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值得害怕的事嗎?」她問,真誠、不帶任何反詰的語氣。
「霜落,還有霜絡?」我確認似地呼喊眼前這對引生使的名字。「我倒是沒想到,畫這個陣法的竟然是你們。」
「是啊!厲害吧?」霜落得意地說,稍稍抬頭與霜絡交換了下眼神,回了我一個受不了的表情。「妳怎麼還是對雙生的名字有奇怪的堅持啊?一樣的名字硬要喊兩次,真夠固執(zhí)的耶,硬是要跟我們的命格邏輯對著幹就是了??」
「你們清醒了?遠道而來的援助者。」
守靈人唐突打斷,我這才想起剛才的對話他都聽不見,於是簡單向他解釋了情況。觀察了一下阿萊娜,發(fā)現(xiàn)她雖仍持續(xù)唱誦咒語,臉色卻愈來愈蒼白。要操縱大量靈素對抗此處的元素之歌,消耗確實非比尋常,得把握時間才行。
「能不能簡潔交代一下,你們怎麼會出現(xiàn)在這裡?」
「這說來話長,離開後再詳細說明比較好。」霜絡循著我的視線,也注意到了盤坐在旁的阿萊娜。「總之,我們進入真實之淵的時候,守靈人正陷入苦戰(zhàn),又聽不見我們說話,所以我和霜落就擅自趁著他們牽制對方,沿著湖設下陣法。」
「這湖真是大得有夠誇張。」霜落小聲埋怨。
霜絡瞪了他一眼,繼續(xù)說:「陣法發(fā)揮效用,我們成功逼退幽靈,誰知道它們剛走,四周就不知道從哪傳出歌聲,把我們拖進幻境裡,直到剛才才醒來。我想,幻象之所以會解除,都要歸功於這位詠唱使,對嗎?」
「其實她不是詠唱使??她叫阿萊娜,是和我一起旅行的同伴。」我補充,又指向旁邊默不作聲的九雷。「這位則是附近村落的村長,九雷——九雷!」
我話才說到一半,九雷忽然身子一軟,整個人癱倒在地,手裡緊握的長槍也滾落一旁。我急奔過去,發(fā)現(xiàn)她直冒冷汗,渾身打顫著縮成一團,神色痛苦。
「她怎麼了?」霜落緊張地湊了過來。「她、她的耳朵??」
「為了不受歌聲影響,她自己毀掉的。不過現(xiàn)在不是這個問題。」我強作鎮(zhèn)靜,嗓音卻不住顫抖起來。「得趕緊離開這裡。她離雙生太遠,又耗掉太多體力,再加上她雙生本來就是性命垂危的狀態(tài)——」
該死、該死、該死!我是笨蛋嗎?
「霜落,麻煩你照看一下九雷。」我急忙囑咐完,起身走向一旁也面露擔憂的霜絡。「妳能不能查看一下設置的陣法,想辦法讓它更完備?再這樣下去,我看守靈人可能撐不久。他現(xiàn)在應該是硬撐著,用胡來的方式在維持陣法吧?」
「是,那時我們來不及做後續(xù)處理就失去意識了,交給我吧。」
趁著霜絡修補陣法,我和守靈人溝通了一番,達成了共識:我們協(xié)助設置陣法維護王室雷本湖,他便不追究擅闖禁地之責,讓我們安然離開。
一切設置妥當,守靈人總算得以離開陣眼,不再需要強加自身能量、以事倍功半的方式迫使陣法運作。他冷然的神態(tài)難得流露出感激之意,見到九雷的狀況,他猶豫了半分,說:「她的傷勢,我很抱歉。」
「不是誰的錯,別忘了你身上還插著兩枝我的箭,再說和雙生分離太久,原本就會出現(xiàn)這樣的癥狀。」我和霜絡一人一邊,幫忙將九雷抬上霜落的背,然後回首向守靈人說:「謝謝你告知我們關於異變的情況,請多保重。」
他頷首示意,高舉手中長杖,唸動法術,一對元素威西塔赫然成型。「此地不易凝聚元素,我送你們上去。」
我揹起仍專心詠唱的阿萊娜,對他投以感謝的目光。
威西塔送我們到了崖上,便振翅消散於空中。霜落碎唸著「送遠一點會少一根筋嗎?好吧看樣子原本就已經少一根筋了」,然後被霜絡巴了一下頭。因為我對元素的掌握力實在太差,所以接下來的路程是由他們兩個輪流維持元素的聚合。霜落和霜絡共乘一隻威西塔,輪流照料著九雷,而我和阿萊娜則乘坐另一隻威西塔,不遠不近地尾隨他們飛翔。
一離開真實之淵,阿萊娜便精疲力竭地停下了詠唱,意識迷離。我伸直雙腿,讓她枕著躺好,取出一條乾淨的手帕替她拭去汗水,周遭只聽得見呼嘯的風聲。忽地,她輕輕搭上我擦拭的手。
好冰。我胸口一緊,開口想說話,卻被她搶先一步。
「安,」她沒有睜開眼睛,只是用非常細微的聲音說:「妳的手在抖。」
我用另一隻手穩(wěn)住下手臂。「妳在發(fā)冷,在打顫的是妳。」
「才不是。妳很擔心九雷。」
我深深吸氣。「她不會有事的。」
「妳騙人。」
「我沒有。」
「它們說她要死了。」
「叫它們閉嘴!」
我不自覺提高了音量,這次連我都聽得出來。顫抖,不安和恐懼。阿萊娜並未露出畏懼的神色,反而慢慢睜開了眼睛,冰涼的手指來回摩挲著我的手背。
「死亡??是值得害怕的事嗎?」她問,真誠、不帶任何反詰的語氣。
死亡本身並不可怕——
回望她那澄澈如鏡的凝視,我再也無法阻止打結在舌尖上的話語。
「是我太愚蠢了——愚蠢到忘記雙生之間緊密得幾乎能夠扼殺彼此生命的羈絆,因為失去哥哥太久了,我竟然忘記這麼基本的事實??我早該發(fā)現(xiàn)的,一向把捍衛(wèi)村子的重責扛在肩上,這樣的人怎麼會主動提議離開村子?如果只是要探查,根本不需要親自上陣,明明派自衛(wèi)隊的人來也可以。她之所以那麼不諒解九鐳,不就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必須好好活著嗎?這樣的人為什麼做出這種跟自殺沒兩樣的行為?這是不是代表,她早就已經不想活了?」
可怕的是對世界還留有眷戀——
所以,九雷對世界不再有眷戀了嗎?
「不對,怎麼可能?這可是九雷,可是帕拉迪村的村長九雷。她是不可能放下自己的責任逃跑的,就算她心裡這麼想,但是無論現(xiàn)實再怎麼艱困,她絕對不會主動投降,如果是,那她就不會是九雷了。那她到底為什麼要做這種威脅生命的事情?難道是因為,她知道九鐳已經快要死了,自己橫豎都活不了,倒不如在最後對村長的職責盡最後的心力?是這樣嗎?的確是這樣的吧,這樣比較有九雷的風格啊。那她最後的任務,也已經圓滿達成了,有了引生使的陣法,雷本湖就能恢復原狀了,她也——也能安心離開了。可是,可是??」
我在怕什麼呢?
阿萊娜拉起我的手,放到她幾無血色的臉頰邊,掌心傳來一陣冰涼。
——還有被留下來的人,會很孤單。
原來如此。
到頭來,我只不過是害怕再次被留下來而已。
「阿萊娜,我實在是個很自私的人。」
她看著我,搖搖頭,語氣堅定地說:「妳只是很愛惜妳重視的人。」
「愛惜??是什麼意思?」
「我想想哦,」很疲倦似地,她又闔上雙眼,用臉頰蹭了蹭我的掌心,露出了滿足的表情,才又細細柔柔地開口。「我覺得妳是很溫柔的人。看起來雖然不冷不熱的,也不太主動親近別人,但是很會觀察人,也很看重別人的想法。想想妳剛才說的嘛,我覺得妳好厲害,怎麼能那麼了解九雷。我會說妳很愛惜她,是因為妳替她感到難過,那些她沒能完成的事,那些沒能達成的目標,都即將因為死亡而止步。妳會那麼傷心,跟自不自私一點也沒關係,安,妳只是太愛惜九雷了。」
太過愛惜某人,以致於恐懼其死亡,為其消逝而感到悲傷。
我想起了雪城裡的巴莎和巴沙,我旅途上第一次結識的朋友;想起了一身純白的祈雪祭司穆提西和穆提熙,名為勇敢無畏的少年少女;想起穆提西對我靦腆地笑,問我能不能牽手、說喜歡我,最後化作一團黑影,希望我能記住他的名字。
想起這些片刻所感受到的心痛,也是愛的一種嗎?
「??謝謝妳跟我說這些,阿萊娜。」
她依然將我的掌心按在臉側,我於是用拇指輕撫她冰涼的臉頰。她嘴角浮現(xiàn)笑意,將臉微微轉向我身體這側,極為享受似地打起盹來。
「安,」就在我以為她陷入睡眠時,她才又小小聲說:「謝謝妳找到我。」
手邊的動作凝滯片刻。接著,我用另一隻手覆上她的眼睛。
「安心睡吧,有我在呢。」
(第三章 未完待續(xù))
迷你後記:
下回〈其三〉最終回!總算可以請養(yǎng)肥了看的讀者們回鍋(?)
感謝大家陪我走過這漫長的旅程~
下次應該會同時更新〈其四〉預告,敬請期待: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