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消失了。
我站在原處,既沒有在等待誰,也沒有誰在等待我。失去了形體,沒有辦法觸及任何事物,也沒有任何事物能觸及我。
空無。寂寥。就連思緒都開始喪失意義。時間無限延長,空間無限壓縮,又或者相反。又或許兩者同時凝滯成點,又綿延成線。想這些要做什麼呢?是因為害怕,因為我在害怕。在親眼看見我害怕的模樣以後感到加倍害怕。即便意義崩解這件事令我感到無端恐懼,我卻沒有勇氣串連起那些碎屑般的記憶。在喪失意義以及拼湊真實之間抉擇,我選擇了前者,縱然這會令我永恆迷失在歌聲羅織成的幻境裡。
忽地,一聲嘆息輕巧拂上胸口。
思緒忽然澄明起來。身處深邃不可見物的一片漆黑之中,我竟能看見身體瑩瑩發(fā)光。胸前那只透明小瓶隔著衣衫,貼著心口,看似與往常並無二致。不知怎地,我卻明白知道了那聲嘆息源自何處。哥哥。
我握緊瓶身,指尖傳來冰冰涼涼的觸感令我更為警醒。那聲幽微而幾不可聞的嘆息,以某種無可言喻的方式,喚醒了正一點一滴消亡的我,磨礪了原本遲滯的知覺,驅(qū)趕了正在眼前逐漸形成的記憶幻象。輪廓糊開,色彩暈染,視覺印象開始解離成聲波,逐字逐句拆解、組合回原本的詩歌,輕巧鑽進耳裡。
入冬的深夜,旅人遇見銜雨雀,
漂泊的鳥兒停駐他肩,陷入了
又長又深的安眠。
夾雜在歌聲裡,是破碎的啜泣。有誰正縮著身子坐在不遠處,因為背對著我,我無法看見那人臉上的神情。是誰呢?
他不敢動,
只靜靜成為這疲憊靈魂的枕頭。
「好好睡,有我陪你一同探險。」
我朝那人走近,困惑著為什麼我沒能馬上認出來。我確定我知道那是誰的。那烏黑的短髮,簡單俐落的旅者裝束,忽然讓我有種古怪的想法:如果配上一把影木弓,想必會很適合。
他們一起走過極地暴風圈,
一起摘下迴聲木枝的露水,
一起嗅聞古老傳說的氣味,
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我踱步到那人跟前,發(fā)現(xiàn)她抱著膝,把臉埋進了膝蓋裡,於是脫口而出:「抬個頭吧?我想看看妳的眼睛。」
不是淺棕色。而是能夠?qū)⑺泄鉂啥嘉{殆盡的顏色。
「阿萊娜。」我蹲下身與她平視,柔聲說:「抱歉,等很久了嗎?」
她咬緊嘴唇,淚眼婆娑,先是搖搖頭,又改變主意用力點點頭。
「搞什麼?」我失笑,摸摸她的頭,揉亂她的短髮。「現(xiàn)在我來啦,擦乾眼淚,跟我一起想辦法離開這詭異的地方吧。」
「安??」她終於略帶鼻音地出了聲。「妳也聽到了嗎?」
「《深冬見聞錄》。」我簡潔地回,又補充:「我最喜歡的詩歌集之一。妳知道為什麼元素都在扯著嗓子唱這首歌嗎?跟剛才出現(xiàn)的記憶幻象鐵定有關。」
「妳??看到幻象?」她遲疑地問。
「難道妳沒有嗎?」
她搖搖頭。「只聽見聲音。它們第一次那麼頑固,我都說了不喜歡了!」
回想起來,是九雷先注意到歌聲的。那個時候,阿萊娜的表現(xiàn)像是已經(jīng)聽見聲音有段時間了,不堪其擾的樣子,後來我就墜入了周遭的記憶裡。剛才發(fā)現(xiàn)阿萊娜,我還以為她和我一樣,被困在幻境之中迷失了方向,但現(xiàn)在聽起來似乎不是如此。
「如果妳只聽見歌聲,為什麼要哭呢?」
「因為很難受啊!不知道為什麼,一聽到就好難過??」
她雙眼又氤氳起來,我連忙俯身環(huán)抱她,輕拍她的背。歌聲依舊在耳際循環(huán)反覆,並沒有止歇的跡象。我的猜測沒有錯,這些歌聲的來源是元素,因為阿萊娜曾提過元素是存在過的記憶,這樣我看見的幻象也就說得通了。感受著懷中的顫抖,我順順地撫著她的髮絲,一面盡可能讓她心安,一面垂著眼思考。
為什麼妳看不見呢?是因為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個人的關係嗎?因為妳跟他們是同一類人。無論是索力圖、海邊的少女,還是那個捨棄自己名字的人,都顯然是獨自降生在這個世界。然而看不見的妳,卻單單因為聽見了歌聲而難過成這樣,又是為了什麼?妳和這些流離失所的記憶,難道有關係嗎??
「安!阿萊娜!」
是九雷的聲音,像是隔了厚重的牆面掙扎著傳遞過來。
「快醒醒啊!」
她聽起來非常著急,失了一貫的穩(wěn)重,我站起身來左右張望,試圖找尋聲音的來處。一道光束從上方霍然斬落,原本的一片漆黑,被這光芒一下子切割成分明的兩個空間。我仰頭,無法直視強烈的光源,於是舉手遮擋。振翅聲。透過指尖縫隙,我看見一隻有著模糊輪廓的透明飛鳥,直朝我俯衝而來。
靈素威西塔那長長的尾羽,喚醒了當初前往帕拉迪村時受到攻擊的記憶。
「安!」阿萊娜急急喊道,拉著我閃開那高速身影。「妳發(fā)什麼愣?」
「等等,不太對勁。」我喃喃說。「那時我警戒心太重,反而沒有注意到??它們不是成雙的,而是兩隻——是兩個單隻的威西塔。」
阿萊娜瞇起眼,看著那隻在光影錯落間輪廓忽隱忽現(xiàn)的小傢伙,哦了好大一聲,雙眼綻出光芒。「妳說得對,安,它們其實只有自己一個,跟我們一樣。」
彷彿應著她的呼喚,另一隻飛鳥隨後出現(xiàn)在光束中,從底下望上去,透明的輪廓映射出七彩琉光,耀眼得難以逼視。與此同時,第一隻威西塔折返,從側(cè)邊直衝過來,細長的尖喙破空猶如箭矢,與它的夥伴共同夾擊我和阿萊娜。
在這快如閃電的攻勢裡,我的腦中卻只轉(zhuǎn)著一個念頭:這兩隻威西塔的主人,會是哥哥嗎?這無來由的直覺,令我感到胸口窒悶。為什麼要攻擊我們?
怒意熾盛,連帶點燃雷本湖邊的記憶。不來見我就算了,居然還把我當作攻擊目標!你到底在想什麼?你到底在做什麼?與我分開以後,你到底去了哪裡,變成了什麼樣子??濃烈的情緒共鳴,周遭密佈的靈素開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匯聚身旁,我甚至毋須詠唱咒語,它們便已籠罩著我和阿萊娜。
阿萊娜睜大眼看著那兩隻威西塔,一前一後地將長喙戳進這層無色無狀的厚實護罩,就這麼以尷尬的姿態(tài)振動翅膀,掙扎卻是徒勞無功。「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安對靈素的掌控力又更上一層樓了。」
「操縱力原本就跟情緒共振強度有關,而我現(xiàn)在非常火大。」我冷冷說。
「好難得喔,妳一直都很冷靜的。」
她無心的一句評語,卻無端刺痛我。我確實變了,哥哥是不是也是呢?我想著這個問題,並不想知道答案。
「啊啊煩死了!兩個沒用的睡豬,我到底幹嘛帶妳們來?」
九雷暴怒的嗓音這次清晰得多,我非常確定是從那道光束的源頭傳來的。
「阿萊娜,妳覺得這個推測如何:我們現(xiàn)在都失去意識,被困在這個地方,九雷這個唯一還清醒的人只好跟深淵的守靈人單挑,實在快撐不住了需要支援,正在後悔帶了我們兩個拖油瓶上路。」
阿萊娜噗嗤一聲笑出來,「嗯,我覺得很精闢。」
「總算笑了啊。」我捏捏她的臉頰。「這個愛哭鬼。」
這單純的笑靨總是能帶給我力量,在這一刻,我忽然深刻體認到這個事實。
感觸一閃即逝,我隨即開始設想接下來可以採取的行動。兩隻威西塔仍然在孜孜不倦地鼓動翅膀,深深嵌入護罩的鳥喙一前一後、一高一低,相對的方位正巧映襯出威西塔的形體特性。靈素威西塔由上往下看是實,由下往上看是虛,元素威西塔則恰恰反之。猶如雙生世界倒映在幽靈世界一般的鏡射,元素和靈素也是鏡射。元素的時間流逝快,靈素的時間流逝慢;元素共鳴快樂,靈素共振悲傷。
總是相對,總是相反。
「我們來唱歌吧?」我沒頭沒腦地問阿萊娜。
她聽見「歌」這個單字的時候瑟縮了一下。我不怪她,從剛才我就一直牽著她的手,因為我知道周遭持續(xù)的元素之歌,仍舊對她造成不小的影響。
「用詠唱咒牽引靈素唱歌,說不定能解除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我懷疑被困在這裡,是元素使我們產(chǎn)生幻聽和幻象,如果用相反的力量來引導,說不定能夠解構(gòu)這樣的幻覺。」我收緊手,想傳遞力量過去。「雖然只是假設,但值得一試。」
阿萊娜與我眼神交會,點了點頭。「我相信妳的判斷。」
我輕輕勾起嘴角,感覺自己很久沒有這麼笑過。
「要來了哦。難就難在,可能要反著唱才行。」
(第三章 未完待續(xù))
迷你後記:
寫到現(xiàn)在有種,啊我的每一章真的都好長的感覺??
謝謝大家的閱讀,希望我明早能起得來做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