「歡迎參觀，孩子。」迎接的是博物館館長，同時也是帕里斯的父親。
「你好，伯父。」雷克斯露出笑顏，感覺稍稍擺脫了先前的煩悶。館長擁有在上族中少見的厚實體格，令他柔和的表情更顯親切。
「我來領取天倉五的最新資訊。」雷克斯說明來意。從探測無人機送來的資料會由館長處理和歸納，建立成完整的星系圖和適合教授給孩子們的教材，同時也會收為館藏。
「請跟我來。」館長領著雷克斯走過長廊，這條長廊將移民計畫前太陽系的歷史隨時間順序展示，起點是太陽系資源的枯竭。當時，帝國為了確保特定人類的生存，頒佈了身份制度。
身份制度將人類分為三個階級，上族、公民和其他。前兩者是維持社會運作的必要成員，公民擁有依各自職責打造的優秀基因，而上族則是作為統治階級，並且具有使用帝國科技，例如墮落者的權限。這些階級的人口不到當時全太陽系的20%，卻掌握80%的資源。
至於其餘超過80%的人口，那帝國沒有正式命名的階級，則是被徹底的忽視。他們只能爭奪剩餘的20%資源，就算想群起反抗上族和公民，也會被帝國壓倒性的自動機械武力從太陽系抹消。
雷克斯此時經過的牆面，展示了歷史上最激烈的非公民抗爭，這場抗爭演變成內戰，以數百萬人的死亡劃下句點。接下來將近一世紀，太陽系人口銳減到身份制度前的30%，許多殖民地也因此荒廢，那是帝國歷史最黑暗的一頁。
儘管因為人口減少，帝國的資源危機稍緩解，但其實也只是茍延殘喘而已。出生率到達絕望的低點，文明停滯不前，社會充滿絕望的氛圍。無論何種階級，謀殺和自殺都成為最大的死因。
為了挽救這滅亡的趨勢，帝國開啟了移民計畫。
在一旁的展示臺上，放置了如掌心大的星形對稱物體，那是移民計畫的要角：無機生命體的早期原型。帝國將這種擁有自我適應與進化能力的機械生命朝數十個鄰境星系發射，唯一獲得回音的就是天倉五。
於是，以天倉五為目標，Zariman艦隊就此成立。雷克斯看著牆面上展示的Zariman 10-0艦啟用儀式，一時停下了腳步。畫面中，剛建成的船艦發出噴射焰緩緩前行，光滑的船體照映出由黃金鑲嵌的月球。
「身在其中，有時就會忘記這艘船有多麼壯觀，是吧？」館長注意到雷克斯的視線，如此說道。
「是啊。」雷克斯回應：「以太陽系的現狀，能建出這樣的船艦簡直就是奇蹟。」
「因為她代表了平等的未來。」館長說：「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目標更能讓人們團結。」
確實，在艦隊的建造期間，絕大部分的人力都是來自非公民階級，現在的船員也超過半數是如此。這都是因為帝國承諾，在移民計畫完成就會廢除身份制度，而作為先鋒的Zariman艦隊更是實踐了這個理念，對所有船員一視同仁。
「不過，就算制度被廢除，真的就能做到人人平等嗎？」雷克斯問道。
「如果所有人的生活都獲得保障，那麼平等才是正確的。」館長說：「只怕特權階級忘記這份權力是來自多麼不堪的時空背景，把一切視為理所當然。」
隨後，他們進入了另一個貨櫃，星圖的全像投影佔據了整個房間。這裡展示著天倉五星系的演變，帕里斯正坐在控制臺旁。
「早安，雷克斯。」他揮手招呼，「我已經先看過新資料了。」
「那讓我也看看吧。」雷克斯說。帕里斯操縱著控制臺，星圖上立刻標出了無人機散佈的位置。在星系中的無人機建立了採集資源的交通網，將礦產送到第五行星。
雷克斯伸手將第五行星取下，接著將它放大到整個房間。第五行星是一顆超級地球，軌道上由無人機部屬防禦網，用來應付這個星系頻繁的隕石撞擊。雷克斯將其中一個防衛無人機放大，這些無機生命體演化出戰艦尺寸的個體，但型態和他們的單細胞祖代類似，本體都是星形放射狀，附加功能特化的肢體。
行星本身的地球化雖然遠遠稱不上完成，但地面上已經建立數個由玻璃穹頂構成的殖民基地，那裡會是他們的新家。
「那些玻璃罩就是這三年來最新建成的。」帕里斯說：「看起來真不錯，很適合讓庫狛跑來跑去。」
「是啊。」雷克斯取出行動裝置，對館長說：「那麼，這檔案我就收下了。」館長點點頭，將手一揮，整個星圖順著他的動作，流入雷克斯的裝置中，完成下載。
「非常感謝。」
「不忙的話你可以和帕里斯慢慢聊。」館長說：「我還有事要處理。」
兩人目送館長離開之後，雷克斯注意到帕里斯揉著額頭。
「你怎麼了？」
「沒事...」帕里斯這麼說，但語氣有點無力，「昨晚好像做了一個怪夢。」
「作夢和頭有什麼關係？」
「我也不知道，好像夢到被人揍了一頓。」帕里斯指著額頭，「這裡就是被打到的地方，醒來之後隱隱作痛。」
雷克斯湊近，撥開帕里斯的瀏海檢查，「你該不會是睡覺時撞到頭吧？」
「怎麼可能，我的睡相很好。」
先不論這個自吹自擂有多莫名其妙，帕里斯的額頭沒有絲毫外傷。
「應該沒問題。」雷克斯說：「如果真的不舒服，再讓我看看吧。」
「遵命，醫學博士。」
短暫閒聊之後，雷克斯離開了博物館，前往「星舟系統」的控制室。他將給孩子們的新教程上傳，接著著手於父親交代的工作。
控制室的功能基本上和雷克斯在艦橋上的座位相同，可以監控「星舟系統」和孩子們的各項數值。他們所配戴的腦波感應裝置除了用來駕馭「星舟系統」之外也會把腦波活動狀態上傳。雷克斯將這個資料彙整，製作成即時顯示精神趨同性的應用程式，放入行動裝置中。
他看著裝置上的數值，發現了一些疑點：此時的精神趨同性，比昨晚看到時高了零點幾個百分點。雷克斯花了一些時間確定這並非計算誤差，趨同性確實增加了。奇怪的地方在於，精神趨同性應該只會在「星舟系統」運行時產生變化，至少過去的經驗是如此。
雷克斯不確定這個變化代表什麼，或許父親會有所見解。
花了半天將其他工作完成之後，雷克斯離開控制室準備用餐。孩子們的訓練課程也結束了，因此餐廳同樣擠滿了青少年。他端著餐盤找尋找友人們，發現他們三人之後便朝那裡走去。
就在雷克斯準備要打招呼時，他注意到桑妮奧的額頭貼著紗布。
「妳怎麼了？」雷克斯連忙坐下並詢問，桑妮奧回過神，急忙伸手遮掩額頭。
「我沒事。」她說：「這只是跌倒撞傷的，沒什麼大礙。」
「是嗎......」雷克斯看了一下另外兩人，發現卡拉的表情格外凝重。
「放心，我已經去醫務室看過了。」桑妮奧擠出笑容，但更顯得疲憊，「只是有點腫起來而已。」
卡拉別過頭小聲的說：「『下次』就不知道會不會只是腫起來了。」語氣帶著明顯的不悅。
「卡拉！」桑妮奧壓低聲音喝叱，但卡拉不為所動。雷克斯望向帕里斯，他也是一頭霧水。尷尬的沈默降臨在四人之間，桑妮奧沒有多吃幾口食物，就放下了餐具。
「抱歉。」她說，「我今天要早點回去，點點就拜託你們了。」還來不及道別，桑妮奧就急忙端著餐盤離開，留下雷克斯不知所措的呆坐著。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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