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到營帳後，我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著裝。

　　「能把鏡子拿過來一下嗎，伊夏？」

　　伊夏馬上搬了一面長長的全身鏡來到我的面前。

　　我望著鏡子中的自己：皮膚純白如雪，金色如稻穗的長髮呈現波浪狀，點綴在白皙臉龐上，以及冬日湖畔色的藍色雙瞳；這些特徵都是純正的俄斯曼帝國人所沒有的。

　　不過真正引人注目的，卻是我身上的穿著。鮮豔大紅色與深藍色的高領軍服，讓我全身色澤亮麗無比。另外我下擺穿的並不是帝國軍的制式尼布長褲與綁腿——而是百褶短裙。

　　我原本身材就很修長，在這副羞恥的裝扮下一雙長腿更是暴露無遺，看上去高挑無比。

　　這是我們的制服，帝國軍賈維(Giaour ，意指異教徒、不信者)奏樂團的制服。

　　當我走出帳篷的時候，其餘的隊員們已經準備好在等我了。

　　「阿米莉亞副隊長來了！」其中一人開口大喊。

　　放眼望去，我的視野內映入一排排年約十六歲到二十多歲的年輕女性，將近有五十人之多。她們保持著整齊隊形，如同標準軍人般站得筆挺，胸前的弧度在緊窄軍服下襯托得更是顯眼。

　　就跟我一樣，她們全都穿著純白色的百褶裙，任憑自己的腿在凍人的寒風中吹襲。這些雙腿健美卻不粗曠，小腿勻稱結實、大腿線條漂亮緊實，搭配一絲贅肉都沒有的腰肢，不僅揭露出奏樂女孩們辛勤鍛鍊的成果，也散發出一股性感的誘惑力。

　　我望著眼前這群女性，試圖將她們和傳說中的女騎士聯想在一起：西方曾經有過的傳說，過去的希維雅共和國，那個王國時代曾經與女王之國有過上百年的戰爭……希維雅的女騎士帶領士兵奔向戰場，最後兵敗而消逝的故事。

　　不能再想了，當樂團團長拔出軍刀之際，我立即高舉俄斯曼帝國的旗幟走到她身後。

　　「賈維奏樂團全體立正！」我大喊一聲。

　　女孩們站得更直了。

　　縱使冷風吹襲讓人直打哆嗦，我們之中也沒有任何人表現出來；誰要是破壞隊伍美感，就會害得整排夥伴挨鞭子。一想到這可怕的下場，我們只能咬緊牙關抵抗刺骨寒意。

　　「全體轉向，前進！」我又喊了一聲。

　　奏樂團隊伍開始一邊演奏起帝國軍的音樂，一邊抬起大腿踢起正步往前邁進，全體穿過軍營。我看見夾道兩旁都有整齊的士兵在欣賞我們的身姿。

　　「注意——起音——」

　　走在隊伍最前頭，是賈維奏樂團的團長；也就是我的上司。

　　她右手持刀，並讓軍刀刀背靠在自己右肩上頭。她左手持刀鞘，並讓高度保持在腰際。每當團長跨出一步，都會以完美的力量與速度轉身一圈，然後微微屈膝向站在左右邊的士兵行禮表示臣服。她純白色的百褶裙襬因離心力的關係，在空中劃出美麗的圓，就像一朵盛開的花，也不斷揭露出團長裙襬下的風光，不僅優美更充滿韻味。

　　緊跟在團長後頭的，則是包括我(阿米莉亞)在內的十名掌旗手。

　　我們雙手上各抓著一支高約2.3米的帝國旗幟，腰桿子不僅挺得挺直，還必須踩著整齊劃一的步伐前進。每一次邁開腳步，我們都要把腿要踢到最高，雙腿夾角幾乎超過90度，然後筆直砸向地面。我們的長靴底下還加了鐵片，時時會發出喀鏘的聲音。步伐聲雖沒有男性士兵雄壯威武，反而增添一股曼妙風味；當然，每刺我們抬起長腿的時候，底褲也全被士兵們看光。

　　位在掌旗手後方的，是十名手持帝國杖鈴的女性，伊夏便是其中一人。

　　她們手裡高高舉著一支月類似權杖的東西，上頭掛滿了閃閃發亮的小鈴和金屬片。只要她們踩一下正步，就用力搖動權杖，讓它發出一陣陣叮叮噹噹的聲響，清脆悅耳，極具藝術魅力。

　　另外，十名女孩在吹著嗩吶（zurna，類似雙簧管）和喇叭(boru，類似銅管樂器)的同時，還要高抬大腿給士兵們欣賞。接著是數名以一條寬寬的黑色皮肩在肩上，身上掛著一只達握鼓(Davul，單根雙面鼓)的成員。再來是手持銅鈸(Zil)的成員……

　　位於隊伍最後頭的，是五位環抱著沉重大雙鼓( k?s ,類似定音鼓)的女性走了出來，在好不容易才在保持平衡的情況下，一邊搖擺嬌軀一邊擊鼓。

　　團長、旗手、杖鈴、銅管、鼓、鈸、大鼓——我們宛如一支五十多人的小型部隊，使勁演奏樂器、扯開喉嚨高唱俄斯曼軍歌，並且展現給士兵觀看平時絕對不可能見到的女性之美。

　　這時候，我剛好與兩名年輕的士兵擦肩而過，正巧聽了他們倆交頭接耳。

　「在我們的信仰之下，女人怎能這樣拋頭露面呢？這可是大大的不忌啊！」

　「她們可不是我們俄斯曼人喔。被我們帝國征服的小國啊，他們把自家女孩送來軍隊。在將軍授意之下把這些女孩訓練成軍樂士，用來鼓舞我們帝國士兵的士氣！」

　　「原來如此，所以她們才可以不受教條的限制，穿著與動作都如此地……」

　　的確，純正的帝國女人出外時必須把自己的外貌遮掩起來。在他們眼裡，拋頭露面的我們鐵定是一群不知羞恥的女人吧？更別說又短又薄的百褶裙根本起不到遮蓋作用，在抬腳與伸腿的剎那，黑色的薄薄布料便會印入年輕又血氣方剛的士兵眼中，但是我們這些奏樂師卻連感到害臊的餘裕都沒有。

　　忽然間，我不禁回憶起曾在家鄉看過的那隻異國駿馬；牠的身體線條起伏優美結實，毛色健康閃亮，好不美麗。

　　念頭一轉，這支樂團的成員就是一匹匹白馬，踏著誘人的步伐供俄斯曼帝國士兵欣賞……

　　銅管樂器奏著軍歌，激昂之處的鼓聲整齊頓點提醒我們對正步伐，這場戰役開始了。

　　「第三連隊士兵聽令！行軍！」

　　現在，真正的軍隊步伐齊響地踏上征途。

　　我只希望這場該死的軍樂演奏能賜予年輕士兵某種力量，什麼都好。讓悠揚的進行曲催化著他們的熱血，抵擋敵人步槍射出的彈丸，並以血肉做為火藥射入敵人的心臟，藉此保護好我的姊妹們。

　　至少，在這一刻我是這麼想的。

***

　　「他們的子彈射不到我們！」

　　為了激勵帝國士兵，上尉高舉軍刀並大喊著「創世者偉大！」。顯然他誇口的時機不對。因為就在這時，一顆子彈射中他的脖，他跪倒在地，死在一整排屬下面前。所有人都看傻了眼，包括我在內的賈維奏樂團成員也是如此。

　　然而，現實沒有給我們多少時間與餘裕處在震驚之中。

　　火砲從四面八方飛過來，雖稱不上精準但也讓人帶來極大的恐懼。各種口徑的火炮對準我們一排排手持步槍，排列整齊的我方士兵，接著遠處傳來了“隆隆”的響聲，聲音由遠而近，先是在上空迴響，最後落在附近的地面把雪和土炸得飛起來。

　　砲彈劃過空氣的尖寒之聲，如同有人用指甲在我的心中狠劃過去。隨著砲彈飛行的距離越來越近，內心的驚恐也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只有當它落地後你才能確定自己安然無恙，然後準備再次體驗這段絕對不愉快的經歷。

　　震耳欲聾的鐵雨足以令士兵發狂。

　　「來吧同志們，我們不是為了這名上尉而戰，而是為了偉大的創世者而戰！」

　　忽然間，另一名軍官大吼著，沮喪的士兵重新振作起來，為了生存奮戰。砲兵開始將砲火瞄準沙皇國前線，一連串砲彈準確炸死或炸傷許多敵方士兵。

　　槍林彈雨下，士兵們不尋找掩蔽也不臥倒，組成密集隊形的他們開始往前踏步移動，我們賈維奏樂團 就緊緊跟隨在那些士兵身後不遠處。

　　「奏樂啊，奏樂！」軍官的吼聲傳入我耳裡。

　　除了管樂手之外，我和其他樂團成員一齊唱出的浩然軍歌。砲聲隆隆的戰場上，頓時回蕩起流傳於帝國幾百年歷史的古老軍歌：

　　喔~我們的祖先、我們的祖先，我們的父親、我們的父親。

　　俄斯曼民族 ，永遠英勇無畏！

　　帝國軍隊馳騁沙場、驍勇善戰，揚名四海。

　　帝國軍隊馳騁沙場、驍勇善戰，揚名四海。

　　俄斯曼民族 ，永遠英勇無畏！

　　震怒的祖國啊，毀滅你的敵人。

　　讓那些詛咒我們的敵人，被消滅掉。

　　喔~我們的祖先、我們的祖先，我們的父親、父親……

　　我們以女性特有的磁性嗓音，唱出豪邁渾厚的軍歌。
　　
　　與此同時，我軍與敵人「沙皇國」的軍隊剩下不到一百碼的距離。我看見身穿藍色制服的帝國軍人與身穿灰色制服的沙國軍人雙雙舉起槍枝，在極近距離下瞄準正對面的敵人；正如同那句古老的諺語所說，看到敵人的眼白後再開槍！

　　雙方開火了。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一連串槍聲響徹天際後，十幾名第一排士兵宛如斷了線的人偶癱倒在地上。還活著的人馬上蹲下身子，讓第二排的士兵開火。當然，敵人也做出同樣的動作。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又是一連串槍響，更多人倒了下來。而後排的士兵見狀後，立即補上前去替換剛剛喪命的同胞。

　　雙方就這麼你來我往，在軍官的命令下相互開槍射擊。我聽見俄斯曼軍人呼喊和吹口哨，更後方還有號角響起。「創世者！」他們大喊，接著，響起槍響。沙皇國的敵人也不甘示弱喊出我所聽不懂的語言和口號，砲火也越來越密集。

　　突然間一顆砲彈朝我們樂團發射過來，落在距離不到我十公尺處。掀飛而起的泥土全灑落在我的身上，但無人受傷。幸好那不是一枚破片彈，不然我們就全完蛋了。

　　此時雙方士兵紛紛在槍口套上刺刀，他們開始了肉搏戰。
　
　　「士兵們，」有人喊道：「不要害怕，拿出我們的勇氣，這是我們的榮耀之路！」

　　「我們俄斯曼人是由氣魄與火藥做成的！」

　　為了俄斯曼，為了創世者！

　　只見帝國士兵齊吼，躍起步伐往敵人衝去，轟然如響雷的聲音在耳邊突然迸發，蔚藍的天空下，飄散著陣陣寒意，雪地上的響起轟隆隆的腳步聲。我見到數十呎外的地面被翻起土壤帶著火花與硝煙炸開，在那附近的士兵騰空飛起，一身藍的列兵制服被撕碎，炸斷的殘肢齊飛。

　　接著，兩軍相撞——血腥的近戰就此展開。

　　「妳們這些二等公民別停下，給我齊聲高唱軍歌，越大聲越好！」帝國軍官的喊叫被淹沒在砲聲中。

　　「俄斯曼民族 ，永遠英勇無畏！」

　　救、救命啊！！！！

　　「帝國軍隊馳騁沙場、驍勇善戰，揚名四海。」

　　殺死他們！把他們全殺光！
　　
　　「震怒的祖國啊，毀滅你的敵人。」

　　媽媽！媽媽，我要回家！！！！！！

　　「喔~我們的祖先、我們的祖先，我們的父親、我們的父親。」

　　在我們高亢的軍歌之中，夾雜著士兵們的憤怒戰吼與尖聲慘叫；又或者是相反的情況？耳邊響起地獄般的大合唱，混亂中帶著毀滅。

　　我已經無法判斷了。

　　「咿呀！」

　　一聲清晰異常的慘叫聲在極近距離下傳入我的耳朵，彷彿一道閃光在我的腦海里迅疾劃過。

　　我認得對方的聲音！

　　伊夏！

　　她被流彈打中了。這是我的第一個想法。我的第二個想法是立刻轉過身去確認她的狀況。可是，長久以來的訓練卻讓我雙腿動彈不得；假使我擅自行動，遭殃的很可能便是整支賈維奏樂團。

　　「痛、好痛啊！」伊夏在我身後發出淒厲的叫聲。「我被打到了、我的肚子被打到了！」

　　我幾乎可以聽見她在地上痛得翻滾的聲音，但卻什麼都做不到。我只能扯著喉嚨唱出軍歌，聲嘶力竭地繼續為前方廝殺成一團的士兵增添士氣。

　　「阿米莉亞，救救我。我流了好多血……阿米莉亞、阿米莉亞！」

　　我的內心也在淌血。

　　摯友呼喚我的聲音，讓我感受到當下痛徹心肺的情緒是如此真實。我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我恨自己的軟弱無助。明明她就在我身後一呎之外，我竟無法出手幫她。

　　伊夏現在一定感到很痛苦。

　　我好想為她做些什麼。縱使完全不懂得治療，我也想要減輕她的痛苦。

　　對了，那首歌！

　　那首家鄉的搖籃曲。

　　如果唱了那首歌的話，也許能夠讓她舒服些吧？

　　我張開口，可是嘴裡吐出的竟是「喔~我們的祖先、我們的父親……」

　　笨蛋阿米莉亞！妳到底在做什麼啊！這種時候……這種時候還在唱什麼軍歌？伊夏需要妳的關懷，難道對帝國的忠誠比摯友的感情還重要嗎？

　　儘管內心是這麼想的，我和其餘姊妹們卻像是受訓練驅使的鳥，自行鼓舞著聲帶繼續唱俄斯曼軍歌，完全無視自耳邊響起的哀求。

　　「俄斯曼民族 ，永遠英勇無畏！」

　　阿米莉亞，拜託妳幫幫我！

　　「帝國軍隊馳騁沙場、驍勇善戰，揚名四海。」

　　真的好痛、痛呀！阿米莉亞，我求妳……誰來、誰來幫我一把……

　　「震怒的祖國啊，毀滅你的敵人。」

　　好冷……阿米莉亞……

　　「喔~我們的祖先、我們的祖先，我們的父親、我們的父親。」

　　阿米莉亞……阿米莉亞……

　　希望努力活下去，無論遭遇什麼樣的困境，都不要輕易放棄自己的性命——這是我長久以來的信念。

　　即使俄斯曼帝國入侵家鄉燒殺擄掠，男人幾乎全被殺光，女子被迫為奴，我也不感到絕望。即使被他們以諷刺羞辱的心態訓練成一名奏樂師，替曾經的敵人，也許還殺害了我的家人，為了他們演奏音樂，我也不感到挫折。這些事情，跟當初在眼前喪命的家人與村人承受的痛苦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明明自己是抱持這樣的想法，一路走過來。

　　但……為什麼……視野模糊起來，淚水湧上來，不斷奪眶而出？

　　我一邊高唱俄斯曼軍歌，一邊流下滾燙的淚水。

***

　　濃濃的硝煙散去了，震耳的槍炮聲平息了。

　　最終，揚起勝利歡呼聲的是俄斯曼帝國軍。

　　現在敵軍走了，一切消逝，恢復原狀。

　　「伊夏！伊夏！」

　　當伊夏被抬入醫療帳篷的時候，我幾乎飛奔到她身旁，甚至愚蠢到當場把旗幟給丟到地上。幸好有個同伴馬上把它撿起來，要不然被軍官看見的話我們全體都會遭到嚴厲的處罰。

　　「伊夏！妳還好嗎？伊夏！」我呼喚她的名字。

　　此刻伊夏只剩下半條命，她面無血色，雙眸緊閉，雙唇微張，似乎聽不見我的聲音。

　　「對不起，伊夏……真的很對不起……」

　　我緊握著她的手，感覺手掌又濕又冷。

　　剎時，過去的回憶一幕接一幕地飛快閃過眼前。

　　我還清楚記得那一晚發生的事情。

　　屋外，風雪交加。
　
　　屋內，悶熱難耐。

　　房間裡的窗戶緊閉，室內熱烘烘的，空氣也很汙濁，木門還不斷傳來一陣“咚，咚，咚”的聲音。

　　然而最重要的是，我的妹妹生病了。

　　當晚我握著妹妹的手，唱著搖籃曲歌給她聽；我深信，只要度過那一晚之後，妹妹絕對會康復過來。她的臉色在聽過搖籃曲後是多麼安詳、平靜。

　　可是，俄斯曼帝國的士兵卻突然打破房門，闖入我們的家。他們殺了爸爸，強姦了媽媽，並且將我連拖帶拉拐走。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妹妹的身影。

　　那個時候妹妹才八歲，她究竟有沒有活下來，抑或是被獨自拋棄在冰冷的冬季下死去？

　　我不知道。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到頭來我什麼都做不到。

　　對不起，我的朋友。

　　對不起，我的家人。

　　「阿米……莉亞……」

　　伊夏奄奄一息的聲音，宛如黑暗中的燭光照耀我的內心。

　　我抬起頭，看見她正以半睜的眸子凝視著我，裡頭沒有憤怒、恨意，反而充滿諒解之情。在那一瞬間，我們無需對話，就能夠理解彼此的思緒。

　　她原諒了我。

　　「再唱一次……那首歌……」她請求。

　　我點了點頭，不顧是否有帝國軍官在場，開口清唱起來——不為了什麼，只因為伊夏想要聽。

　　Oj lulaj, lulaj
　　睡吧，睡吧。

　　Siwe óczka stulaj
　　闔上妳的藍眼珠。

　　Oj, siwe ocie stulisz
　　當妳輕閉雙眼之時，

　　do mnie si? przytulisz
　　我倆將相擁入夢。

　　Oj lulaj, lujaj
　　睡吧，睡吧。

　　Maleńki sukole
　　你這隻小獵鷹。

　　Oj, jak ty mie uro?niesz
　　當你羽毛豐滿之日，

　　Pójdziesz ze mn? w pole…
　　我倆將一同翱翔世界…

　　那是打從我出生後便聽過無數遍，村中每個人都能朗朗上口的地方民謠。
















　　那是，我們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