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社會後,獨自生活的那幾年把她打磨的堅硬。
在那些年少的過往裡,她從來都沒有任性的餘地,或許是因為已經慣於凡事靠己,一個人生活沒有想像中的困難,不會甜美微笑的女孩子在日本社會注定不像一般女孩一樣容易受到喜愛,這點她也是知曉的,而的確,她也因此在公司飽受流言蜚語,背後那些指指點點雖然不至於傷到她,卻還是讓她益發的沉默與冷然。
因為不管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辯解,最後都會在某些有心人的嘴裡面目全非。
既然如此,那就什麼都不說吧
而只會做不會說的人,在這個社會,注定是要被掩過去的。
於是一次一次的搓磨,讓她越發的稜角分明,像是被浪濤逐漸拍擊而成的椎巖,尖銳嶙峋,孤冷邊緣。
她是一個很獨的人。
在這個從眾的社會,格外的顯眼,格外的不討喜。
所以她不讓自己有求於人,不讓自己有任何柔軟可趁之處。
獨立得可怕。
因為沒有回去的地方,於是堅硬自己,讓自己相信自己不會受傷,也就不需要倚賴任何人。
這其實是很糟的,分外的糟糕,沒有人能夠在長久的孤獨中不逐漸腐壞,那些從外而受的糟污必得要有一個去處,硬是吞進只會招來惡果。
藥研是敏於人心的人。
她連崩潰都是吞著聲的,這樣的人,遲早會被摧折殆盡。
他知道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人之所以為人,正因血肉築成,內裡為血肉,那必不能長久的將血膿包裹在裡面。
可他知道,那些過往在她的喉間生了重重的繭子,淤累了太多太多悲傷與絕望,是癌是毒是囊腫,那些悲怯的哀鳴在她喉間心上靈魂底結了一層又一層,堅硬而粗糙,讓她對一切都鈍感了起來——對愛對恨,都仿佛隔了很遠,遠遠的,才不致被灼傷。
所以其實他們一開始的相處是有著巨大阻力的。
他知道她是愛的,愛著的,可是分外的鈍感,情緒也是慢的。
但不要緊,她只是需要時間,他知道,她長大了,獨立了,可是當年淋漓一片的地方仍然有個小姑娘不曾長大,靜靜的睡在那裡,等著誰。
而他要做的,只是伸出手,並等待。
或許那個小姑娘,會願意醒來,看他一眼,對他微笑。
#
大概沒有人想得到,粟田口藥研人生惟一的一場戀愛,發生在25歲,而從25歲到27歲的整整兩年,他們仍舊停留在親吻與擁抱。
濃藍其實不介意,她不願意跟她的前男友有些什麼,可是藥研是不一樣的,她知道。
可是他寧願微笑吻她,然後轉頭去浴室沖冷水澡,也不動她一指頭。
她就好奇了。
陸上濃藍這人有一個優點,內心有什麼想問的會直接問出口,她從來都學不來日本人的那套拐彎抹角,對她來說,她前二十年的人生已經夠疲憊,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在話語中使功夫。
所以她問了。
「你不喜歡我嗎?」
在藥研又一次的沖完冷水澡,墨黑的髮絲還在慢慢的淌著水,她看著踏出浴室的他,眨著眼問。
藥研先是一愣,看著坐在沙發上,抱著腳張著濃藍色眼睛看他的她,不禁笑了起來。
「原來妳不知道嗎?」
他說,低沉的嗓音蘊滿笑意,軟軟的撓著她內心裡某處小小的嫩處。
她抱著膝蓋,把下巴給靠上去,「總是需要個開場白嘛,你好不會聊天。」
粟田口·綜藝節目常客·藥研莫名被蓋上了『不會聊天』這個形容也沒生氣,拎起掛在一旁的毛巾蓋上濕漉漉的頭,修長的手指隨便的擦了擦,黑色短髮上的水珠經此蹂躪,不是被毛巾給帶走就是落在了他裸露的肩上,光滑緊實的肩頸線條襯上了水珠,漂亮得不像話。
一般濃藍是不會這麼說話的,他知道,她在煩躁,而他其實隱隱的知道她為了什麼煩躁。
看不得他這麼折磨他那頭柔軟的、髮質上佳的短髮——要知道幾個月前一本女性雜誌搞了個無聊的票選,『最想觸摸頭髮的男星』,藥研可是名列第一,要是讓那些迷妹們知道他本人這麼亂搞自己的那頭短髮,大概會大崩潰吧。
所以她朝他伸出了手,「拿來。」
明知她要做什麼的藥研卻還是揚了揚眉,問,「怎麼?」
知道他在故意的濃藍瞪了他一眼,乾脆跳下沙發走到他面前,踮起腳尖去勾他頭頂上那塊雪白的毛巾。
「……太高了,高中的時候明明就沒有這麼高!」
對於要拿毛巾還需要先踮腳尖感到憤憤,她扯了扯他的領口,「蹲下來一點。」
藥研從善如流的微微傾下身,剛好是她仰起頭也不需太費力的角度,看著她格外專注的濃藍色眼睛,他沒忍住的吻了吻她的眼角。
她縮了縮,「很癢。」
他卻沒放過她,撈住她近在咫尺的腰,輕如細雨的吻落滿整張臉。
她無奈,「我妝還沒卸,你很喜歡吃粉底?」
「哦,難怪覺得味道怪怪的,還有點油,」他輕笑,看著她在他懷裡翻了個白眼,拍著他手臂示意他放開,卻又收緊了手,「但我喜歡。」
被他弄的沒脾氣,她洩憤似的咬了咬他的下唇,「你喜歡也沒有用,我要去洗澡了,讓我過去。」
「幫妳?」
聞言,她哼笑,「我是不介意啊,怕你又得再洗一次澡而已。」
看著她眼中那抹黠光,他輕笑著鬆開手,「好吧,為了地球永續經營,我就不去再浪費一次水了。」
「乖。」
她飛快的在他嘴角啄了啄,一閃身溜進浴室。
半個鐘頭後她散著一頭濕漉漉的及肩髮踏出了浴室。
坐在沙發上讀臺本的藥研有些無奈的看著她一頭濕髮,側過身從沙發旁的矮櫃裡拿出了吹風機。
「怎麼又濕淋淋的出來,好歹也擦個半乾……」
看著自動自發到他跟前地上坐下的濃藍,他嘆氣,認命的推開開關。
象牙白的髮絲柔軟卻並不纖細,有些柔韌,帶有一點天生的捲度,伴著吹風機的呼呼聲,自他指尖滑過。
「是不是該剪了…?」
他似乎聽見她在自言自語。
「不考慮留長嗎?」
他說,高中的時候她便是一頭長髮,束起高馬尾時很好看。
她轉頭看他,「你喜歡我留長?」
他搖頭,「妳喜歡就好。」
她卻少見的追問了下去,「我是問你喜不喜歡我留長髮。」
藥研看著她,那雙濃藍色的眸子少見的有些執拗起來,牢牢的盯著他,要一個答案。
她的手擱在他的膝頭,伸出手去握起來,瘦的,那蒼白的肌膚包裹著細細的骨骼,有些可憐,是時下追求的那種骨感美,他知道業界內很多女明星用盡方法節食就為了這麼一種病態的骨感,可是他握著這麼一雙瘦削的手,卻是滿心的都在思考如何再讓她豐腴一些。
大概愛都是這樣的,那些社會的標準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愛的那個人能不能好,健不健康,足不足以陪他走的更久,而美麗與否卻從來都不在他的思考範圍裡。
儘管她真的是很美麗的。
「喜歡,」他說,低沉的嗓音有種熟穩的質感,沉醇的,讓靈魂打自深處安穩下來,「但妳短髮我也很喜歡,很好看。」
她盯著他,半晌,然後整個人泄了氣般的垂了下來,伏在他的膝頭上。
第一次,這樣撒嬌的姿態。
在一起兩年,她鮮少出現這麼依賴的樣子,把自己伏在了他的身上,像是終於願意把她身上鎖著那些事物的殼悄悄的打開。
藥研有些些的驚到,然後有些猶豫有些小心翼翼的伸出手,環住她的肩膀。
「藥研,」她說,聲音低低的,「我真喜歡你。」
他環著她,儘管是夏日,她身上依舊有些涼,他摩挲著她裸露在背心外頭的肌膚,輕輕嘆道。
「我知道。」
「可是你是不是不相信,所以一直不肯抱我?」
她下巴擱在他的腿上,聲音有些悶悶的。
藥研輕輕的撫著她柔軟的象牙色短髮,以一種疼惜小姑娘般的力道。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大拇指沿著她的耳廓軟軟的滑動,形狀是漂亮的貝形,乖巧的伏在她的腦側,安靜的把他好聽的聲音一字不漏的收進耳裡,「不相信的,是妳自己,濃藍。」
是了,他們之間的問題其實一直存在於,濃藍不相信自己還能愛。
生來情感單薄的人有,但濃藍卻並不是其中一員,她生性柔軟,心思敏感,卻一次一次的被慢慢的磨去了柔軟的地方。
動物都是有自我保衛機制的,到了一個停損點,便會毫不留戀的抽身而去。
可人不一樣,人有慾望,會渴求,即便傷痕纍纍,還是會為了那麼一點可能被愛的希望,繼續渴求。
於是下場便如她一樣的,情感被後天的硬生生削薄,衰微至此。
很老梗的,如同上千篇言情小說重複到麻木的,不去愛便不會被傷害。
於是越來越多人,變得麻木,而她不過只是那些人之中的一人。
她其實一直在害怕。
藥研對她來說太過美好,她想要把一切最好的東西都交給他,可是她這樣一個情感被榨取殆死的人,有辦法給予他那樣美好的感情嗎。
她害怕一切不過只是孩子般的佔有欲,因為幾乎要遺忘了被寵愛的滋味,所以遇見了一個願意望見她的人,便不願再放手。
可這麼一來,她就只是在肆意揮霍藥研給予她的美好,如此的所作所為與她的生母又有什麼不同。
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的克制著,不撒嬌,不喊疼,不哭泣,謹慎而精細的一點點攢著他所有的美好。
像是孩子一樣的,精心呵護著手中的糖果,深知那美好到能麻痺舌尖的滋味,卻捨不得去嚐,因為嚐了,在舌尖化了,便沒有了。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情感並非可再生能源,遲早是會被揮霍殆盡的。
她不願意藥研變得與她一樣。
更不願意成為他痛苦的來源。
「你……說出來了啊。」
她低柔的嗓音有些的頹喪,卻並不意外他的知情。
她知道的,他一向都是這麼的敏於人心,又因他的溫柔,所以始終不曾戳破。
「是,我說出來了,」藥研的聲音很溫柔,撫著她的手也很溫柔,可是她一時之間竟沒有勇氣抬頭去望那雙藤紫色的眼眸,「因為我覺得,是時候了,妳已經成長到,能夠來面對這件事情的時候了。」
「面對……過去兩年是否耽擱你的這件事嗎。」
被他握在掌心摩挲的手掌有些僵硬,尋常不出汗的掌心此刻一片濕冷,眼前有些模糊了。
孩子精心呵護的,放在糖罐中的糖果終會因著時間的流轉而變味,一片黏糊,不復最初。
她聽見他嘆了口氣,一直輕輕摩挲著她耳貝的手停了下來。
然後猝不及防的,她整個人被他雙手提了起來,被安置在他的大腿上。
「粟田口藥研……!」
她有些驚怒有些羞惱,卻在對上他的眼睛時,突然的安靜下來。
她一直都很喜歡他的眼睛。
乾淨的,透徹的,帶有冷靜的溫柔著。
是光。
讓她知道,在這個足夠醜陋的世間,還有些什麼能夠去相信。
這個世界有他,就不是荒涼一片。
然後他說,
「不,是去面對,妳一直愛著我的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