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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GP

[達人專欄] 蜜與血之地(下)

作者:鯤島囝│厄夜怪客 OVA│2018-06-02 12:50:02│巴幣:118│人氣:670
在這個充滿鐵鏽味的夏天,唯有強迫自己長大,才能承受各種命運的變調





※中世紀東歐家和萬事興,歷史政治劇X家庭倫理劇
※貴族青少年轉大人普通親情向
※《不死之王》裡提到的另一位哥哥的故事
※全文分()、()集,總共33000字,參考閱讀時間2hr(參考閱速0.5的話)

人物關係圖

(角色人物頭像僅供參考)




        「別拔劍,巴爾多文,」德古拉臉色慘白,「他們答應我,不會對你們怎樣。」

        小鮑里斯先噴髒話,「幹,現在是什麼狀況?」

        特納賽冷冷地掃過一眼,「看來這些人不是準備來跟匈雅堤打仗的。」

        米爾查身邊的侍衛立即拔劍,他抬手制止下來。「德古拉,這是怎麼回事?卡爾加魯跟拉杜呢?」

        米爾查注意到德古拉的眼神瞟向何處。德古拉深吸一口氣,似乎是要勉強自己鎮定,但微微顫動的袖口衣角出賣他的努力。「米爾查,只要你跟在場的所有封臣,承認我是現任的瓦拉幾亞大公,我就可以阻止匈牙利的軍隊,」德古拉的聲音在發抖,「也可以阻止這裡的戰爭。」

        「現任的瓦拉幾亞大公是父親,不管是哪邊的戰爭,都輪不到你來阻止。你要不要跟我介紹你的朋友?或者──」米爾查的目光定在圍在桌旁的一人身上,「其實那是我們的共同朋友?」

        議事桌的位置出現變化,數個封臣站到那個人身後;留在米爾查身邊的面孔大都在驚訝之後,怒得滿臉猙獰;也有幾個左右為難,急轉直下的情勢令他們無所適從。大廳裡形成兩股對峙勢力。

        「你說的沒錯,總督大人,我們從來就不該是敵人。」唯一的出入口已佈重兵,又有能牽制米爾查的人質,站在自己這邊的貴族還占了大部分。奧提洛並沒有驕傲之色,但他的表情顯示,他認為自己已經拿下此局。「匈雅堤率軍攻來,證明我之前說得沒錯。瓦拉幾亞本來就不應該跟土耳其人糾纏不清,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追隨奧堤洛的人都是親匈派的貴族,本來就對弗拉德與土耳其的曖昧外交心存疑慮,人數比米爾查這邊還多。米爾查跟南方前線的將領有同袍情誼,但是回到特爾戈維什泰,追隨他的只有弗拉德的死忠部下,而他們大部分是只有封爵沒有封地的騎士,地位並沒有高到可以參加軍事會議;鮑里斯父子和巴爾多文甚且是因為身為貼身護衛的緣故,才可以出席。米爾查還太年輕,並不足以在短短幾天內,幫自己累積出跟打滾政壇多年的奧提洛,同樣的貴族人脈。

        這場顯而易見、由奧提洛所策劃的政變,對米爾查十分不利。但是他看起來毫無動搖。

        「巴爾多文,我的理解力很差,你幫我解釋一下目前的狀況。」

        「大概是德古拉他們不知道怎麼樣,被這隻老狐貍給抓住並威脅了吧。『只要你乖乖的繼位,就不會傷害你的家人』之類的──恐怕西爾維婭和夫人那邊也不太妙。」

        奧提洛冷峻地道,「我們沒有多少時間開玩笑,匈雅堤的軍隊隨時會來到門口。這是你最後的機會:承認你弟弟繼位大公,匈雅堤兵臨城下的時候一起投降。所有人才能拿回自己的領地。」

        巴爾多文繼續翻譯,「他的意思是你至少可以活到那個時候。」

        「不!」德古拉驚恐大吼,被身旁的士兵按住肩膀。

        「領主的意見當然會被匈牙利國王尊重,」奧提洛的口吻毫無誠意,「你比你父親還要珍視家人,你不應該讓你的弟弟擔心。」

        「奧提洛,你不懂戰爭,也不懂我,我來告訴你我怎麼打仗。」米爾查臉沉如霜,眼中目光益狠,話突然對奧提洛身後所有貴族說,「這個男人告訴你們,跟匈牙利投降可以拿回封地,我理解你們的動搖。我僅以弗拉德二世之子、瓦拉幾亞代理人的身分,原諒你們現在選擇站的位置。」

        「但我要提醒你們,」米爾查話鋒一沉,變成強而有力的恐嚇,「各位都是跟德拉庫斯提家族宣誓過的封臣,在誓約主面前拔劍者唯一死刑。這也是你們最後的機會。」

        雙方都抽出兵器,金屬的摩擦碰撞聲在每個人的耳膜刮出預告廝殺的號角,米爾查的話森然肅殺,但聽在輕忽的人耳裡,不過是昧於現實的逞強。奧堤洛冷笑,「宰了這隻冥頑不靈的雛鳥。」

        「你這騙子!」德古拉驚慌壓過憤怒,卻只能被蠻橫的拉開,眼睜睜的看著數個重甲士兵進逼廳中,「你說我只要答應繼位,就不會傷害我哥哥和他的部下!──」

        「我只是在幫你清除瓦拉幾亞的叛逆而已,大人。」奧提洛勝券在握,「瓦拉幾亞會淪落到如今這種風雨飄搖的境地,就是因為這些亂臣賊子──」

        本來執槍對準米爾查等人逼來的士兵,冷不防回身刺倒奧提洛身邊的侍衛。同夥突如其來的倒戈攻擊,殺得奧提洛眾人猝不及防,每個拔劍的貴族更是立刻慘死當場。奧提洛見形勢大變,反應也很快,馬上要趁亂遁逃,卻被不知道什麼時候摸過來的巴爾多文持匕抵住脖子,「我不是說了嗎,沒人是你的棋子。」

        奧提洛的黨羽被清理完畢,滿堂橫陳錯愕難暝的死屍,那些重甲士兵脫下頭盔,分別向特納賽和米爾查致意,奧提洛瞠目傻眼。他的重甲部隊不知何時竟然全換成別人的部下。

        「你應該派更有骨氣的侍衛和侍女去服侍凡希莉莎夫人,」特納賽一如既往的冷淡,「那個守門的侍衛,在被拔掉第七片指甲的時候,就招認他奉你的命令監視大公眷屬。倒是那些侍女看到他的慘狀,馬上替我們帶來這個。」

        特納賽把一堆信捲丟到奧堤洛面前,每一封都有匈雅堤家族的烏鴉漆紋,他冷冷譏刺,「教敵人怎麼打自己的國家,你還真是熱心。」

        德古拉已經被帶過來,米爾查單手環肩將他攬在身旁,面目仍有戰士的肅殺之氣,姿態卻是溫柔的保護。「米爾查,對不起......」德古拉喃喃地道,他第一次親眼看到煙火一樣、慘烈又迅速落定的政治鬥爭。第一次知道,原來對立是這麼嚴重的事,嚴重到僅僅是互不認同,就非得鬥爭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或許互相否定就意味著無法容忍對方的存在,所以必須全部消滅──而這就是戰爭的本質。

        米爾查以沉默的保護回應弟弟的愧疚。德古拉被奧提洛威脅而做出錯誤的選擇,但那不是太過年輕的他的錯。「你的主人還活著,你卻想另立新主,這是無可饒恕的死罪。你是瓦拉幾亞的大波亞爾,我會代替父親親自處決你,沒收你所有的封地。你既然無法忍受在獨立的瓦拉幾亞生存,那麼也許匈牙利更適合你的家人,我會把你的眷屬送到匈雅堤的軍營。你死去的同黨也是相同的處置,」米爾查拔劍上前,跟兩年前相比,對於怎麼結束敵人和叛徒的生命,他早已十分熟練。「你最後有什麼話要說,奧提洛大人?」

        奧提洛冷笑一聲,像是自嘲明白了什麼一樣,「我有犯錯,但我的錯誤是低估你們這些私生子的作為──米爾查,巴爾多文,還有一個卡爾加魯,是嗎?我早該懷疑,對於一個非親非故的女人,可以侍奉盡孝到寸步不離的地步,原來早就注意到我安插的人了,是嗎?」他轉向德古拉,神情莊重,彷彿是慷慨就義的烈士,「大人,我死了之後,你的身邊就只剩下鮑里斯這種只有匹夫之勇、目光短淺的蠢貨,還有特納賽之流、心中並沒有真正效忠的主人,一旦跟隨你無利可圖,就會立即背叛你的掮客。我死在這裡無所謂,但這些害死瓦拉幾亞的真正害蟲,我詛咒他們將會跟我有一樣的下場。」

        作為政敵對立數年的特納賽,面對咒罵也只是雲淡風輕地說一句,「審時度勢也是一種生存智慧,而你恰巧不善此道。」

        「我們弱小,我們的命運就是服從強者。」米爾查斬落奧提洛首級前,奧提洛仍然頑固又堅定,「瓦拉幾亞不停止追求獨立,才會招致悲劇和毀滅。」說完神佑瓦拉幾亞,他便人頭落地。

        老鮑里斯對貴族們朗聲發話,「過去以鐵騎踏破我們家國山河的,是土耳其人;現在翻山侵入的,是匈牙利人。瓦拉幾亞的敵人一直都很多,但我們的主人,一直都只有一個最勇敢的戰士──」老鮑里斯突然轉向米爾查,垂劍拄地,做高跪效忠之姿,口中高呼,「瓦拉幾亞的大公──米爾查二世!」

        特納賽也跟進跪下同呼,激情高昂的熱血會傳染,其他貴族縱使最初還有猶豫的、不安的、懷疑的,但親眼見到米爾查的殺伐決斷和力量,足以讓他們懾服;米爾查所襲的名,更令他們敬畏。很快的整個大廳由零落唱和,變成齊聲震天的呼喊。米爾查緩緩四顧,石地板上的鮮血仍然四溢,但是已經沒有一張臉在哀悼那些死白的容顏;現在的瓦拉幾亞無比團結,因為米爾查已經成王。

        『有人巴不得換人做大公。我不在國內時,誰先提起誰做大公比較合適,那個人就是叛徒。盯緊他,把所有的老鼠全部揪出來,不要漏掉任何一個。』上次分別前父親最後的提醒言猶在耳,米爾查問,那你為什麼不先指定繼承人再離開?現在已經夠亂了,可以不要挑這種時候釣魚嗎?父親只是笑道,『就是因為水濁,放餌魚也不會咬。等水清了,你就能看清楚咬餌的是哪幾條。』

        父親的深意,米爾查現在才明白。病重的母親是餌嗎?德古拉是餌嗎?就連自己,也只是餌嗎?──真正的釣者只有父親,他讓密探接近母親,讓奧提洛接近德古拉,並讓早有不滿的親匈派貴族,在一連串有意促成的巧合下,成為自己的追隨者——即便他們的忠誠和信任最終給了自己,而不是父親。

        被眾人簇擁成為大公,也在父親的算計中嗎?米爾查沒有半點少年成王的意氣風發,順理成章且不可推拒地上位,是因為國內分裂才告底定,國外情勢仍然兇險,他被迫、也必須現在就領導全國人民戰鬥,因為這是生存下去的唯一方法。

        巴爾多文最後一個來到他跟前,「我是否永遠都是你的兄弟?」

        眼前是唯一一個能跟自己上戰場、交託背後與家人的非同血兄弟,對於他始終如一的追隨,米爾查的胸口有龐大的暖意流過。

        米爾查篤定回應,「永遠都是。」

        巴爾多文立即抽劍跪下,「不論勝利或失敗,我的劍屬於你,從今至終。」

        「我發誓,在我家中,你永遠有一席之地,與我同桌飲食;我保證永遠不讓你的忠誠,蒙上不譽的汙名。」他拉起巴爾多文,鄭重的雙手交握,低聲說「我的家人拜託你了」,便把德古拉送過去。

        「告訴你們的士兵和平民,眼前還有艱困的時刻,」米爾查猛然抽劍高舉,對封臣們大聲疾呼,「而只要我們團結一心,我們就能再次回到家園、見到家人!」

        「軍人或平民,誰不跟從我,就是背叛這個國家,背叛自己的家人!」在封臣與將士的沸騰呼喝中,米爾查的嘹亮戰爭佈告撕破沖天激情,「特爾戈維什泰將要成為戰場,但我們終將奪還它。不管我們失去幾次,我們都會繼續追討,直到從敵人手中奪取自己的國家!」

                        

        奧蘭特河畔井然陳列攻城車和投石機,河畔的斯拉蒂那要塞,城牆多處破損,卻仍頑強的悍然而立。城外飄揚的金冠紅旗如海,城內黑色蝙蝠旗旗面破損、風過破洞,卻像數百千隻蝙蝠在那裏張牙舞爪地漫天盤旋。此時一匹單騎出列,來到城門前,絞鍊悶聲轉動,緩緩降下門板,將對峙的氣息括磨得更加詭譎。

        那個青壯之年的棕髮軍官俐落下馬,迎向從裡面出來、頭髮灰白的肥胖老人。

        「老蝙蝠,你已經不能看了。你竟然看不出來我的人有多少?」

        「臭烏鴉,你的人有比土耳其人多嗎?這點數量我連算都懶得算。」勒爾考哈哈大笑,儘管看起來擁腫笨重,卻精神矍鑠得不像老人,「承認吧,匈雅堤,當你沒辦法按照你的計畫前進,被我攔在這裡,你就已經失敗了。滾回去匈牙利,照顧你的嬰兒國王吧。」

        匈雅堤被事實狠狠洗臉,只能冷冷地道,「我們曾經一起對抗過土耳其人,對於曾經的戰友,我一直在給你投降的機會。」

        「土耳其人打瓦拉幾亞那麼多次,你看過我投降沒有?不要再娘砲了,我還以為你這次會聊更有意思的東西。」

        勒爾考說完真的轉身就走,匈雅堤終於提起怒氣,「丹二世是真正賢能的抗土名君,追隨過他的你,為什麼要跟兄弟之邦匈牙利為敵?我們應該一起抵抗異教徒!」

        「趁著國家的主人不在,偷偷打過來的是異教徒還是基督徒?你們都一樣,我也不記得我們瓦拉幾亞結交過會背刺自己兄弟。」

        「弗拉德是三心二意的無恥騙子,他跟我們賠笑臉,轉過頭又去討好土耳其人。你怎麼能相信他不會出賣瓦拉幾亞?你怎麼能效忠這種君主?」

        勒爾考哈哈大笑,「我比你還清楚那個傢伙多渾蛋,願他爛在地獄裡。你要講的就這樣?跟我說弗拉德的壞話?」

        匈雅堤祭出最後的恐嚇,「今晚會是最大一次的退潮,我不會再手下留情。我會殺死你要塞裡幾百個人,這樣也沒關係嗎?為毫無信義的君主守一個遲早守不住的要塞,有意義嗎?」

        「誰告訴你我在幫弗拉德守城?」勒爾考老邁的臉譜也蓋不住戰士的炯炯精光,「你殺我幾百個人,我們會殺死你幾千個。再繼續丟石頭過來啊,你有本事,就把這個一百多年的要塞,跟我們一起砸爛看看。」

        斯拉蒂那進行了一整晚的攻城作戰,直到旭日東昇,黑蝙蝠旗才迎風斷折,隨著無數屍體血水沉入奧蘭特河。勒爾考與所率不到百名的駐守士兵全員戰死,匈雅堤軍也損失千人,但仍有將近萬人之數。匈雅堤回收勒爾考的遺體,慎重地以基督之儀入葬,接著並沒有停留,進發特爾戈維什泰。

                        

        瓦拉幾亞大軍正翻上斯那高地,米爾查以後方的布澤烏市郊作為大軍據點,憑藉斯那高地防守東侵的匈雅堤大軍,並利用廣大的中下游平原,布置與土耳其人戰鬥的地點。儘管南方的赤侯回報,土耳其仍無動作。

        特納賽清算暗通匈牙利的奧提洛有功,宛然是現在瓦拉幾亞最有威望的大波亞爾。他正與米爾查並轡巡營,「西邊的封臣本來就比較親近匈牙利。沒有人料想得到匈雅堤會攻打過來;如果他們仍留在自己的領地,恐怕會為了保全地盤,而倒戈匈雅堤吧。」

        「但您卻早在召集他們的時候,就將他們派往東南防線,即便現在知道匈雅堤佔領他們的莊園,他們也已經無地可回,只能為你而戰,才能重獲封地。」特納賽的微笑意味深長,「您的應變很快。真是一如您的父親,擁有可怕的才能。」

        說得好像這些忠誠的部下全給自己坑了一樣。若要說整個發展最符合誰的計畫,那也只會是父親的,而不是他。米爾查一向不擅長這種細緻的謀算,但他也疲憊得懶得解釋了。

        「你知道真正可怕的是什麼嗎,特納賽大人?」米爾查在坡頂臨下,看著布澤烏郊區一頂接著一頂張開的營帳。「一旦擔任戰爭的總指揮,我就再也無法計算清楚多少人因我而死了。即便想為他們禱告,也無法確定到底還漏了哪些,不是死在我劍下的臉孔。」

        「我從此只能一直在戰場追逐那些亡魂,離家更遠。」

        米爾查親自布置哨點,天邊已不見夕日霞光。早上還在廄房抱著拉杜看德古拉射箭,誰想得到晚上會在距離特爾戈維什泰一百五十公里的郊區,與家人一起吃晚餐。他掛念仍病重未癒的母親和妹妹,今天匆促離城又勞頓顛簸,不知道身體是否無恙。慰問將士、打發侍衛後,就逕往母親和妹妹們所在的帳篷。

        卡爾加魯卻從某個帳篷間的陰影走出來,「夫人和弗洛琳那才剛睡下,你也累了一整天,不如到我那裏吃飯吧?」長兄的關懷依然熟悉,整個人卻讓米爾查有股說不出的陌生。

        「我去看她們一眼也好。」

        卡爾加魯立刻改變話題,「匈雅堤攻來的事,你真的不遣使到埃迪爾內通知父親?」

        「這樣父親知道的時候,穆拉德也會知道。」米爾查否決,「我不能讓土耳其國王有出兵的藉口。」

        米爾查突然想到,早上陪德古拉射箭時,看到卡爾加魯和巴爾多文密切交談的情景。他停下腳步來,「回到特爾戈維什泰的那天晚上,巴爾多文就跟我報告,母親的守門侍衛和幾個侍女,是奧提洛的人。」米爾查平靜的問,「你早就知道了吧?所以,才會在我一進房,就馬上支開他們。」

        「如果你早就知道母親身邊有細作,為什麼不及早處理?甚至還讓奧提洛接近德古拉──」米爾查講到這裡,發現自己其實對卡爾加魯非常生氣,「你明明知道他想利用德古拉。為什麼你放任這些事發生,還一聲不吭?」

        奧提洛趁著自己召集封臣討論軍議時,抓走卡爾加魯和拉杜、軟禁母親和姊妹,並以自己的性命威脅德古拉。德古拉孤零零的一個人被奧提洛脅迫上位的情景歷歷在目,如果卡爾加魯可以更早就毫不保留的告訴自己,所有能揪出奧提洛陰謀的線索,根本不會發生這些事。

        卡爾加魯沉默了一會,選擇說出最好的回答,「如果我先揭穿奧提洛的密探,你就不會讓特納賽大人秘密逮捕他們,審問出奧提洛一連串的政變計畫和通敵密謀;你也許今天早上,就會被奧提洛的部隊砍死在城堡裡。」

        聽起來很合情合理,米爾查無話可說。但是他拿出一張信箋,那是他在沒有頭顱的奧提洛屍身面前收起來的。「特納賽奉我的命令,搜出這些匈雅堤的來信。但是這一張上面寫的內容卻是,匈雅堤本來要先攻打北邊的布拉索夫,再拿下布蘭城堡,然後直接取下特爾戈維什泰。」米爾查老鷹一樣的銳利目光盯著卡爾加魯,「是什麼原因,改變了匈雅提本來的計畫?」

        卡爾加魯閉口不答。

        「如果,匈雅堤出兵是奧提洛煽動的,他根本不必大費周章地讓德古拉繼位大公,再向匈雅堤投降;他只要假意服從我的指揮,在適當的時機裡應外合,將我擊敗甚至殺死我,再擁立德古拉、成為願意附庸匈牙利的瓦拉幾亞大公。他根本不需要先跟我衝突,」米爾查說出思考了一整天的結論,「奧提洛只想要匈牙利軍隊的保護,但他不知道匈雅堤會出兵攻打我們,也不想跟匈雅堤戰鬥。他的士兵完全沒有做騎兵作戰的準備,竟然還裝備重甲,就能證明這一點。」

        「如果奧提洛並沒有要求匈雅堤出兵,那麼,是誰建議他放棄北下,改從西邊的奧蘭特河進攻?又是誰以奧提洛的名義,和匈雅堤通信?」米爾查目光和口氣都變得森寒如冰,「卡爾加魯,你知道是誰嗎?」

        奧提洛派來的侍女,也負責城堡鳥舍的工作。卡爾加魯是修士,常常有與各地教會或城堡的駐地修士書信往返的需要。卡爾加魯要攔截、甚至變造奧提洛的密信,大有機會。

        「早上在馬廄那裡,你又和巴爾多文講了什麼?」

        如果指示匈雅堤侵略路線的人就是卡爾加魯,他會先提醒巴爾多文做好對付奧提洛的準備,也不奇怪。米爾查還以為,在軍議前先悄悄的剿殺奧提洛的重甲部隊、讓特納賽的士兵李代桃僵,自己已經是最快想到反制行動的人了。

        卡爾加魯完全沒有回應米爾查的問題,「你應該還記得吧,在我們還小的時候,父親難得有一次陪我們閱讀《查理曼大帝傳記》。」米爾查其實完全沒印象。「他當時說了一句話,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非常清楚──」

        「『當臣民擁有土地,就會失去對君主的忠誠』。」卡爾加魯神情平靜,卻帶有讓米爾查驚訝的憂傷,「你幾乎殺死所有反亂的貴族,並且收回他們的領地。而不信任父親的封臣,你得到他們的效忠。我做了什麼,又說了什麼,重要嗎?

        可怕的沉默在兩人之間,上升,又下降。夏日的傍晚,平原上的微風被井然陳列的營帳方方整整的切散,到兩人之間的時候,已經什麼也不剩下了。卡爾加魯的目光仍然文儒溫柔,但是米爾查第一次發現,那裡同樣晦暗幽深,令人害怕得想別開視線。

        米爾查混亂又茫然。他一直以為他很了解卡爾加魯,或者說,他一直以為,他只要知道卡爾加魯是個虔誠博學的修士、孝順父母的兒子、友愛手足的長兄,這樣就夠了。卡爾加魯仍是那個親切的哥哥,但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一個城府深沉、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可怕男子?

        簡直就跟,父親一樣。

        「如果你還是很在意的話,」卡爾加魯緩緩的打破沉默,「來吃飯吧。你還想知道什麼,我不會對你有任何隱瞞......」

        米爾查的腳步向原本的目標邁去,「我等會就過去──」

        「米爾查!」卡爾加魯的稍微揚高的沉喝又急又重,米爾查沒有漏看卡爾加魯臉上一閃而過的緊張,洶湧襲來的不祥,瞬間淹沒米爾查全身。他不管卡爾加魯的攔阻,大踏步衝向母親所在的營帳。

        小鮑里斯坐在帳前吃晚餐,看見米爾查,立刻站起說了聲「大公」,然後才被米爾查凝重的神色嚇了一跳。

        「我的母親和姊妹一路上都無恙嗎?」

        「是的,大公。」小鮑里斯大拍胸脯,「我換上腳步最輕快、肌肉最結實的母馬給夫人小姐拉車,走車平順,這不已經在裡面休息了呢。」

        說罷就幫米爾查隔著門帳向裡面通報,裡面低低地傳來少女地驚呼,是西爾維婭。她連聲說時候不早,請米爾查無須擔心,早點休息──沒漏聽話中不尋常的侷促,米爾查直接掀帳進入。

        帳內的景象讓米爾查驚呆了。除了西爾維婭和一個自小跟著她的侍女,哪裡有母親和妹妹弗洛琳娜的身影?

        「母親和弗洛琳娜呢!?」

        米爾查爆發出來的緊張化為震怒,馬上又把滿臉淚痕的西爾維婭逼出淚來,「米爾查,對......對不起,是我的錯,」西爾維婭哭道,「我有勸母親,但她怎麼樣都不肯跟我們離開──」

        米爾查很後悔對這個性情柔軟的妹妹大聲說話,但是聞言又驚得非同小可,他立刻改吼聞聲跟進來的小鮑里斯,「我的母親和妹妹呢!?你沒有確認她們都有上車,就離開城堡了嗎!?」

        沒想到小鮑里斯也是一臉現在才知道的震驚,「什麼!?夫人沒有上車?這怎麼可能──」

        「啊不然我看到的是鬼嗎」這句還沒講出來,卡爾加魯也跟著進到帳內,「夫人說她是特爾戈維什泰的女主人,她要死也得在那裡──」

        「我的命令是讓巴爾多文和鮑里斯護送所有的家人離開!」米爾查這時候才想起來,「巴爾多文?巴爾多文人呢?還有鮑里斯爵士──」

        「他們沒有違背你的命令,米爾查,你先冷靜點──他們說,任務完成就會馬上過來──」

        米爾查只差沒揪住卡爾加魯的襟袍大吼,「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沒告訴我啊,卡爾加魯!」

        彷彿一週以來所有壓抑的情緒和壓力,都在這個時候爆發出來,米爾查只要想到偌大空曠無人的城堡,又病又疲的母親僅僅和妹妹兩個人,將在黑暗中等待匈雅堤不知何時會到來的軍隊,他就擔心得快要發瘋。

        米爾查快速卸甲,最後身上只有一件輕薄衣褲,就往出口走去,卡爾加魯眼明手快地擋住去路,口氣警意濃厚,「你要去哪裡?」

        「什麼人都不用講,」米爾查用力穩定呼息,「我會在天亮前回來。」

        就連一向冷靜的卡爾加魯都要激動起來,「你現在是瓦拉幾亞大公!也是軍隊的指揮官!如果大半夜的土耳其人摸黑過來,你卻不在,我們要怎麼辦!?你不能就這樣跑掉!」

        「那你告訴我啊!我明明知道母親被留在城堡,我卻要這樣眼睜睜地放她死在那裏嗎!」

        「那是她的心願!」卡爾加魯平時都斯文講話的嗓子也喊啞了,「而且她自己也很清楚,她已經──」

        「她還有德古拉和拉杜!」米爾查幾乎是貼著卡爾加魯的臉大吼,「你忘了我們的童年嗎?我們已經沒有自己的母親了,但是德古拉和拉杜還有!你想讓他們跟我們一樣嗎!」

        西爾維婭聽到這裡,想起凡希莉莎照顧他們這些自幼失母的孩子,就如同自己所出,忍不住又嗚咽出來。「雖然很可憐,但是沒辦法。我們只能祈求神讓我們與家人相伴的時間久一點,但我們不能要求神──什麼時候帶走她們,是神決定的。」卡爾加魯神情慘然,「想想看你現在這種樣子,如果父親知道了會怎麼想!──」

        米爾查猛然一記頭錘重擊卡爾加魯額頭,卡爾加魯本是文弱之質,這一撞瞬間腦子一片空白,軟倒下來。西爾維婭和小鮑里斯都嚇得上前扶住,對米爾查的爆走驚呆了。

        「我才不管他怎麼想!我已經不想去管他要什麼、不想去想我該做什麼了!我已經受夠了!」米爾查對著大家咆哮完,額頭上的刺痛感讓他神智清明幾分,他喘了幾秒快速冷靜下來,對呆若木雞的西爾維婭和小鮑里斯冷冷地說,「我是瓦拉幾亞的大公,我沒有忘記我的背負。但我也有身為一個兒子必須盡到的責任。」米爾查掀帳而出,衝入夜色。

        他牽了兩匹馬,帶上一隻斧頭,就這樣疾馳到隱藏在斯那高地的密道。又是沿路晃蕩破碎的手中火光,濕濘悶熱的空氣,宛如鮮血一樣又熱又燙的汗水,每一個都在干擾他奔跑的速度。太慢了、太慢了,匈雅堤的騎兵可能已經列陣城下了,快一點、快一點,弗洛琳娜最怕打雷,投石擊牆和震天殺聲,會讓她有多害怕。

        米爾查完全不知道自己踩死多少老鼠。到了盡頭,也不給自己多喘幾口氣,就按指定的暗號叩門。沒兩下他就焦躁地抄起斧頭狂砍猛劈。這道木門很厚,劈了十來下也不過嗆了自己滿口鼻木屑,連個像樣地刻痕都沒弄出來,斧頭已經要鈍了。他開始發狂地又撞又踹,正要豁出去、把配劍也拿來戳洞,門便推開。

        開門的是巴爾多文。「我就知道你一定會跑回來,」但看到門那一側的狀況和米爾查的瘋狂神態,他又一臉驚嚇,「天啊,你不知道這個門只能從城堡開嗎?」

        「我們要馬上把母親和妹妹帶走。」米爾查現在的心情惡劣到不想問巴爾多文為什麼留在這裡,「鮑里斯爵士也要一起走。」

        鮑里斯奉米爾查的命令,是最後一批撤離特爾戈維什泰的軍隊。但是在布澤烏的營地,卻遲遲不見鮑里斯在內的老兵十數人。鮑里斯追隨父親最久,可說是最忠心的老將,米爾查不需要思考就能知道,他打算跟城堡一起同歸於盡,跟勒爾考一樣把匈雅堤拖到最後一刻。

        「他們兩位的頑固,得要你自己來才知道。」巴爾多文給米爾查領路,「我們誰都說不動夫人。我跟卡爾加魯說,就算我們就這樣離開,你到時候沒看到人,肯定不由分說地跑回來找。與其這樣,不如我就留在這裡接應你,更何況我也有想做的事。」

        窗外夜色雖沉,城外卻整片火光,米爾查心下一凜,匈雅堤的大軍來得好快,派往斯拉蒂那的勒爾考恐怕已經無倖,又想到以敵人的行軍速度推算,勒爾考僅僅以百人之力拖住匈雅堤整整一天,已經給自己搬動六千大軍撤離首都足夠的時間,確實是不愧驍勇之名。對於這位脾氣暴烈古怪的老將領,米爾查由衷升起哀悼感佩之心。只是看火光分布的態勢,匈雅堤不像安營,而是要漏夜攻城。

        「為什麼有這麼重的油味?」

        一離開潮濕的密道,嗅覺漸漸回來,米爾查這才注意到城堡到處都撒了油。「本來是我要用來燒密道的老鼠,鮑里斯爵士和夫人知道後,就說要燒就燒徹底一點。」他們已來到大廳門外,巴爾多文開門前解釋一樣的說,「只有德拉庫斯提家族的成員,能知道那條密道的存在。鮑里斯爵士已經決定要在這裡獻身了,我要是茍活,永遠會留下汙名。我一直在想怎麼利用這條密道。」

        米爾查進入大廳。這裡是父親與貴族議政的場所,接待外國使節的所在,更是家人同桌飲食、共享天倫的地方。此刻滿廳大亮,一如城堡其他地方火光通明,這是鮑里斯的作戰,要讓匈雅堤以為整個瓦拉幾亞的軍隊都聚集在裡迎戰。

        王座上,凡希莉莎正抱著弗洛琳娜。母女倆除了形容憔悴,臉上表情卻十分安詳,看起來就像相擁熟睡一樣。要不是外面正陳匈雅堤大軍,此情此景這樣寧靜安穩,米爾查實在不忍吵醒她們。

        他輕喚母親,腦中開始思考,自己個子高,可以背虛弱的母親走,弗洛琳娜又輕又小,就讓巴爾多文背,手才輕輕蓋在弗洛琳娜稻草色一樣的薄薄頭髮,就驚醒了凡希莉莎,也震驚了米爾查。

        隔著頭髮也能感受到滲入手心的涼意。弗洛琳娜已經死了。

        「你為什麼在這裡?」凡希莉莎口氣虛弱,臉有怒容,絲毫沒有溫言敘情的餘地,「你不應該在這裡!你……你竟敢丟下軍隊跑回來!?」

        凡希莉莎是嚴母,幼時米爾查要是拉弓擊劍哪個姿勢做不好,凡希莉莎馬上就一掌拍來了,哪會像現在這樣,連斥責也有氣無力。米爾查又苦又澀,又有怨氣,「也怪母親太任性了!為什麼不走!」

        他要把弗洛琳娜的屍身抱開,凡希莉莎卻死命抓著不放,「卡爾加魯沒告訴你嗎,我要死在這裡。」

        她把弗洛琳娜緊緊抱住,「弗洛琳娜快死了。我想讓這孩子在最後,至少在最熟悉的家平靜長眠,而不是在哪個馬車或平原不安的死去。」

        「但現在弗洛琳娜已經走了,」米爾查沉痛的說,「您能為她做的已經做了。您也應該——」

        「我不走。我一輩子跟著你父親在整個歐洲流浪,好不容易能在這裡休息。我累了,我也很痛,我不想再動了。」

        有如從任性小孩口中說出的話,一點也不像以前那個充滿力量的母親。「不是只是濕疹而已嗎!卡爾加魯很懂藥理,他會努力治好你。等仗打完,我也會想辦法到羅馬,威尼斯,甚至土耳其,去幫你找醫生──」

        凡希莉莎苦笑,「米爾查,你什麼都不知道。我已經沒有能夠活下去的力氣了,你不應該冒著生命危險回來,只是為了救一個死人!」

        一道火光劃破黑暗,然後是數道火箭如流星墜落,巴爾多文在門口驚叫示警,「總攻擊開始了!」城牆被燒出一片火壁,扣擊城牆、撞毀城垛塔樓的每一顆巨石,都在粗暴地敲打米爾查的心臟。

        「別這麼輕易的就說想死的話!母親,您是這麼不負責任的人嗎!」為了帶走母親,米爾查還在跟母親爭奪弗洛琳娜,只要抱開弗洛琳娜,他就能不管母親意願,把她一把扛到肩上帶走了。但是凡希莉莎不知哪來的力氣,苦苦死命的抱著弗洛琳娜不放,母子都姿態笨拙的拉扯僵持,「德古拉和拉杜,您的孩子還在等你!你不能夠這麼自私,他們需要你!」

        「我的孩子不是已經死了,就是已經長大了。」凡希莉莎氣喘吁吁,「把她們的孩子養育成人,或是照顧到最後一刻......我的使命已經結束了,已經沒有人需要我這個母親了。」

        巴爾多文在門口催促大叫,「米爾查,你還沒好嗎!牆上已經打起來了!」

        「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麼啦!」米爾查決定用蠻力扯開弗洛琳娜,「您別再說話了,我們現在就走──」

        我不是你的母親,」凡希莉莎心知力氣比不過米爾查,眼神變得冰冷狠絕,更豁出去說出驚人發言,「我是你們所有人的殺母仇人。你們全部悲慘的失去自己的母親,是因為我殺了她們。」

        米爾查一呆,「不,你只是要讓我放棄您才故意說這種話──」

        「你的母親克妮雅娜是我害的,我在她懷孕期間給她用了麝香,她才會早產血崩。」凡希莉莎目光陰狠陌生,說著一連串讓米爾查不可置信的話:「西爾維婭的母親,是我親手推落水井的;弗洛琳娜的母親在輕掃煙囪時墜落,是我做的;列昂提娜的母親不是病死,是被我悶死的。」

        「要不是卡圖娜發誓不再回到城堡,在修院深居修行,不然我也會殺了她。」凡希莉莎儘管虛弱,恨意卻仍然兇狠,她頃盡全力推開米爾查,「這樣你明白了嗎?現在離開還來得及,我的命不值得你救。你們應該要恨我,因為我也一樣恨你們。」

        城堡外的廝殺聲、巴爾多文的催促聲,突然都變得好遙遠。米爾查震驚又駭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這個他稱呼為母親的人,殺死自己的生母,還有無緣一見的同胞弟弟;幾乎殺死所有父親的妻子和情婦,所有弟妹們的母親──她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偏偏要到這種時候,才說出這些話?

        「哪一個深愛丈夫的妻子,能夠忍受丈夫與別的女人恩愛生子啊。」彷彿是回應米爾查的呆滯,凡希莉莎多年來深埋於心的恨毒流諸於口,其中更有破碎的悲鳴。傷心的碎片殺死了別人,也把她自己割得體無完膚,「這就是我的真面目,我就是這麼善妒又殘忍的邪惡女人。我不配做你的母親。最適合我的結局,就是陪伴這些可憐的孩子,跟特爾戈維什泰一起毀滅。」

        凡希莉莎的目光盛滿淒然,冷冽的恨意已經化為哀求,「米爾查,別再管我了,趕快離開這裡──」

        「突然講這些話,您要我怎麼想啊?」米爾查混亂又悲傷,「您這是要我將父親的妻子,丟在即將淪陷的城堡獨自逃走嗎?您是要我就這樣拋下我從記事起以來,唯一一個叫過『母親』的人嗎!」

        米爾查的悲痛呼喊,令凡希莉莎意外又動容。「我會說話識字,是您教的;我發燒生病的時候,是您照顧我直到痊癒的;我會拉弓射箭,擊劍騎馬,都是您手把手帶出來的;我皮甲胸前的瓦拉幾亞雄鷹,也是您親手一針一線刺的──」米爾查的眼眶和逼近城堡的烽火一樣灼燙,「有人會對痛恨的女人所生的兒子,願意做到這種地步嗎!」

        巴爾多文聽不清楚兩人爭執,只是看到城牆上敵軍如潮水湧入,他緊張的大叫,「米爾查、夫人,你們如果要吵就回去再吵,不要在這種時候母子吵架!」

        凡希莉莎見不能再拖,竭力呼喊,「巴爾多文,點火!」

        巴爾多文馬上搶進來,俐落執過牆上火炬,就往地上一拋。火蛇頃刻滿廳蔓延開來,米爾查四顧大驚,巴爾多文趁這個當頭,重重地勾住米爾查脖子就往門口拖。

        「等一下!母親還在裡面──」

        「你很好,米爾查。比起你的父親,你的心性更像克妮雅娜。」凡希莉莎神情淒然,又是驕傲又是不捨,「我的第一個孩子沒了的時候,你的母親要死了,卻把她的孩子抱給我。」

        「她說,孩子不能選擇父母,只有孩子是無辜的。她請我在她之後,做你們所有人的母親。」凡希莉莎在火光中淒然微笑,「謝謝你仍然願意叫我母親。」

        火箭從窗戶射入,廝殺聲已經近到清晰可聞,更在即將死別的母子之間再燒出一道火牆,「德古拉是你的同胞弟弟,」凡希莉莎悲傷又歡喜,幸福又落寞,「我最後能夠留給你的東西,只有這件事了。」

        米爾查掙扎著雙手撐住門板,拚命不被巴爾多文拽走。「母親!」米爾查拚盡全力大吼,希望最後的道別能夠穿過層層火牆煙雲傳達過去,「不要再懲罰自己、不要再怨恨自己了!告訴我,你最後的心願!」

        從來在孩子們面前都是堅強無畏的凡希莉莎,米爾查這句話猛然逼出她的淚來。「保護拉杜,讓他平安健康的長大!」凡希莉莎淚灑火場,淒聲懇求與身為人母的淚水,一起蒸為煙塵,「不要讓他受傷害,米爾查!」

        匈雅堤的部下在城堡大門口回收了老鮑里斯的遺體。據說他在身中數箭、被砍了數刀的情況下,還能以一擋十,勇悍可怖。匈雅堤憮然長嘆,「這樣一個出色的戰士,為什麼我們必須成為敵人。」

        城堡四處的縱火點,半夜就已經全告撲熄,然而城堡也已經與焦土殘垣沒什麼兩樣了。匈雅堤看到瓦拉幾亞大公的夫人與女兒,被燒成焦炭、相擁而逝的遺骸後,心中更不齒弗拉德的卑懦無情,竟然將婦孺留在孤堡,更讓作戰經驗豐富的老將僅以寥寥數人守城,這樣割棄妻子部屬只為拖住微不足道的幾天腳步,簡直冷血得令人髮指。

        然後又有部下回報,在城堡廚房發現隱密的內室,那裏似乎有通往城外的密道。

        「原來如此。我就覺得特爾戈維什泰的守備竟然少成這樣,太不正常了。如果有這樣一條密道,才能解釋他們的撤退為什麼可以如此迅速又徹底。」匈雅堤派出先遣隊進入密道。

        先遣隊摸黑進入,很快的他們看到遠方的點點白光,以為是終點的出口。

        「等一下,」領隊軍官打斷士兵的歡呼,「現在還是晚上,出口怎麼可能有這麼亮的光──」話還沒說完,腳下就傳來微微震動,接著是有如潮水淹沒過來的大群老鼠。老鼠們瘋狂奔逃,鑽過腳間,甚至爬上衣褲,這群匈牙利士兵在擁擠的密道裡面驚駭的又跳又躲、拍落老鼠,接連而來、綿密不斷的白光和爆炸,更是隨著強勁的回捲氣流急撲眾人。這些匈牙利士兵在意識到應該要往回逃走的時候,不是被炸得血肉噴飛,就是被坍塌的密道砸成爛泥。

        巴爾多文渾身滿臉都是塵土焦煙,在出口聽見裡面震聲隆隆不絕,得意得彈指笑道,「卡爾加魯說的這些陳年雪藏的蒙古火藥,果然拿來炸匈牙利的老鼠剛剛好。」

        「這條密道,是我祖父在這裡開挖煤炭時發現的礦脈,後來被丹大公開鑿成隱密的通道。」米爾查口吻寂寥平淡,已經聽不出悲喜,「火藥也炸開了巖層裡面的瓦斯吧......巴爾多文,你說的沒錯。這條密道除了我們和死人,已經沒有人知道它曾經存在過了。」

        米爾查和巴爾多文快馬馳回布澤烏的營地時,一直在想。猶太人有句諺語說,因為神無法照顧每一個人,所以祂創造了母親。但是,為什麼神給他創造了一個毫無記憶和情感、也完全沒有印象的生母克妮雅娜,又創造了一個連自己都不禁希望是生身母親、養育自己長大的凡希莉莎。如果自己是搶走父親的女人所生的孩子,那麼凡希莉莎又是用怎麼樣的心情,教自己讀書寫字、為自己刺上胸前的雄鷹呢?

        她失去第一個孩子,是神給她的懲罰嗎?那又為什麼要讓德古拉成為她的孩子,奪走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同胞所出的弟弟呢?如果他能夠早一點知道德古拉身上,跟他一樣留著同一個母親的血,他會不會對生母有更多的眷念?會不會如凡希莉莎所願,更恨她一點?會不會願意,對德古拉更溫柔一點呢。

        馳出斯那高地的森林,御夜乘風般地奔往初濛曙光的郊區平原。米爾查想把背後的烽火、特爾戈維什泰的真相全部都拋在腦後,他想要馬跑得更快一點,迎面撲來的夏夜林風更刺臉一點,好讓他的眼淚能在溢出眼眶之前,就被吹散。

        當他在朦朧的清晨霧氣中,看清楚瓦拉幾亞的軍營竟然到處立起猩紅的星月大旗,他差點沒心跳停止。

        「父親帶來蘇丹的軍隊,與我們合流了。」卡爾加魯不會騎馬,帶他過來的是一名土耳其騎兵。他笨拙地下馬搶上前,對於沒有看到母親和妹妹同歸,他的表情並沒有很意外。「父親無恙,我們也得到更多戰馬和火器。你不要擔心,大家都沒事。」

        乍見土耳其軍旗的驚駭因為卡爾加魯的解釋,讓米爾查迅速冷靜下來,但他還是很錯愕,「『蘇丹的軍隊』?」

        「我們要對匈牙利的侵略展開逆襲作戰了,」卡爾加魯低聲道,「除了父親,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你去哪裡。但你還是趕快去見他比較好。」

        米爾查疲憊而默然。父親竟然得到穆拉德的軍隊。這意味著什麼事?彷彿瓦拉幾亞西線城市甚至是首都,遭到匈牙利的侵門踏戶,是活該一樣。奧堤洛就像是有先見之明、卻在政治鬥爭中被清算的股肱臣子一樣。勒爾考和鮑里斯,又是為了什麼而捐軀呢。

        整整一週為了抵抗土耳其而做的全國動員和軍事準備,現在看起來多麼的徒勞又可笑。這一切甚至就只是像是拔除掉國內的有力封臣而已,但卻是用家人和忠臣的性命,還有瓦拉幾亞的獨立來換。太不值得了。

        他過了良久才淡淡地問,「為什麼在埃迪爾內的父親,會知道匈牙利入侵?」

        「米爾查,請你不要責怪我,我這麼做並不是背叛你。」卡爾加魯悲傷地承認,「瓦拉幾亞大公會換人做,但父親只有一個。」

        米爾查目光越過卡爾加魯,直望向他身後的東方,那裡的天色將會有多蔚藍,腦後的西城烽火就會有多昏黃。「卡爾加魯,你只是看起來是神的僕人,其實是父親的渡鴉。瓦拉幾亞的渡鴉飛到哪裡,你的情報就能傳到哪裡。可你知道我最失望的是什麼嗎?」米爾查明明知道那不是卡爾加魯的錯,但他無法原諒他。「你明明知道所有的事情,但你就是不講。我為什麼總是到最後才知道真相?我為什麼最後才知道,母親留在那裡的理由!」

        卡爾加魯從來不叫凡希莉莎母親,而是稱呼為「夫人」。「看我被蒙在鼓裡就那麼有趣嗎,卡爾加魯!」

        米爾查幼稚地怨氣化為刻薄言語,狠狠地刺傷卡爾加魯的心。「米爾查,人死了,所有的秘密都會消失。」他看起來十分受傷,卻沒有動搖,「如果你沒有回去找她,這樣真的不好嗎?

        「好不好也不是你說了算。」米爾查冷淡地策馬越過卡爾加魯,「如果你還把我當作弟弟,就不要再隱瞞我任何事。」

        巴爾多文並不十分清楚兄弟倆發生什麼事,識趣地什麼也不問。卡爾加魯猛然咬牙,徒步追上,「這是德古拉要我交給你的。」

        米爾查接過。那是一個國王小像,是父親請工匠做給德古拉的玩具。他不知道德古拉這個時候讓卡爾加魯轉交給自己是什麼用意,但他也懶得再問卡爾加魯任何事了。他直接朝向已披上旭日金光的土耳其大纛奔去。

        只要看到那頂帳篷,還不用下馬,他就知道父親在那裡。快語如珠的爽朗談笑穿出帳門,父親儀容整潔端正,八字鬍修整得乾淨俐落,完全不像是這一趟去埃迪爾內,被土耳其國王扣住囚禁的樣子。這不還在跟幾個土耳其有頭有臉的大鬍子軍官笑著說話嗎。

        米爾查就這樣眼神有如死人一般地站在門口。

        帳內眾人本來是十分輕鬆地指劃地圖,一副反擊匈牙利已經勝券在握的模樣,見到米爾查滿臉汗塵髒污、形容狼狽凌亂、又雙眼無神的樣子,重點是沒穿任何一邊的盔甲軍服,一下子都搞不清楚,這是哪裡來的邋遢小子,或是暗暗嘀咕基督徒士兵也太髒。

        弗拉德很識相地沒在這個時候介紹這是我兒子,而是請眾人暫時迴避。巴爾多文和侍衛也被屏退到外面,帳內就剩父子兩個。

        米爾查無神地看著父親不發一語地走到自己面前,那雙黑得精亮的眼睛直直看著自己。要是在過去,他肯定會對這種彷彿所有犯的錯誤都無所遁形的凝視,感到壓力沉重。但他現在只是沒有力氣閃躲而已。

        他的肩膀頸脖僵硬,硬著頭皮等待父親狂風暴雨的斥責。

        身為被拱出來的瓦拉幾亞大公,全國軍隊的總指揮官,在土耳其人來到的時候,人卻不在主營。這可不是一頓臭罵就能了事的。

        「你做的很好,米爾查,」弗拉德雙手捏他僵硬的肩膀,「我都聽卡爾加魯說了。現在你得到親匈派封臣的效忠,還被波雅爾們承認是瓦拉幾亞大公。我一直想回收你祖父分封出去的領地,你都收回來了。最重要的是,你還幫我把凡希莉莎和弗洛琳娜帶回來。」

        弗拉德完全不在乎米爾查多髒多臭,親熱地攬著兒子肩膀帶他到桌前,邊說邊拿自己沾了洗手盆水的手帕,就幫米爾查抹臉。「穆拉德讓幾名鄂圖曼的醫學士跟我回來,有專治小孩的和婦科的。你母親得的病,是土耳其人說的『火之腰帶』,那是很兇狠的東西,等到身體長了半圈就沒得治了。我們等會一起帶醫生去瞧瞧她們,但是在這之前,你得先喝點東西。」

        弗拉德笑吟吟地取來一個米爾查從沒見過的奇特水壺,在他面前倒滿一杯烏漆馬黑的液體。「這是葉門的豆子所沖的土耳其咖啡,顏色是難看了點,味道恐怕也不能說多美味,但是很提神。穆拉德每天都要喝一杯,推薦我試,我倒是越喝越咀嚼出滋味來。你也來嚐嚐。」

        父親的人就在身邊,講話也聽得很清楚,但米爾查就覺得他好像跟自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父親,」米爾查沒動飲料,聲音破碎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母親不肯跟我走。」

        本來十分愉悅的弗拉德終於一愣,「什麼?」

        「弗洛琳娜撐不到我回去,」米爾查覺得喉嚨有千萬條火蛇在燒,張牙舞爪地要燒穿眼睛,「母親說要陪她和列昂蒂娜,不肯跟我走——」

        「我要怎麼告訴德古拉和拉杜啊?」米爾查即便如何地咬牙切齒,也堵不住如洪傾瀉的淚水,「我答應他們的……」

        弗拉德毫不遲疑地緊緊擁抱兒子,米爾查靠到父親肩膀上,才發現不管穿了多少防具護甲,自己仍然這麼脆弱。眼淚沖刷臉上的征塵汗水,和著鼻涕唾沫一起灑在上面。天旋地轉又糢糊一片的視野中,父親的擁抱好陌生,好懷念,又好溫暖,溫暖得讓他無法離開,也讓他突然失去獨自一個人的勇氣。

        米爾查發誓,這是他最後一次軟弱。

        「告訴我就夠了。」弗拉德輕聲道,所有的情緒都藏在嘶啞的嗓音中。「他們不用知道這麼殘酷的事。」

        米爾查恢復冷靜,離開父親的擁抱並抹臉,「他們怎麼可能永遠都不知道?」

        「我把他們送到久爾久了。」

        這次換米爾查錯愕,「久爾久?為什麼?」

        「你不需要再駐守久爾久的城堡了。」弗拉德的口吻裡,有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從現在開始,那裡是鄂圖曼的堡壘,會有他們的軍隊在那裡。」

        米爾查一聽,這事態簡直非同小可,「那您把德古拉和拉杜送到那裡做什麼?」

        「鄂圖曼的使者在那裡等待他們。」弗拉德緩慢而篤定地說,「他們會以蘇丹尊貴客人的身分,被邀請到埃迪爾內作客。」

        米爾查猛然撲上來,發狂一樣地扯住弗拉德衣領粗暴搖晃,「您在想什麼?您在說什麼啊?」他失控大吼,「怎麼跟您之前說的完全不一樣啊!」

        突如其來的爭執,讓帳外的巴爾多文等侍衛嚇了一大跳,分別搶進來把人雙雙拉開。巴爾多文還得呼來其他侍衛才能押住米爾查。「德古拉和拉杜,是瓦拉幾亞的王子。」弗拉德整理衣領,剛才聲音裡的暖意已不可聞,取而代之的是理智的淡漠,「他們作為我的孩子出生,本來就肩負使命。他們只是履行職責的時候到了。」

        「我也是瓦拉幾亞的王子!我還比他們都大!」米爾查在至悲與極怒之中徹底失去理智,「我來代替他們去!應該要是我!為什麼不等我回來——」

        「你是我的繼承人!!!」弗拉德沉聲大喝,一時威懾在場眾人,也鎮住精神狂暴的米爾查。「給我像樣點,米爾查!瓦拉幾亞還有幾個十五年,能夠讓我栽培出一個大公!」

        縱使眼眶中還剩有薄薄水意,也在米爾查逐漸冷卻下來的怒火中蒸發了。他狠狠地甩脫壓制,瞪著父親的墨色瞳眸裡,有撕心裂肺的恨意,還有最不捨的痛憫。「他們才剛失去母親,現在又被迫要離開父親,」米爾查痛苦的握住懷中的國王小像。原來如此,德古拉要卡爾加魯轉交給自己這個東西,原來是這個意思。「太可憐……太可憐了——」

        「生存在這個亂世,哪一個孩子不可憐?」弗拉德又何嚐忍心送出兩個年幼的愛子。但是不這麼做,不能立即得到可以反擊匈牙利的奧援。就連弗拉德自己都沒能料到匈雅堤會說撕破臉就撕破臉出兵。

        「幫我治理瓦拉幾亞,找到這個國家的活路,」弗拉德再次搭上米爾查的肩膀,這次是政治領導人尋求結盟的接觸,更是屬於父親的懇求,「讓他們還有能回的家。」

        米爾查緩緩地將手蓋在父親的手背。然後緩緩地將父親的手卸掉。「我會跟您一起治理瓦拉幾亞,」米爾查雙眼薄霧血絲盡去,重新射出悍然目光,「但是,我有我的方法。」

        米爾查頭也不回地出帳,呼人牽來座騎,就這樣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弗拉德大步趨出,「巴爾多文!跟上米爾查!」

        巴爾多文雖然搞不清楚父子爭執的詳細狀況,還是矯健上馬,「要把他追回來嗎?」

        「他做好了斷就會回來,」弗拉德非常了解自己的兒子,他的語氣中既是驕傲,又透漏難察的落寞。「他體內的瓦拉幾亞雄鷹,已經真正的醒過來了。」

        米爾查並沒有直接奔到久爾久,而是繞過堡壘,到渡口去。跟他所想不差,土耳其國王這次為了確保父親的忠誠,一得到兩個弟弟,馬上就要送到多瑙河對岸去。布澤烏到久爾久有百里的距離,但是瓦拉幾亞的馬嚮以足健聞名,帶上兩個孩子的車輦速度不快,米爾查恰恰就在渡口趕上要乘船離去的土耳其使節。

        米爾查幾乎可以說是形容凌亂,不像騎士,更不像身份尊貴的王子。他遠遠看到人,在一段距離外便翻身下馬,腳步沉穩地走過去。不出所料,立刻被戒備周圍的土耳其士兵持槍攔住喝問。

        米爾查聽不懂土耳其話,也不打算理會,在巴爾多文反射般地要拔出兵器前僅僅伸臂停下他的動作,就朗聲大喝:「我是瓦拉幾亞的『龍公』弗拉德之子,德拉庫斯提家族的米爾查,」米爾查神情莊重威猛,不著華服盔甲,也自然懾人。「我要求跟我的弟弟們見面!」

        那些土耳其士兵聽不懂他的話,卻聽得懂在土耳其也威名極盛的「龍公」弗拉德名號,不由得躊躇起來。使節中的通譯官聞聲而來,看到米爾查風塵滿身的模樣,也不免懷疑,「你是瓦拉幾亞的王子?你要如何證明你的身份?」

        米爾查冷冷地道,「我現在就證明給你看。」他深深吸飽一口氣,猛然提氣大吼:「德古拉!!!拉杜!!!」

        這一吼有如虎嘯龍吟,被土耳其侍從團團護著的德古拉和拉杜個子雖小,卻能聽見穿風破陣而來的呼喚。「是米爾查,」德古拉驚喜地搖晃哭累得幾乎睡著的拉杜,「快點,是米爾查來了!」

        他們紛紛高呼米爾查,激動之情溢於言表,通譯官不再懷疑米爾查的身份,卻懷疑他的目的,「你的父親已經代替他們接受蘇丹的邀請,他們將作為客人前往埃迪爾內王宮。」

        米爾查森然道,「如果你把我的弟弟當作囚犯,我就會把他們搶回來;如果不是,那就讓我見他們一面。」

        米爾查並非恐嚇,話中的兇猛態勢卻有威嚇的效果。通譯官同意放行,但是調兩個精兵跟在米爾查身後。米爾查被領到德古拉和拉杜面前,拉杜看到米爾查,又要哭了。

        「米爾查,我還沒有跟母親說再見,也還沒有跟列昂蒂娜和弗洛琳娜說再見。」拉杜死死地牽著德古拉的手,似乎被好好的告戒作為蘇丹的客人,身上肩負瓦拉幾亞的顏面,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樣哭哭啼啼,所以強忍著委屈,沒有跟以前一樣衝過來。

        德古拉也很明顯地勉強自己裝作成熟,如漆雙眼覆上水意,「米爾查,請你保重。母親和弗洛琳娜也拜託你照顧了。」他並不知道母妹並沒有跟著出逃,更不曉得兩人已經雙雙逝於特爾戈維什泰。

        「你們兩個也要保重。」米爾查低頭就能將兩個弟弟盡收眼底,他此刻才恍然發現,德古拉和拉杜竟然都還這麼矮,又都這麼小。拉杜的金髮藍眸就跟母親一模一樣,德古拉的黑髮黑眼,就如同是自己的縮小版。他酸澀地想,自己怎麼就從來都不覺得,這一個會是跟自己待過同一個子宮的人、是跟我同父同母同血的兄弟呢。「知道你們要去哪裡幹嘛嗎?」

        「我們代表瓦拉幾亞與帝國的和平,前往埃迪爾內作客。」德古拉像背聖經一樣不假思索的說。米爾查一直都知道德古拉很擅長背書。「只要我們在蘇丹的王宮,接受蘇丹的款待,瓦拉幾亞就能擁有其他基督教國家,無法得到的友誼和仁慈——」

        「是小孩子就不要學大人講話!」米爾查突然的喝斥,讓德古拉十分錯愕,「國家的和平、友誼什麼的,那是大人的工作,你們只要好好吃飯睡覺、健康平安的長大就好了!」

        「可是,」德古拉瞬間熱淚滿眶,終於情緒潰決,「可是就算我們是小孩子,神的考驗也不會對我們比較慈悲啊!如果不趕快長大的話,根本沒有辦法承受這些事……小孩子要怎麼承受這種事啊!」

        米爾查把德古拉緊緊按到懷裡。什麼也不懂的拉杜也感染了氣氛,無助地嗚嗚哭出來,被米爾查大手抓過來一起抱。

        旁邊的通譯官看得很不以為然,用土耳其語跟旁邊的同事說,「能做蘇丹的貴客是多麼光榮的事,離開落後的歐洲、住在文明開化的鄂圖曼帝國首都,更不是一般人的福氣。搞得像死別是怎麼回事。」

        米爾查只是悲傷地想,他才答應母親要保護拉杜,就不得不眼睜睜地看他隨敵人而去;他才重新得到一個同腹弟弟,就要再次失去他。

        「德古拉,我收到你讓卡爾加魯轉交給我的東西了。」德古拉贈與小像,寓意深遠。德古拉希望他能成王,而自己卻一直認為德古拉才是父親最屬意的繼承人。兄弟所想的何其相似,但期望卻又是多麼的南轅北轍。「我也有東西要給你們。」

        他蹲下來,先從懷裡拿出本來要給列昂蒂娜的小獅子。「以後你身邊沒有羊和兔子了,都是狼。你要讓自己跟獅子一樣兇猛,才不會被欺負。」此行前去的土耳其是虎狼之地,米爾查笨拙的比喻,極力想讓年幼的拉杜明白。

        這是最後一次從米爾查那裡得到的玩具,拉杜珍惜地拿在手上,卻又惶惶地問,「可是獅子會咬人。我可以做不會咬人的獅子嗎?」

       拉杜是兄弟姐妹中,心性最軟弱善良的一個。米爾查疼惜又悲傷地摸拉杜的頭,「當然可以啊。你只要會咬狼就好了。」

       他對著德古拉站起來,毫不遲疑地解下自己的配劍。這個舉動讓通譯官和隨行的士兵都警戒緊張起來,通譯官更是大喝,「你要做什麼!?」

       米爾查沒管他們,逕自將整把劍倒轉過來,雙手交給德古拉,「這是從蘇格蘭人那裡拿到的維京單手劍,是父親送給我的成年禮。」米爾查低沉地道,「你既然決定不作孩子了,那麼這把劍,就是我送你的成年禮。」

       用它保護自己,還有拉杜。

       通譯官見狀,嚴正警告,「收回這把劍,米爾查大人。兩位小貴客是要去見蘇丹的。這有可能是行刺的兇器——」

       「我送我的禮物,我弟弟去給蘇丹作客,這兩件事有什麼相干?」米爾查冷冷地道,「你們的蘇丹如果這麼容易就被一個孩子行刺成功,我倒要問你們這些蘇丹的人,平時都是幹什麼吃的!?」

       通譯官只好閉嘴。

       米爾查沒有目送兩個弟弟乘船離開,而是在送他們登船後就痛快地走。看著從此以後只能在敵國相依為命的弟弟,漸漸消失在多瑙河上,這個畫面太殘忍了。他已經有太多令他悲傷悔恨的記憶,不需要再更多。

       回程的時候已近正午,巴爾幹的平原灑落金粉似的陽光,又濃又烈,米爾查望著家的方向徐徐而行,在那裡已經沒有能夠坐滿餐桌的家人。

       巴爾多文就這麼靜靜地跟著他。

       「巴爾多文,你知道嗎,我一直很討厭夏天。」走在前頭的米爾查直視前方,讓人看不到說這話的是什麼表情。「夏天明明是很好的季節,農人播種耕田,羊倌趕羊吃草,什麼東西都長得出來,讓我們以為要活下去,是很簡單的事。」

       「但是夏天的多瑙河不結冰,土耳其人容易打過來;匈牙利人也會南下——因為瓦拉幾亞是個美麗的地方,很多國家都想得到它。就連我都覺得溫暖得太熱了,熱到我老是在流汗,全身老是又濕又黏,又鹹又腥——這老是讓我想到血,明明沒有傷口,偏偏怎麼抹都還是一直流出來。」米爾查不斷地擦臉,巴爾多文只能看到,不斷延著他頰側滑落的水痕,在兩顎和下巴收聚為不可承重的水珠,一顆顆都不知道滴落在哪裡。「我真的很討厭夏天。」

       那年夏天,匈牙利入侵瓦拉幾亞,瓦拉幾亞大公弗拉德二世率領借來的土耳其大軍,擊敗了匈雅堤的軍隊,奪回首都特爾戈維什泰。也被貴族所承認的另一位大公米爾查二世,在匈牙利侵略戰中打了出色的撤退戰,為瓦拉幾亞保留住最大的元氣。

       米爾查從此成為巴爾幹地區著名的基督教猛將,他所率的瓦拉幾亞騎兵,為後來的十字軍戰爭做出重要貢獻。他反對父親附庸土耳其,忠於基督教的盟友;然而弗拉德的謀略和米爾查的武勇,讓這對在政治上分歧、卻在戰場上合作無間的父子,最終依舊成為土耳其欲除之而後快的目標。

       六年後的夏天,弗拉德被刺客所殺;年僅二十一歲的米爾查,遭到被土耳其收買的波雅爾背叛,雙眼灼瞎,活埋於特爾戈維什泰的郊區。

       米爾查的弟弟德古拉——弗拉德三世,如何重新奪回瓦拉幾亞、以他的劍刺穿所有的背叛者,並且又如何遭遇失敗、以另一種姿態在瓦拉幾亞繼續戰鬥,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瓦拉幾亞雄鷹雖然殞落,然而在這塊蜜與血之地上,搏風鬥爭,從不止息。



(完)



後記

  1. 《蜜與血之地》跟《不死之王》一樣,都是我僅有考察設定、製作大綱、沒有完成全文的《Hellsing》同人故事,都是《Hellsing》男主角阿卡多(A叔)宏大的過去一章殘頁而已。跟《不死之王》相比,《蜜與血之地》更大程度遵循我的《Hellsing》同人故事細節,也因此在兵荒馬亂的期末和重啟考試準備的現在,讓我寫到數度懷疑人生乾脆不要寫了吧這樣。最大的不順暢就是消化龐大複雜又零碎的細節,然後刪好刪滿。
  2. 也正因如此,刪改到三萬字以內的版本連結投稿點不開後,我就乾脆改成完整版發成(上)(下)兩章來發了。
  3. 投稿【變調】,表面上寫的是承平一陣時日的瓦拉幾亞,突然面臨強國壓境的威脅和突襲;實際上寫的是小男主米爾查在風雲瞬變的時局下,與家人的關係也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以這些交錯的命運構成變調的主題。
  4. 投稿【夏日的逆襲】,逆襲有反擊之意,因此故事發生在炎熱的夏日,表面上看起來是在寫(上)匈牙利的逆襲,其實是在寫(下)最終弗拉德對土耳其臣服,並在尾聲揭示瓦拉幾亞的反擊。
  5. 最後背叛米爾查的人就是巴爾多文和特那賽。
  6. 創作緣起和故事概念見後記

謝謝各位的閱讀,歡迎批評討論或提問!^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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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12 篇留言

吉風翅
這部老實說我看的時候有跳過部分劇情
因為我平常都讀日系輕小說
所以對西方設定和名字閱讀會很苦手
有時候真的就直接想跳到下一段擺脫這些名字
上篇比較嚴重一些
但是米爾查和家人(尤其是卡爾加魯和德古拉)待在一起的時候看起來有比較順
下篇感覺比較好閱讀
我已經可以看人物名字分出誰是誰,可是地名還是真的不行
不知道鯤島有沒有意願製作家族樹或是地圖呢
我覺得這樣比較有助於理解,同時也不會說用到太多註釋

我覺得這部表現出了相當多關於親情的描寫
當然最多的還是米爾查的手足之情了
雖然辦不太懂軍事部分的劇情,但是我也感受到了裡頭的峰迴路轉和謀略之深
小德古拉也很可愛
喜歡他上篇射鳥毛的劇情
同時展現出了他的機伶和對哥哥的愛

06-09 01:57

鯤島囝
謝謝吉風特地來看小說分享!我覺得跳過沒關係啦XD我初看魔戒和冰火的時候也一直跳專心追主線,是因為看出興致來才回頭仔細咀嚼前面跳過段落中的細節和魔鬼XDDD所以我在寫這類歷史小說也給自己這樣目標,不會有任何一段文字是可以刪除的(可以刪掉還放在故事裡面真的就是冗贅了),但是希望可以帶過、不阻礙讀者跳著追主線。所以這個閱讀方法對我來說是好方法XD也謝謝你告訴我你閱讀到這些陌生名字地名的感覺!也謝謝你的建議,我當然很願意嘗試看看做家族樹和地圖,畢竟我自己在考察的時候也是拼命畫地圖和族譜呢哈哈哈哈超亂這些東歐人XDDD

這篇故事複雜的部份在盤根錯節的政治角力,在國際關係,在國內政敵,也在父子兄弟之間。如果你有想提問的部份,我很樂意解答,因為你的提問也是幫助我思考,故事呈現能不能有更清楚的方式~~~

最後要再謝謝你覺得我這隻德古拉可愛XDDD我很振奮說,畢竟德古拉是世界知名男前大叔,要寫出他可愛小朋友討喜的一面,跟設計權鬥一樣困難啊

好ㄉ我來認真想想怎麼畫圖補強!XDDD06-09 12:22
曲蘿幻
感覺想說的話好多,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仔細想想這是一篇(根據鯤島給的資料)3萬字左右的小說
要說的話還真的很多可以說的

我是一個從小就很愛看書的人
寫東西則是從2009年才開始(一個意外),之前我有點排斥寫東西,一方面是因為創作者在當世名利雙收的很少,很早就希望能買房子的我覺得沒打算把時間投資在這裡;另一方面是曲非常愛看歷史小說,覺得文人騷客都很危險(文字獄),所以對寫東西這件事一直沒想過


鯤島覺得自己是想寫自己想寫的東西>想寫讀者想看的東西 或者 相反的人呢?
我看完蜜與血之地後的感想是
鯤島應該是前者吧
(如果猜錯的話請多包涵)

06-18 23:05

鯤島囝
是的曲媽沒猜錯,包括這篇以前所有的作品,我都不為讀者寫,而是為了以故事的形式,呈現我研究、拼湊歷史材料後,對某些歷史疑問的解答。只有明年的小屋連載《惡魔守護使》是延續公會活動夥伴的集體創作、摸索這一年來我也想嘗試調和自己與市場偏好的文風和題材所籌備的作品。06-18 23:25
曲蘿幻
先說故事本身好了
我在看不死之王這篇時,光看故事名+出現德古拉,就有隱約猜到這個故事的主角是講誰
雖然對這段歷史沒有很熟,但是德古拉出現在很多很多其他作品中,所以他的背景也稍微知道一些
至於蜜與血之地作品的主角,我還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故事的開頭到中段為止真的有點悶
覺得主角很無奈,明明表現起來似乎很有英明神武這四個字的潛質
但是老爸那樣......臣子又那樣......兄弟又那樣
雖然很多人都羨慕富二代,不過我覺得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煩惱
就像一區統治者兒子的地位,感覺很好對吧,但是實際去了解你可能會覺得你並不想變成他

後段他認定的母親對他說的那番話,真的出乎我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隨著前面伏筆的一一揭曉,這樣的安排真的很合理,劇情轉折的衝擊度也很大
讓人覺得很好看

但是我個人對於悲劇實在不是很愛啊Q_Q

06-18 23:10

鯤島囝
忘記有沒有跟曲媽介紹過,《不》和《蜜》是獨立來看的話是姐妹作,分別是德古拉的弟弟「美男公/仁慈公」拉杜,和他哥米爾查當主角。這兩篇故事其實都是我另一部考察至今三年、設計好故事大綱、仍在繼續添補細節設定的Hellsing同人小說其中一部分的內容。

Hellsing的男主角正是德古拉。我是因為Hellsing這部作品,對德古拉的人生到底遭遇了哪些事情,才讓他說出那些觸動人心、意味咀嚼不盡的臺詞?06-18 23:43
鯤島囝
分享《不死之王》的創作原型和起源
http://www.jamesdambrosio.com/creationDetail.php?sn=3803231
曲媽有興趣的話再看就好,附上更完整的文章只是想補充這系列故事的創作思考。06-18 23:45
鯤島囝
看曲媽的留言我真的忍不住微笑,我從之前你的作品介紹、閱讀心得,就非常喜歡曲媽從作品做的社會、人情、生活思考,而且是完全屬於曲媽的生命視野會有的討論方式,我真的很喜歡,尤其是你那句「他爸那樣部下那樣兄弟那樣」,我很開心你完全理解了我家小米的壓力和無奈。我也很高興能讓你感受到他英明神武的潛質,我們不熟悉米爾查很正常,因為他是別的國家的歷史人物,但是我看到你轉頭把我的後記設定啥的都吃光光了,我就不再這裡贅述小米僅僅二十年就為東歐混亂的政局做出過的驚人貢獻。06-18 23:51
鯤島囝
你一定不知道你說「意料之外 情理之中」這八字評價對我來說有多振奮!這是我這篇故事埋的最大爆點,是最希望能讓讀者嚇一跳的地方,也是最希望製造出很多衝突和思考的地方。米爾查要恨還是要愛凡希莉莎呢?如果恨,凡媽也確實把他當兒子照顧到大。如果愛,凡媽又是殺母真兇。這是一個道德難題,但是凡媽退場讓米爾查永遠不用面對這個難堪的情境,也永遠將這個未知的答案、或是到底需不需要一個答案,留在米爾查心裡。謝謝曲媽的稱讚和肯定,我很受鼓舞!:D06-19 00:02
鯤島囝
我也很高興這樣的作品被曲媽認為是悲劇,其實這部作品究竟定位是悲劇還是喜劇我是保留的,我很樂意看到讀者各自認定。我會保留的原因是,就米爾查知道了母親的真相來說吧,他知道凡媽是真兇,但是在這個同時也確定了凡媽的悔恨和愧疚、對米爾查的愛是真的。凡媽死了,但是她死前得到米爾查的那句話「不要再責怪自己」,並且她最牽掛的幼子拉杜託付給了米爾查,凡媽死得沒有遺憾。這個故事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對米爾查來說恐怕都是悲劇,他失去母親、失去弟弟妹妹、無法再信任父親和哥哥,可是他卻得到比他爸還強的國內影響力,他得到基督教世界盟友的信任和尊敬,米爾查的成就又是成功的。

這就是我不去定位作品結局悲喜劇的理由,也是我非常期待讀者會怎麼認定這篇故事的原因~:D06-19 00:09
曲蘿幻
再來說一下鯤島後面補充的一些資料

嗯,該怎麼說呢?雖然鯤島認為這麼小的年齡經歷這麼大的波濤,一夕成長,讓人覺得一夕變調
不過以我看過的作品(包括史實之類),以及近距離觀察小孩(我女兒以及同學)後的感想
就是因為是小孩子,所以才會這麼快就能成長並且適應環境
我們大人會因為各種經驗自我設限,但是孩子反而擁有無限可能
面對大環境的劇烈變動,孩子往往是最有可能活下來的人

這點我和鯤島的想法不太一樣

最後想說關於創作的部分,不過怕冒犯,等你想看我再留言好了

06-18 23:14

鯤島囝
先回這則,請不要客氣!歡迎都講都留~~~~我最喜歡暢所欲言的留言了,這是我的榮幸!請曲媽當自己家!!!:D06-18 23:21
鯤島囝
其實我也是對小孩的可塑性、抗壓性和成長性抱持跟你一樣的看法耶XD

我比較想知道,我在故事中還是哪邊的後記,提到我對此否定的看法嗎?我記得應該沒有...

總之,不瞞你說,【大人會因為各種經驗自我設限,但是孩子反而擁有無限可能;面對大環境的劇烈變動,孩子往往是最有可能活下來的人】這正是我想在這篇故事討論的其中一個重要內容,這句話總結得比我自己講的還要好。我的對照組就是弗拉德父子:弗拉德不敢得罪土耳其,也不敢依附匈牙利,因為他讓敵人、盟友、臣屬都猜不到他的盤算是什麼;但是他最後仍然算不到必須送出兩個幼子。

卡爾加魯和米爾查都聽從老爸的判斷,卡爾加魯仍然聽他爸那套方式,但是最後阻止不了土軍渡河;米爾查從小就接受老爸的君王和軍事訓練,他在家庭破碎之後反而扛起國家;德古拉看起來仍太弱小無力身不由己,但是他在國內的疾病和動盪中活下來,也被送到遙遠的強大敵國當人質,他也因此活下來。

我沒有打算去評價老爸這樣做到底對不對,米爾查好不好,他們都必須在那樣的環境做出屬於他們自己的選擇,或是在無法選擇的處境下再多做一點什麼讓自己或在乎的人能夠生存、能夠好好的。謝謝曲媽分享了這段小孩無限可能的看法^^06-19 00:59
曲蘿幻
我從之前你的作品介紹、閱讀心得,就非常喜歡曲媽從作品做的社會、人情、生活思考,而且是完全屬於曲媽的生命視野會有的討論方式

= =?

我也是看你之前都會和留言的人進行熱烈討論
而且我滿想參加問卷活動,想認識你才會這次留很多話

06-19 00:27

鯤島囝
我記得好像就是亞爾斯蘭戰記那篇開始有這個感覺XD
謝謝你不嫌棄我的作品,願意這樣跟我互動~~~~06-19 00:37
曲蘿幻
為什麼我會說這部作品是為作者寫的>讀者寫的呢?
其實我很希望有把作品公開或者未來想要公開的創作者
能把讀者多放在心裡一點
我也是為自己寫得多,但是既然公開,我想公開的朋友應該是希望這部作品能夠多點人看到吧
在不影響創作初衷的前提下,個人覺得能為"希望多一點人來看"這件事做得多一些
(當然在時間壓力下,我知道有些人很難做到後者)

以下是同為創作者的交流,站在我長期身為讀者的角色上所看到的點,不代表我都有做到啦

1. 最吸引人的開頭
好的開頭是成功的一半
雖然能不能繼續看下去也很重要,但是總比一開始就說88好
好好研究一下開頭要怎麼寫會比較好

2. 我"猜"鯤島應該是看漫畫動漫電影 >多於 文字讀物吧
(如果猜錯請見諒)

06-19 00:32

鯤島囝
謝謝你的建議OwO《蜜與血》正是我從《不死》的經驗,減少文字資訊量、捨棄過多專有名詞、設計可能比較易讀的開頭,不曉得曲媽在看過《不》(一)和《蜜》後,實際上有沒有具體的改變呢?06-19 01:07
曲蘿幻
有畫面的載體,例如漫畫電影之類
一次可以傳遞的訊息很多
例如我只要給你看到場景的樣子,服裝的樣子,大家互相對應的表情姿態
你就可以知道這個故事的時空背景,彼此之間的關係

但是

文字讀物並不是這樣

我之前有認識一些寫小說的朋友,也是漫畫看得多,看他們的作品時,常常會覺得畫面很空很難進入,因為少了那些資訊

作者可能因為知道故事本身,所以不會覺得很難進入,但是對讀者來說,那些都很空的狀態下,要閱讀這個故事其實是很困難

06-19 00:35

鯤島囝
關於2.,在這裡一起回。實際上我的閱讀量都很平衡,甚至是文字讀物更多,但主要是工作需要的報章雜誌和專業文章,所以我也不太清楚曲媽這一點要建議的是哪個面向呢?

比如說,是指我的畫面敘述仍不足夠?人物的面目形象表情不清楚?場景很難想像?類似這種輕小說的筆法嗎?06-19 01:08
曲蘿幻

以文字讀物來說,大部分的歷史小說創作(我知道鯤島似乎也並沒有志在此)
都會給人物列表,人物列表會大概說生平事蹟(這哪位)或者他和這個故事的關聯性(他是某某某的誰)
即使作品裡面沒有放太多這類資訊,讀者一開始看過人物列表也可以知道一二,不會看起來霧煞煞

以漫畫來說,我推薦看宮下英樹的戰國(最近正在看)以及筱原千繪的夢之雫、黃金鳥籠
裡面對於歷史史實的篇幅與故事性的權衡,我覺得能夠吸引人看下去,保持故事性、不會偏離史實與看不懂

3. 一篇的文字量有沒有考慮放少一點>"<
一口氣讀下來雖然很爽快
但是腦容量真的不夠而且看完好累 沒辦法思考太多啊~~~~~

以上參考囉

06-19 00:43

鯤島囝
關於歷史故事中的角色可以參考列表的方式,讓讀者大概了解人物生平事蹟等故事基本資料是嗎?謝謝你的建議,還有推薦的作品!^^

嘿嘿嘿嘿這篇作品的單篇字數爆炸被發現了:P我的個人習慣也是傾向6000~8000字一篇,但是這篇故事有點急著完稿上傳(去忙別的工作),本來應該要跟《不死之王》一樣分個4~5篇的,但是匆匆忙忙下就上下篇解決。未來的作品我會盡量維持我的原則調整在適當的篇幅~~06-19 01:13
曲蘿幻
為什麼說是悲劇喔

他一直很想跟隨的老爸,不想跟了 (原來他的真面目是這樣?
他一直愛的老媽,原來恨他 (同上 她對他曾有的照顧裡面,有多少是愛呢)
他一直想好好照顧的手足,得被迫送走

他得到基督教世界盟友的信任和尊敬 故事裡面好像沒提到很多耶QQ

我覺得一個人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才是喜劇
而比他老爸強的國內影響力不覺得他想要耶XD

06-19 00:48

鯤島囝
哇哇謝謝曲媽還特地跑回來分享你認為是悲劇的原因!沒錯你真的很懂我的小米!老爸的真心和意象究竟是什麼呢?老媽到底是恨是愛,恨多少愛多少,或者老媽到底看自己的時候看的是對生母的愧疚和忌妒,還是什麼呢?我也不覺得小米想要這種威望,那是他爸的計畫。他真正想要的在故事最後都失去了,但是又在最後分別的時刻跟弟弟心意相通,在那一刻他找到全世界跟他羈絆最深的同源同血之人。

基督教世界盟友的信任和尊敬不是在這篇的故事主線,米爾查是因為這次這次匈牙利入侵和他父親分裂,成為瓦拉幾亞站在基督教世界對抗土耳其人的領袖,這是最後在文末幾筆帶過的,讀者注意到的話可以解讀出這層訊息,沒注意到的話也不妨礙閱讀故事~阿他爸繼續在西瓜偎大邊XD06-19 01:24
鯤島囝
謝謝曲媽豐富的分享,我很滿足~~~~~~[e35]06-19 01:24
曲蘿幻
是指小說類。

謝謝你的認真回覆呀

是指我的畫面敘述仍不足夠?人物的面目形象表情不清楚?場景很難想像?類似這種輕小說的筆法嗎?
然後前三句不懂和輕小說筆法有啥關係。我輕小說也沒看很多,不知道這三者的關聯性耶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拿你的作品舉例。

06-19 23:04

鯤島囝
完全不介意!很高興能夠用其他的作品舉例噢噢噢,歡迎都用都用!
順便補充,曲媽真的鼻要客氣,我這裡會拒絕的言論,只有惡意、仇恨和色情言論,所以請放心隨便聊天~~~06-19 23:45
鯤島囝
我小說類近年看的都是翻譯文學:D06-19 23:46
鯤島囝
三問是因為有三位讀者曾給我這樣的回饋,並且直言是輕小常用筆法或偏好文的字表現,所以才這樣問~~~06-19 23:48
曲蘿幻
翻譯文學 我是斷斷續續都有看 (我雜食性動物)
雖然我覺得翻譯文學比較不好入口,不過通常看起來都是漸入佳境,就看你是否要朝這個方向走

那就對照翻譯文學來說吧0.0

因為這個小說描述的歷史背景,對我們來說相對陌生,建議增加一些資訊,讓讀者能夠了解。我指舉一些看得比較累的段落。

『你會越來越熟練的。』
=>可穿插為什麼這塊區域這麼多人想要搶奪

多瑙河相望
=>描述為什麼他選擇久爾久堡壘,它在那個時代那個位置有什麼關鍵性
這些年來幾次明的暗的

大波雅爾
=>是什麼?不太懂

「召集
=>可以描述一下站位,用來說明各方勢力狀況
通常同一國的比較會站一起

06-20 00:47

鯤島囝
謝謝曲媽詳列的這些建議,具體的建議對我來說超級受用!
我就挑幾個當作補充小百科給你:D

※久爾久堡壘
https://upload.cc/i1/2018/06/20/iZvAVY.jpg
可以看這張我畫的醜醜地圖,多瑙河就是沿著瓦拉幾亞南部國界藍藍的那條線,可以看到久爾久就在北岸,這裡一直從瓦拉幾亞十三世紀建國以來都是警戒南部國境線的重要軍事據點,歷史上老米、丹、老弗、小米、小弗這些知名的政治領導人,都曾數度在這裡跟土耳其人爭奪。對他們來說,控制這裡等於控制國境安全是當然的;對土耳其人來說,控制久爾久等於打開瓦拉幾亞這個進入基督教世界的大門。

補充跟小說有關的好玩史實,1445年米爾查趁土耳其剛打完一場慘勝的十字軍東征,暫時有點沒力管歐洲,他再度奪回久爾久,這件事情讓基督教世界振奮(因為他們剛打了場大敗仗)。可是老弗為了兩個在土耳其宮廷的兒子們的安全,也為了土耳其給他的軍事支持,他竟然轉個頭就把兒子給他打回來的久爾久又送給土耳其了XD06-20 01:15
鯤島囝
※波雅爾(Boyar)是一種在封建時期的東歐如保加利亞、瓦拉幾亞、摩爾達維亞等公國,地位僅次於大公的高級貴族頭銜,他們的特色是封地可以世襲,也因此在東歐地方政治中相當有影響力,甚至可以影響決定誰來繼承公國或背叛政變。這也是歷史上東歐政治動盪很關鍵的其中一個原因。所謂的大波雅爾就是封地很大講話可以很大聲的那種。

老米在位的時候,波雅爾動作超多超大,但老米就是鬼神到全部鎮壓得住鞭子糖齊下,但他死了之後瓦拉幾亞換了好幾個大公,也都跟這些波雅爾們的各自結盟對立有關,最後雖然老弗繼位統治十一年,任內看起來有hold住,但最後他也和他兒子死於波雅爾們的背叛,就知道集便是像老弗這麼奸巧圓滑小米這麼有人望,波雅爾們的政治還是很難搞。所以小弗(德古拉)多年以後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各種理由殺光這些背骨仔,將瓦拉幾亞帶到新的獨裁國家型態。06-20 01:23
曲蘿幻
嗯 其實我的意思是 這些資訊看要如何放入故事裡
不用放全部
有假想過用讀者的角度看這篇故事嗎?
會不會那些地方卡卡?會不會那些地方難理解?

我是看完後回去再看一次,有些地方才知道,但是第一次看時,部分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
大概就是
這個人心懷鬼胎 (為什麼心懷不知?他是誰不知?
那個人保家衛國但是看不起米爾查

還有一件事我昨天忘了說
我看不太出來米爾查的信仰,在那個時代信仰應該是滿重要的一件事。他有信仰嗎?

06-20 22:53

鯤島囝
嗯嗯!我了解上面跟這則的留言列舉的部分,都是我可以在故事中做更清楚呈現的地方^^因此上面那個小百科只是特別跟曲媽分享,至於怎麼取捨補充到故事,則是我需要斟酌的功夫。


我的小說都會考慮到讀者的閱讀狀況,但是在得到讀者回饋之前,我都是以我自己作為讀者、之前看過我作品的讀者意見,來判斷怎麼說故事。所以我才會很喜歡看讀者留言,讓我知道這篇故事給不同閱讀習慣、偏好的讀者消化的狀況。


關於提到「模模糊糊的概念」這段,其實曲媽第一次的理解,就已經達到我希望閱讀感受到的最少資訊量了;知道有人居心不正,有人輕視小米,這都是故事事實。謝謝曲媽願意看第二遍><


故事中只有一個場景處理到他與信仰的關係,就是偷看德古拉練弓箭的地方。這裡提到兩次,一次是向神祈禱家人平安相守同桌而食,一次是面對德古拉的質疑「祈禱有用嗎」,他的內心獨白:


……他一向習慣把內心最深處的渴望告訴神,但他從不期待有求必應。

他經常覺得神的考驗和恩澤,跟父親的意向一樣令人費解、不可測度。……

他當然有信仰。但是故事中敘述卻這麼短少,小米的信仰態度如何,就自在讀者心中了^^
06-20 2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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