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欲討論人稱代詞的單數與複數對於「自我」此概念之指涉,先得區分出不同的語境:第一,在雙生彼此之間(你、我);第二,在兩對雙生之間(你們、我們);第三,在兩對以上的雙生之間(你們、我們、他們);第四,在個人與個人之間(你、我);第五,在個人與一對雙生之間(你、我、他、你們)??(略)
在第一種語境之下,雙生之間以「你」、「我」相稱,可推測「自我」在這種狀況底下縮限於雙生之中單一個體的「我」,此處的語意並未悖離詞彙涵義,意即「我」指涉「自我」,相對地,「你」則指涉「自我」以外的存在。
進入第二種語境後,語意矛盾開始浮現。當兩對雙生以「你們」、「我們」互稱,「我們」開始被賦予「自我」的概念,成為第一種語境之下「我」的延伸。此時,「我們」等同於「我」,是為不可分割的整體,複數的涵義轉化為單數。
——摘錄自〈從語意矛盾試論自我之形成〉,龍里尼斯(生卒年不詳)著
我總算知道,那在雪地上陡然消失的足跡是怎麼回事。
將一切準備就緒之後,空中那雙巨大的飛禽便一前一後、拍動著光影流轉的翅膀愈飛愈低,兩對羽翼即使大得驚人,卻並未在周遭捲起相應的氣流。由元素凝聚而成的威西塔,形狀樣貌隨著地理環境變異,雖擁有形體,卻半實半虛,每每同它們玩耍,都要為它們這樣的特性驚嘆不已。
而這樣的特性,讓現在乘坐在其中一隻威西塔上的我有點精神耗弱。
「真佩服妳,安。」阿萊娜的叫喊從頭頂上方傳來。「從這個高度摔下去的話,好像會慘兮兮哦!而且透過威西塔的身體可以看見下面的景色,一般人不太有這種勇氣,妳真的好厲害啊。」
「請不要邊表演特技邊說這種話好嗎?」
「可是這樣抓著比較有安全感,只是坐著的話有可能被風吹走唷??」
「停!別再說了!」
我姿勢僵硬地端坐在威西塔光滑的背上,試圖將身子壓到最低以降低風阻,聽見她的話後又不自覺地把身子縮得更小,但是這樣的動作卻讓我的視線穿越它那半透明的軀體,直視底下模糊不清的景象。高空的溫度較地面低,呼吸也更為困難,再加上生平第一次離地面那麼遠,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拂過肌膚的冰涼空氣,都與進入催眠狀態時相差甚遠,種種因素使我有些神智恍惚。
再繼續往下看,我實在不能保證會不會吐出來或直接暈厥,於是我仰起頭來往上望:阿萊娜正雙手拉著另一隻飛禽的腳,就這麼吊在其巨大身軀底下。我們把四人的行李分成兩份,分別綁在兩隻威西塔的細長頸子上,雖然看起來虛實難辨,但是卻意外很牢靠。
威西塔半實半虛的特性,讓它們的身體從下方觀察時,看上去與一般飛禽無異,但若是從上方看下去,卻像透過水面看世界。所以,當我這麼望著吊掛在空中的阿萊娜,腦中卻浮現了第一次出航時,從海裡仰望那艘旅船的模樣,而那時綁在船底的那只巨大旅行袋,現在也投影在威西塔頸部的行囊上。
飛禽的龐大陰影籠罩著我,就像當時船隻的陰影籠罩著我和他。我下意識握緊拳頭,像是要把餘留在手心的溫度揉進回憶裡。我正想移開目光,卻被上方那人的舉動給嚇得差點整個人翻過去。
「妳幹什麼?不要隨便把手放掉!」
「沒有啦,我只是看到奇怪的東西。」阿萊娜現在騰出右手,遮在眼睛上方,僅用左手撐著全身的重量向下面眺望,接著伸手一指:「妳看!」
順著她指的方向,我瞇起眼,發現兩道黑影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自遠方朝我們逼近。一開始只是芝麻般的小點,才一眨眼,就已經近到可以分辨出輪廓。那是一對拖曳著長長尾羽的飛鳥,身形嬌小卻散發出剛勁兇猛的氣息,鳥喙細長如劍,正拔高往這邊竄來。
見來者不善,我繃緊神經,驚險萬分地側身閃過其中一隻疾衝而來的飛鳥。我腳下一滑,順勢翻身在威西塔背上呈跪姿,設法讓元素聚集在足部穩定重心,然而光顧著閃躲打先鋒的那猛禽,牠的同伴隨後搶上。思緒受阻之際,我果斷放棄召喚元素,從腰帶上拔出隨身小刀一揮,鏘地一聲擋下了那兇器般的長喙,力道猛得讓這隻脾氣暴躁的小東西向後彈飛數尺。
「妳還好嗎?」阿萊娜擔憂的嗓音隱約從上面傳來,我抬頭一看,發現她依舊用單手掛在那裡,看起來搖搖欲墜,應該是剛閃過一波第一隻飛鳥的攻勢。
「這句話該是我來問吧!妳能不能抓牢一點?」
「沒問題,兩隻手抓著很難閃掉攻擊啊。」她用甚至可說是輕鬆的口吻回應,接著換上一副無奈的語氣:「你們冷靜一下好不好?」
看她還有閒情逸致跟元素聊天,我稍稍放下心來。方才突如其來的攻擊讓我無暇做多餘思考,眼看剛才擊退的長羽飛鳥又要重振旗鼓,我這回屏氣凝神,想著該如何速戰速決。天空是飛禽的場域,纏鬥太久絕對不利,得觀察牠們有什麼弱點。不同於稍早由下方發起的攻勢,飛鳥這次先拉開高度後往下俯衝。我一抬頭便愣住了,因為我竟能透過牠的身體,看見上方的阿萊娜正靈活閃避著牠的同伴。
從下往上看是虛,從上往下看是實;這樣的鏡射,讓我想起了世界的倒影。
於是我閉上眼,開口詠唱咒文。
周遭微幅的靈素,像是平靜無波的湖面忽然讓風給吹皺了,漣漪一波波擴散,幅度愈來愈大,振動愈來愈強,最終水紋摺成浪花,捲起一瓣又一瓣的能量。這些能量攀附在歌聲的軌跡上,長成爬藤的模樣,將原本高速衝撞過來的威西塔輕柔地拉住、包覆,半是脅迫、半是安撫。我睜開眼的時候,那兩隻由靈素聚合成的威西塔已經紛紛收起雙翼,漂浮在我跟前。
上方傳來了阿萊娜不加掩飾的驚嘆聲,我蹙眉看著她。「妳一開始就知道它們是靈素聚成的威西塔。」
「對啊,它們好兇,剛才還都不聽我說話。然後妳的詠唱咒好厲害!在靈素那麼稀薄的世界,這個咒術的威力強得好驚人。」
我忽略她的讚嘆,逕自發問:「所以妳不動手,就是因為它們是靈素?」
語音方落,阿萊娜就輕巧地一躍而下,在我前方不遠處,安穩降落在我騎乘的這隻威西塔背上。我挑挑眉,忽然覺得她打一開始,就只是在享受吊掛在空中的樂趣而已。她輕鬆地拍拍衣擺,黑色短髮隨風飄動,她便伸出手來把向前飛的髮絲塞到耳後,對我露出一貫的溫和笑容。
「元素也好、靈素也好,都是我的朋友,我不會傷害朋友。」
「就算它們對妳抱持惡意也是?這可是妳自己說的。企圖控制他人意識,絕非善意,那企圖攻擊他人,總不可能是善意吧?」
「妳把主體搞錯了,安。」她搖搖頭,說話的聲音又更輕柔了:「所謂的善意與惡意,都是出於人類的意志,與元素或靈素無關。它們只是存在著,無端受人類役使,無論是用於治療也好、輔助也好,甚至是短暫形成近似生命體的存在,它們的本質從來就不曾改變過。」
「那妳說,它們的本質到底是什麼?」
面對我的提問,她沒有立即回答,反而是轉過身去背對著我。此時飛行的高度已經緩緩下降,不遠處有屋舍群聚,很可能是此行的目的地。我往她的方向前進了一步,讓我們的距離拉得僅餘一步之遙。
「妳都沒有問呢。」她沒頭沒腦地拋了一句話。
「什麼?」
「安,妳相信我嗎?」
她回過身來看我,長長睫毛底下的雙眼流轉著神秘的光彩:「跟元素說話,不是每個人都會做的事吧?昨天桐是這樣說的,但是妳卻好像覺得理所當然,一直沒有問我。其實就只是這種小事而已,我卻覺得很開心。」
妳到底想說什麼?
阿萊娜目光炯炯,我幾乎無法挪開視線。她接著說:「那現在我要說的話,妳也相信嗎?就算和妳認識的世界不同,妳也會相信嗎?」
我的腦袋嗡嗡地響。她等待了一會兒,露出了有些苦澀的笑容。
「啊,我們也才剛認識而已嘛,但是??」她頓了一下,謹慎得簡直像是在宣誓一樣。「我會坦誠的,因為我最大的願望,就是當一個坦誠的人。該怎麼說呢?總覺得這樣會比較好。」
阿萊娜突然的自白,讓我一時之間不曉得該怎麼接話。
威西塔此時向前傾斜的角度增加,準備降落,這是村郊一塊空曠的荒地,放眼望去瞧不見人的蹤影。才這麼想,就聽見遠方傳來一聲吆喝。那人嗓音宏亮,中氣十足,聽起來成熟渾厚,我花了一陣子才辨識出那是卡沃斯語,後知後覺領悟到:我們已經跨越了國界,正式抵達卡沃斯境內。
阿萊娜先我一步跳下了威西塔,伸手拉我下去。威西塔在我們身後煙消雲散時,那道人影也愈來愈近。會是剛才凝聚靈素威西塔攻擊我們的人嗎?我正瞇起眼衡量著是否該做備戰準備,阿萊娜就附耳上來。
「剛才的問題,我現在回答妳:元素和靈素,都是曾經存在過的記憶哦。」
不知是她溫熱的吐息,還是我無法理解的字句,令我渾身顫慄不已。
一時鬆懈,那道渾厚嗓音再度響起時,已經離我們很近了,瘦削高挑的青年淡定地朝我們作了個揖——是卡沃斯的行禮方式。「很抱歉,以這種方式請你們過來。我是九鐳,帕拉迪村的自衛隊隊長,在此代替全村和你們的夥伴前來迎接兩位。」
見他沒有絲毫敵意,我放開了按在箭囊上的手,卻沒有依相應的禮節回禮,而是單刀直入地開口:「我可以理解你為什麼要催眠旅人,不過這還真不是個愉快的見面禮。」
「我明白,非常抱歉。」九鐳神色黯然,眼神釘在我和阿萊娜各自扛著的行囊上。「還有,謝謝你們。我這就帶你們去見佟她們,跟我來吧。」
他轉身欲走,我馬上叫住他,語氣不善:「喂,吃的東西自己拿好!」
九鐳原本毫無生氣的臉色顯得有些漲紅,他一面小聲道歉,一面接住我拋過去的那一大袋還熱著的藍薯塊。他領著我們往屋舍聚集的方向走,沿途交代起帕拉迪村的現況。村莊位於卡沃斯南方與葛瓦特交界的邊境,作為軍方的後援補給基地,長年受戰火滋擾,加以王室奪權之爭分散了兵力,使得邊境對外戰況更加惡劣。
「雖然我們這地處偏僻,不是主要戰線,但是長久累積下來的消耗,包括糧食跟人力,根本不是我們這種規模的聚落承受得了的。」九鐳敘述的口吻沒有太大情緒起伏,與其說是冷靜,反而更像是麻木。
「據說前不久迎來了新王,狀況應該很快能有所改善吧?」我試探性地問。
他卻只用鼻子哼了口氣。「光是要穩定王城就夠他們忙了,等他們有空照顧到我們村子,還不如靠自己的力量捍衛這一切。」
我想起了與晨和辰告別的場景。離別時,他們已經是準新王的身份,神態與過去十年間相處的記憶判若兩人,尤其是晨。其實打從一同到首都的旅途上,我就察覺到這點——晨把真正的自己藏得極深,過去韶光裡那些看似天真的笑靨底下,埋著我不知曉的王族身份,還有那些我恐怕永遠不能理解的責任與壓力。但是,從她那雙碧綠的眼睛裡我能看見光芒,而我篤定她一定可以讓這個國家變得更好。畢竟她身邊還有辰,他們兩個在一起,沒有任何人事物能阻擋他們。
只是,晨生理上的變化,有可能帶來什麼變數嗎?我低頭陷入沈思。這些日子以來,我不斷推敲可能的原因,但卻一直沒能找到關鍵的線索,把這些散亂的變化合理串連。
最先是我,無庸置疑。因為某種因素,我脫離了雙生的羈絆,沒有跟哥哥一起死去,從此之後所有人對我的態度都有所轉變。第一反應是害怕、本能性地趨避,厭惡跟我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這點卡洛表現得最明顯了,但他也讓我發現,改變有階段性的差別。轉變在哥哥出事那天的那個擁抱,那次接觸過後,卡洛的身體也開始出現變化,這是他親口證實的。
接著是辰。到昂城的路上辰對他異常親近,改變的契機在哪裡?那個晚上,在營火旁絆了一跤,他抱住了辰,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刻辰臉上的神情。後來,晨也變了。那晚和她在營帳外喝酒,她說跳舞的時候辰推開了她,推開,推開??我恍惚想起當時我著魔似地親吻著他,他也想推開我。所以??所以?晨抱了辰——不,甚至吻了他嗎?為什麼?
我一股腦栽進了紛亂的思緒裡,以至於當九鐳高喝「危險!」,我回過神卻已經來不及閃避,一枝箭直直射進我的左肩。痛楚延遲了幾秒才襲來,我強忍著不叫出聲,痛得無法言語。可惡!太大意了,現在的狀態根本無法拉弓反擊。我用力按著傷處,壓低身體,驚險閃過另外兩枝箭。
「隊、隊長!」一聲尖細的高喊,我扭頭一望,看見一名頂多十五歲的少女倉皇奔來,腹部輕甲被砍裂,滲出血來。「敵方的游擊隊——」
九鐳咒罵了聲,提刀格擋已然衝至面前的葛瓦特士兵,此時我已移動到一旁的樹邊找掩護。空氣裡元素的波動告訴我這裡沒有埋伏,於是抓緊時間為傷口做緊急處理,包紮到一半,我才驚覺方才一直沒注意阿萊娜的動向,趕緊四處張望,卻沒見到她的蹤影。她去哪了?
「這裡!安。」
我仰頭一看,發現阿萊娜正坐在樹枝上,兩腳還前後晃呀晃的,看戲一樣一臉輕鬆自在。「妳??妳什麼時候上去的?在那裡做什麼?」
「逃跑呀!」她理所當然地應,「對方人那麼多,很容易受傷的。對了,妳傷勢還好吧?要不要它們幫忙治療?」
「九鐳他們需要幫忙!」我急急解釋,分神擔憂著戰況。
「跟我有關係嗎?」
我瞪大眼看著她,她則是用清澈的目光直直回望我。
「真的不用幫忙治療嗎?好像很痛的樣子。」她又問。
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的確,跟她有什麼關係呢?自保要緊,很合理啊,何況我們也不是交情多好,遑論才剛碰頭的九鐳。可是,我在期待什麼?
「不要就算了。」她噘起嘴,目光放遠,接著輕呼:「好像打贏了耶?」
我跟著將注意力轉回戰場,九鐳顯然實戰經驗豐富,能力非凡,一人放倒了周圍三個敵人,只是就在我提步上前的這一刻,他忽然筆直向前仆倒。
「隊長!」半邊臉沾滿血的少女失聲叫喊。「怎麼辦?妳們、妳們,我剛剛看見妳們和隊長是一路的,拜託救救他!」
我看了看九鐳的傷勢,緊咬下唇,搖了搖頭。「我向來對元素的操縱力就不是很好,而靈素的性質比起治療更適合攻擊。阿萊娜?」
她依舊是那副置身事外的神情。
「我為什麼要幫他?我又不喜歡他。」
「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吧?」
「當然是啊。」
「妳——」
「嗚嗚,不要吵了!拜託妳們,誰試一下都好!」
見九鐳看起來隨時都要斷氣,我一咬牙,閉上眼盡全力回想快樂的事物,遠比從前還要吃力得多。哥哥。洛洛亞城。哥哥。那赫特港。哥哥。索拿山。哥哥。雖然微小,但是周遭的元素開始應召而來,拜託你們了。拜託,讓這個人活下來吧。他對這個村子來說一定很重要??
治療結束,我已是滿身大汗,九鐳雖然仍舊面無血色,但看樣子暫時保住了生命。此時遠遠地傳來了急切的呼喊,看少女的反應,應該是村裡的人。幾個身上也帶傷的年輕人合力將自衛隊隊長扛起,以感激的目光示意我們隨他們走。我按著肩傷,經過阿萊娜面前的時候,刻意迴避了她的目光。
(第二章 未完待續)
小後記:
爆字數啦爆字數啦爆字數啦!邊刪邊改邊擴寫真的是豪刺激啊~~~
又來到了壓力爆棚狂產文的美好時光,為接下來的人生首度國際研討會之旅集氣!
謝謝大家的觀賞!(累到懶得寫後記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