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刀削去了那頭銀白長髮,在一片漆黑的世界裡,像百銀草的花瓣凋落。
索力圖笑了出來。
被他摟緊的琵亞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雙頰微微泛紅地問,笑什麼?
沒有、不是在笑妳,妳別生氣,他笑得眼角都泛出淚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只是覺得自己很蠢,居然一點也沒發現,像個傻子一樣在這裡枯等那麼久??哎!妳怎麼還是咬人哪?
他吃痛地摸上耳朵,讓琵亞趁隙推開了他的懷抱。她負氣說,讓你枯等了那麼久,還真是對不起,趁我還沒改變主意前,快點做決定!
我不會殺妳的,琵亞,索力圖直截了當地回。
??你腦子有問題嗎?
應該沒有吧?他笑嘻嘻地應。不過,真高興妳能信任我。
她撇過頭,咕噥著又不是為了讓你開心才說的。
我知道。他語氣認真地接著說,妳是認同我想做的事才說的,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更不能殺妳。妳知道要找到理念相投的人有多困難嗎?
琵亞作勢要抽回被牢牢拉住的手,但最後依舊折服於他的熱情,無奈地在湖畔聽他滔滔不絕講述未來的規劃。這一聽,轉眼就是淵底紅葉落盡的時節,他們誰也沒提起離開的事,縱使索力圖已經不再有留下來的理由。
或者,其實有呢?
琵亞再一次睜開眼的時候,與雙生如出一轍的鐵灰色澤明亮如月輪,卻同時水波蕩漾,像極了那潭她守護了一生的湖泊。你騙我。她聲音顫抖,緊抓著索力圖的衣領,淚水擊落在他繞在頸項的烏黑髮辮上。你竟敢騙我?
索力圖瞎了。兩人周遭的草地上,密密麻麻纏繞著起源自東方的陣法圖。他仗著陌生的術式和施術對象對他的信任,完美欺瞞了這個一生都困在淵谷裡的守靈人。
我實在不忍看琵亞此時臉上的神情。從索力圖信心滿滿地宣布有辦法治療她的眼睛那刻起,我就知道了:當然會是靈素契約,不然呢?我想起辰那對總是空洞無神的碧綠眼眸,感到一陣心酸。
抱歉。索力圖不確定地伸手探了探,輕輕摸上琵亞的臉頰。抱歉。
腦袋不清楚的傢伙!她低吼,失去眼睛,你要怎麼作戰?
啊,妳好像沒注意到?提醒妳一下,我真的很厲害的。他咧嘴笑了笑,又如往常般滔滔不絕地開講。元素和我很要好,它們會為我導引方向,至於細部動作的熟練度,可能要請妳指導了。哎!為什麼又咬我?
你真的很差勁,琵亞說著說著哽咽起來。這樣要我怎麼放你離開?
索力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將臉埋進她的頸窩裡,疲倦至極地低語,好想時間就這樣停住啊,琵亞,妳知道嗎?現在我感覺和其他人一樣,也享受著陪伴的幸福,好神奇,原來是這種滋味,真好,真羨慕,不對,已經不用再羨慕了??
琵亞溫柔按住他的後腦勺,終於在這個擁抱中放聲哭了出來。
秋風蕭瑟的日子裡,琵亞每天都寸步不離地守在索力圖身邊,指點他如何在失去視覺的世界裡安然生存。他學得很快,不消多少時日便能行動無礙,比起失明時的琵亞當然還遠遠不及,日常作息卻已經與常人無異。你還是個正常人嗎?她脫口而出,悄悄從背後環抱她的索力圖開朗地笑起來。跟妳說過了,琵亞,我很厲害的。
一片遲鈍的紅葉孤單地落上湖面,激起陣陣漣漪。
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我以為妳知道為什麼的。如果只是為了指引者的眼睛,你大可直接殺了我,根本用不著犧牲這麼多。我真的以為妳知道為什麼的。別跟我打啞謎,我討厭你這樣。琵亞。嗯?
索力圖拉起琵亞的手,讓她原地轉了半圈正對著他,才緩緩開口說:其實一開始,我想當妳的眼睛,但是妳已經有他了。後來妳說,妳的眼睛能在混沌的那個世界裡指引出正確的道路,我就想無論如何都要讓妳復原,因為妳要當所有人的眼睛,然後——有可能、大概、或許,妳也會願意當我的眼睛。
琵亞抬頭望進他那對不再熠熠生輝的瞳仁。
此時的她,在想些什麼呢?我不知道,也沒有知道的必要。看見她踮腳吻上索力圖的時候,我決定將目光擲向天際,一筆一畫勾勒起星辰排列出的圖騰。
銜著初冬而來的雙輪月結束後,索力圖離開了深淵,一路往南回到他發跡的施涅山脈。與此同時,琵亞和她的雙生也踏出了守靈人的小天地,由最近的伏靈池進入世界的另一頭。他們再度會面時,已經是下一次月輪流轉的夜晚。
我乘著風似地飛掠過這一幕又一幕幻影,明確理解了這些破碎而鮮明的畫面,都是殘餘記憶的一部分。記憶,是誰的記憶?充盈我身周鳴響震動的元素與靈素,似是急著告訴我答案,於是在這兩個人重逢的時刻,把打入索力圖心口的無形樁子,也一併敲入了我的意識裡。
所以,這是妳的選擇?他聽起來極力克制自己顫抖的嗓音。花了那麼多時間,那麼大的力氣,總算來到埃羅城,妳真的想清楚了?
她一刀削去了那頭銀白長髮,在一片漆黑的世界裡,像百銀草的花瓣凋落。
我以為妳也是一樣的。他嘶啞地說,我以為我們有同樣的想法??
我以為妳也愛我。索力圖這句沒有出口的話,震耳欲聾地響徹整個世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他的世界轟然塌毀,碎成了肉眼不可見的粉塵,這是記憶的終結。
過於破碎的記憶,讓我沒辦法理清前因後果。他看見了嗎?失去雙眼的他,想必沒有看見吧?琵亞緊握著失去光澤的髮絲時,淚流滿面的樣子。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她做了什麼選擇?又為什麼要哭呢?我完全沒有思考的時間,因為原本一片死寂的幽暗,忽然又隱隱亮了起來。
海岸線,黃昏,波浪拍擊岸邊的規律聲響,嚐起來鹹鹹的海風。這是洛洛亞的海,是那赫特海,令我感到無比熟悉。接著,我聽見有人說話。
妳也不喜歡我嗎?伸出手的少女這麼問。
女孩只是瞪著大眼盯著她瞧,像是下定了決心絕不移動分毫。少女緩緩放下手,轉過身去面向大海,又問,妳想不想知道這世界的秘密?
世界哪有什麼秘密?女孩立即回。只有人才有秘密??喂,妳要去哪裡?
我想死了。
我瞪大眼睛看著眼前一步一步走進海裡的少女,以及愣在岸邊,傻傻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女孩,完全喪失思考能力。這是什麼?為什麼——怎麼會?燦爛光影霎時黯淡,我只來得及捕捉少女心裡最後一句話。
下一次,會不會遇上願意愛我的人?回音消散在顫動的靈素之間,世界復又沈寂。
啪嗒啪嗒!一陣撲翅聲驚擾了我的思緒,我仰頭望去,一對對銜雨雀正盤旋著飛上天際,飛掠過已經開始落葉的稀疏松露木枝。又是似曾相識的場景。一年一度的解放慶典開始了,洛洛亞城郊的樹林比往常還要人煙稀疏,只有一人踩著枯枝行走的聲響,我下意識轉過身,果不其然看見了逐步接近松露木林的人影。那是我。
分明失去了形體,此刻我竟感受到無法抑制的心搏加速,因為我清楚意識到,現在就站在身側、潛身於松露木林之間的人是誰。我鼓起勇氣轉過頭去,一眼就看見那個罩著斗篷帽的人,正以無比專注的目光,盯著逐步接近的那個我瞧。
令人懷念。
我沒想過,這竟然會是第一個感受到的情緒。太多情感複雜交錯,幾乎麻痺了我所有理性思考的能力,所以當我看見暴雨落下,孤獨蹲坐在那株迴聲木底下的自己時,並未試圖釐清現在發生的一切有何意義、孰真孰假,而是屏息看著他步步接近。
你這個混蛋,居然現在才來??我不要再見到你,你走開!
他並未理會我的呼喊,而是伸手輕觸我的臉頰,抱起失去意識的我,喚來元素把我弄乾。接著,他把我安置在不遠處的一座小屋前,敲了敲門後便悄然離開。
雙輪月降臨的那個傍晚,他和我在樹林裡第一次正面相遇。索拿山上,替我實施心肺復甦術時,他一面快速精準地替卡洛講解,一面為我進行人工呼吸。開往昂城的船上,他牽起我的手,帶我縱身躍入海裡。漂流在海中央的木筏上,他問,妳也不喜歡我嗎?施涅鎮的沙灘上,他看著我自得其樂地用腳印畫圖,像是發現什麼新奇的事物一樣,問我,妳在做什麼???
畫面切得極為細碎,快速跳轉,唯一的共通點是,每個片段裡都有我、有他。
怎麼回事?我淹沒在洶湧的回憶裡,使勁思考著,如果說這是他的記憶,這些記憶又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又在這裡做什麼?
別再叫這個討厭的名字!他的嘶吼像刀一樣割裂我的思緒。現在,我看清楚那時我臉上的神情了。我看起來非常害怕。伸進欄桿的手在顫抖。目送我離開的時候,他已經不再哭了,神色枯竭得像是失去了靈魂。他闔上眼,像是虔誠地在祈願。
我想要??變得坦誠。
一如印象中溫潤的嗓音,淡淡地散逸在空氣裡。
(第三章 未完待續)
小小後記:
哎哎總覺得因病而來的小小假期要結束了,微哀傷。
接下來也要努力地寫~~
謝謝大家的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