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北的伊蓮諾亞》
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個殘忍冷血的屠夫,他可是個身懷宏願、勤勞不懈的農夫。
他時時遵守著農人的本分,努力灌溉、栽培、全心全意耕作。壞的作物,他得處置它們、剔除掉它們的種子,讓它們不再有機會浪費珍貴的資源,而好的作物則會回應他的愛,他會獎勵他們,讓他們實現膽敢開口的期望,並看到他們更努力產出好果實回報他。
終止惡性循環,鼓勵好的循環,他的收穫一年比一年好,健壯的人類基因存活,殘弱的人類基因則一點也不剩的抹消,然後再讓健壯的人類彼此交配,讓他們產出更優秀的下一代。
他的城就是他的農園,外頭那些殘賤的蛆蟲,則是他作物的肥料。他是最勤奮、最踏實農夫,他可從來沒有濫殺該保留的好苗子。
他在美好的世界裡勞苦耕作,他認同『母親』賜予他的手足──他相信,那些弟妹們是跟他一樣優秀的存在。因此他放寬心對待他們,說服自己無視太過受寵的妹妹濫用資源、忍耐放縱慾望不斷沉淪的弟弟、對任性妄為的傢伙笑而置之,甚至對那齣鬧劇裝聾作啞……
只因為,這是個美好的世界……所以他忍耐著,忍著抹殺的慾望。
直到他開始覺得不夠了。
美好,卻又顯得那兒不夠了。
殺戮的快感、收穫的成就、母親的肯定……是了,這個世界之所以美好,是因為『母親』的賜予。只要不反抗母親,這個世界就會繼續美好下去,他可以繼續當個勤奮的──不。
他想,他還是不要否認好了。
他喜歡收穫,但更喜歡殺戮;而成天屠殺那些蟲子似的東西,他已經膩了。
不夠了。
古斯塔夫咧嘴野蠻笑著,看向桌前的大批人馬。
不反抗『母親』,他就只能永遠當個農夫……
──他是個勤奮農夫,可他也能同時是個屠夫,不是嗎?
再也不夠了。
他要更多……更多,更多。
※ ※ ※ ※
『你還記得,睜開第一眼看見的景象嗎?』渾身白的男子歪頭問他,『你記得她嗎?』
他沒回答,保持沉默,他總是如此。
那人也不在意他的靜默,逕自低語:『我常夢見她。』
『我不記得她的長相……但我知道,那是她……』他說,『我知道那是她。』
軟軟的柔荑,溫柔地輕撫著。
貼著微涼細嫩的肌膚,聽著沉穩的心音……
他不想理會,但那字句就這樣鑽進自己的耳裡,然後漸漸地,映在記憶深處那個模糊不清的人影上。
萊恩曾問過他,他還記不記得?
他總不想回答。
但其實是記得的。
雖然曾有一段時間遺忘過,後來卻因為那女人的死復又想起,原來,他一直都記得的……
如未曾體會過便罷了,曾擁有過的美好,會因為失去而痛苦、後悔、不甘……
也因此他懲罰著自己。
注射那女人曾挨過的針劑,喝著記憶中的她喝過的藥,賭著自己體內的病毒何時失控暴走,好讓自己看起來死得自然點。
他跟那個菲里妲斯來的臥底傢伙達成協議。他死了,那傢伙可以燒掉他的屍體,看是要接管城堡還是怎樣都隨便,只要別讓議事地注意到異樣,那傢伙愛怎麼樣都行。
然而,頑固的身體每次都能挺過摧殘,即使有過許多次瀕臨失控的夜晚,他多麼想棄之不顧的身體仍挺過來了,他該死的命硬。
為什麼不直接了斷?連他都想問自己。
唯一想到的理由,就是為了每次幾近崩潰的夢迴之際,悄悄從記憶深處浮現的那雙眼吧。
那雙溫柔的眼,深深地凝視著他。帶著淚、帶著笑、帶著一點苦澀、帶著一絲……難以名狀的情緒。
夢裡的她從不說話,他也就那樣靜靜地讓她凝視著……直到下一次醒來。
這實在是很愚蠢,連那個臥底管家都憋著蠢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但他就是執意這麼繼續下去,冥頑幼稚、變態的享受著緩慢的自我毀滅,獨自沉浸耽溺,連靈魂都染癮。
直到那個比他更蠢的女人出現……
一個粗糙狼狽、渾身髒兮兮,而且瘦不拎丁的小騙子戰奴。
替他葬了孩子的小騙子戰奴。
帶繭的手觸感不同,但同樣溫柔,溫暖的體溫緊緊靠著……堅強又固執,跟夢中那女人的眼一樣,跟她們一樣,但又……更堅毅。
而夢裡那雙眼,那雙深深凝視著他的眼……這次竟沒有淚了。
「唔……」
沉靜陰暗的房內,躺在大床上的男人眉頭緊蹙漸漸轉醒,他掙扎著睜開眼,下意識想起身,卻痛得只能悶哼出聲,卻動也沒動一下。
身體還有痛覺,這是好事,不過有些地方似乎被什麼東西綁住了,動彈不得……從沒這麼狼狽過,他模糊的想起發生什麼事,但腦子不斷嗡嗡作響,讓人痛得無法思考──他環顧四周,想搞清楚狀況。
然後,他慢了好幾拍才發現,床上有東西。
有團暖呼呼的東西窩在他左側肚腹旁,壓住他的手──他忍著痛動了動,想把那團東西弄醒,卻只聽見含糊的囈語。
『呣嗯……伊嘎嗚……呼呵……』
是小鬼。
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明,才正要轉頭,一雙手就輕輕貼到他額上。
「……你醒了?」手的主人問。
他開口想說話,喉間卻乾啞得發不出聲音,貼在臉上的手急急放開,她很快取了杯水過來,抵在他唇邊。
剛開始他連吞嚥都覺得痛,但冰涼的水很快撫平體內灼燒的疼,直到他拒絕再喝,她才把杯子放回去,復又回來。
她頭髮有些亂,身上披著毯子──半開的薄衫隱約看見包紮傷口的繃帶。
「傷到哪裡?」
他第一句竟是問這個。
伊蓮搖搖頭,「不礙事。」
小鬼頭睡得熟,揪著羅伊身上的毯子蜷縮蠕動,不知道是夢見了什麼,嘴巴半開著咿咿嗚嗚,接著,可疑的水光就從她嘴角邊淌落……
伊蓮尷尬的想把那笨蛋叫醒,不料他開口:「不用。」
「她睡很多了,而且壓著你。」
「不用。」他重複,接著皺眉問:「古斯塔夫呢?」
所以他記得發生什麼事──伊蓮鬆了一口氣,確認羅伊精神狀況還可以後,將他昏迷這段時間裡的來龍去脈都說了遍。
古斯塔夫一拳揍斷羅伊的肋骨後沒有停手,發了瘋似的繼續抓著他往死裡打,但都沒真正傷到致命的地方,像是要表演給誰看似的──然後,在伊蓮和比爾衝上去準備聯手幹掉他的瞬間,他瞬間制服失去理智的伊蓮。
『結束了。』他突然沒頭沒腦的講了一句,接著問:『妳就是菲里妲斯的首領?』
雖然她脖子被緊緊勒住,但他卻沒有進一步攻擊的意思,比爾看出古怪,但不敢掉以輕心,只緊繃著神經跟他對峙著。
神奇的是,古斯塔夫沒得到答案也不發怒,就這樣將伊蓮放了下來,接著面無表情地轉頭對比爾說,要跟菲里妲斯的頭面談。
「……然後,他叫那些哲曼戰奴停手,還叫人把你裝在棺材裡抬回來。」伊蓮說,一邊擰乾半濕的巾子,輕輕按在他泛著青紫瘀痕的胸膛上,「然後我們就在這兒了。」
他們被帶進哲曼這座固若金湯的城池,整座城堡的氣氛陽剛且肅殺,食物充足豐富,連人類奴隸身上的衣服都看得出來質料不錯,只是顏色單一,用來分辨位階和職責。
古斯塔夫沒讓醫生來看羅伊的狀況,只丟了句『死不了』,倒是有幾個打扮乾淨整齊的奴隸替他們簡單處理傷口,並固定時間送食物和飲水過來,並叮囑他們別離開房間。
「我看。」他臉色有些沉,低聲說。
伊蓮愣了一下,接著會意,順從的側著頭,讓他看脖子上的勒痕。
他的手指緩緩撫過不甚明顯的青黃的瘀傷,有些力不從心,她抓住他的手,半強迫的按回床鋪上。
「已經沒事了。」她說,試著拉開話題轉移羅伊的注意力,「其他奴……那些人說,他們也是醫生,不過是『哲曼城的醫生』,我不太懂,但戈婓先生說古斯塔夫知道的絕對比我們多。」
「……那傢伙知道的何止多……」羅伊不滿的碎念,「八成所有的行動都在他眼皮底下,這場戰役也是他拿來測試菲里妲斯能耐的。」
測試?
「什麼意思?」伊蓮幫著他坐起來,小鬼頭在床上滾了半圈差點掉下去,依然沒醒。
「那傢伙野心可大了。」羅伊嘲諷哼聲,「他想幹掉議事地的『母親』,但他缺工具……他缺了什麼東西,那東西是菲里妲斯有的,或是『有可能弄到手』,只是他不信任他們,他要的是出手即勝,沒有打敗仗的餘地,菲里妲斯以他的標準來說火力還太弱。」
「……那怎麼辦?」
「不怎麼辦。」羅伊下意識的揉了揉小鬼的頭,沒注意到自己的動作,「我沒死,妳沒死,菲里妲斯的人也沒死吧?他打算聯手。」
※ ※ ※ ※
深夜,哲曼城堡後院,地下議事廳。
安靜的廳室擠滿了人,菲里妲斯的重要成員們幾乎到齊,為首的是克萊兒、以她為中心,左右坐著戴維斯、比爾,和戈婓,其他成員們則或站或坐的簇擁在克萊兒身後,戒慎地看著唯一坐在對面的男人──哲曼城的領主,古斯塔夫。
氣氛有些緊繃,即使大家已經在這座城堡中睡過兩個晚上,依然沒能放鬆下來。戴維斯不時摸著羽箭的箭鏃,比爾坐姿懶散但銳利的雙眼緊盯著古斯塔夫,克萊兒臉上一如以往帶著淺淺的微笑,放在桌上交扣的雙手卻有些緊。
而這一頭,古斯塔夫小山似的身影霸佔了幾乎整邊桌子,相較武器不離身的菲里妲斯成員,古斯塔夫不但沒將配劍帶著,連衣著都不是平時筆挺的軍裝,而是輕鬆的上衫和長褲──即便衣物寬鬆,仍遮掩不了他身上那糾結如山的肌肉。
「久仰大名,」他歪頭看著那個嬌小無比的女人,「克萊兒,是嗎?菲里妲斯的首領。」
克萊兒將銀髮一絲不茍的盤在腦後,淡綠色的眼珠子帶著試探性的友善。
「久仰,古斯塔夫先生。」她抬頭看著那個小山一樣高的貴族長子,眼中並無懼意,「我偶然聽說,您這次的目標跟我們恰巧一致。」
「哈哈哈哈哈!!」他愉悅的仰頭大笑,宏亮的聲音震動著房間內所有人的耳膜,「沒錯,那就是為什麼我指名要妳的原因。」
「我觀察你們很久了。」一句話,直指他其實從頭到尾全部知情的事實,他滿意地看到多數菲里妲斯人臉色丕變的模樣,「是的……從西瑞爾那場鬧劇之前我就一直在評估。」他來回凝視菲里妲斯那幾個出色的戰士,接著定睛看向克萊兒,說:「換了首領狀態也沒變差……妳是個很有膽識的女人。」
聽出他話中的暗示,戴維斯背脊有些發涼,連比爾聞言都皺眉咕噥了一句什麼。
他們菲里妲斯第一次進攻貴族,是由克萊兒和萊恩策劃──當時克萊兒才剛當上首領沒多久,而古斯塔夫說『換了首領』……意思是戈婓還在的時候?還是克萊兒的父親……
克萊兒沒被嚇著,彷彿知道自己和伙伴們被觀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她優雅有禮的回應:「那麼,敢問古斯塔夫先生,如此肯定我們後,有什麼是希望我們效勞的嗎?」
古斯塔夫勾唇笑了。
他喜歡這個有種的女人。
有禮但不會浪費時間迂迴,看穿他的目的也不躁進……雖然她魯莽的勇氣很容易替部下招來死亡,但她的小聰明和好狗運能彌補那些缺憾。
如果她生在哲曼城,他會考慮栽培她。
古斯塔夫不急著回答,他靜靜欣賞著眼前女人乍看從容的面龐,悠哉品嚐空氣中瀰漫的緊張。
「我膩了,那東西規定出來的一切。」他說,帶著厚繭的手比了比門外,帶著微笑說:「我需要更大的獵物。」
膩了……克萊兒咀嚼著他的話語。
眼前這個始終隱藏自己實力的貴族,現在要將劍尖直指賜與他一切的上位者,而且計劃很久了……為什麼?
他其實講得很白話。歸順他們的『母親』,他就只能永遠被困在這有限的美好內,最後連抹殺的快感也變得索然無味……因此他膩了,他需要更大的獵物。
他想擺脫這一切,其實目的跟萊恩和羅伊差不多,只是以貴族一貫的驕傲來看,她想他不會很高興聽見人類說出『貴族沒有自由』這種事實。
「你想推翻貴族制度。」克萊兒言簡意賅,但還是忍不住丟出測試,「但在那之後呢?你的領地呢?你的身分、財富、人民……」
「你們殺得了我嗎?」他打斷反問,但也沒讓菲里妲斯的人回答,兀自搖頭,「不,你們殺不了我,那麼我還怕什麼呢?」
他雙手一攤。
「殺了那個東西後,我想要的一切,都可以靠自己取得。」他無比自傲的說,「只要我想,我甚至可以在這邊宰了你們──你們都看到羅伊和我對幹的下場了──妄想把火藥和砲彈當作壓箱底,沒有徹底的覺悟就對付我,你們對這個世界還太天真。」
無法反駁,某個傢伙現在還躺在城堡的地下密室休息著呢。
「看在這是一個合作交涉面談的份上,我不追究妳方才對我測試的無禮。」古斯塔夫耐著性子說,「我相信經過這幾分鐘下來,妳已經更加了解我的為人。」
再問錯話,古斯塔夫可能就會改變主意也說不定。
只見古斯塔夫十指交疊搭著下巴,原本還殘留在眼底的笑意逐漸消失,深深凝視著克萊兒,給她重新開口的機會。
克萊兒深呼吸。
「菲里妲斯追求的是最終的自由,」她說,「與和平。」
「嗯,跟我聽到的差不多,很好。」古斯塔夫獎勵似的撫掌,續道,「我呢?我要的不多,我只想幹掉佔據這塊大陸頂端位置的『那個東西』。」
『那可是我的位子。』
古斯塔夫要的,是食物鏈頂端的證明。
「我們需要有人帶路殺進議事地,把七神的真面目揭開。」克萊兒說,「萊恩做過調查,裡面似乎有不少末日前的『科技』,但我們所知有限。」
「那不成問題,我從很久以前就在研究那些東西了。」古斯塔夫說,「這也是為什麼我得用戰帖的方式跟你們會面,我得騙過『那東西』的眼線──七神無所不在。」
+++碎碎念時間+++
是的,因為PENANA可愛小讀者們千呼萬喚,
所以這禮拜提前更新喔!(比心
哩哩我這個周末要外出,
從禮拜五就不在,
所以這禮拜就先這樣~~
看這個進度,
不曉得25章前有沒有辦法結束吶……
控制字數的能力越來越爛了(抹臉
嘛,也開始準備進入完結劇情了,
大家對角色有什麼想法嗎?
有沒有什麼想討論的東西呢?
歡迎丟在留言區餵食我唷><
LilyQuali
20180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