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年代久遠,絕無生機的荒漠,無法估量重量的輕盈沙粒包裹著一座火車站,塵埃覆蓋了鐵軌,彷彿鋼鐵經歷了無數世代輪替,終於也像埋在土裡的屍骸,輾成了塵土碎片,這金黃黯淡的廢墟景象一望無際,你幾乎可以聞到事物返歸礦物質時產生的腐敗氣息。
如果沿著視野的地平線過去,你會發現火車站就在逐漸收縮的盆地中心,塵世正在收斂,砂礫緩慢朝著中心滑動,一如整個星球的手掌,溫柔的不容抗拒。
而這片沙地與高聳的沙丘比鄰,巨大的白鹽結晶柱穿出地表,像是石碑一樣圍繞盆地,石碑底下埋著失去時間,遺忘誕生意義的石碑。
就在石碑之內,車站之外,一間招牌與大門半埋在沙裡的旅店,積沙的黃銅大門外放置兩臺投幣販賣機,鮮紅地毯朝內液狀攤開,紅色大廳後有一條僅容兩人通過的狹長走道,教堂高窗一樣的彩繪拱門玻璃,被暈黃日照穿透,飛沙粒子擾動光線,讓走廊就像置身海底,給你一種夢的現實感。
走廊的地板並不是完全平坦,而是有不等的龜裂與石板突起,靠高窗的那面牆上,隔著相等距離掛上三幅畫。
從大廳到客房的方向,畫中主題依序是,白鯨在暴風雨中即將吞噬捕鯨船;
聖女瑪麗亞垂首跪在一團光前,光之後的男人右手穿過光圈探向聖女,露出嗜虐邪惡的眼神;
最後是一張戴著盔甲而沒有臉孔的男人肖像畫,男人左手持劍指向畫外觀看者的方向,右手在胸口抱著一頂鳥喙型頭盔,三張畫的構圖與肖像都是類似魯本斯的風格。
走廊上有一對年紀尚輕的男女,莎莉與沙力萬,背靠著牆彼此靠近,莎莉頭頂剛好到達沙力萬鼻尖的高度,她掰開捲心麵包,把大塊的一半分給沙力萬,沙力萬邊看畫邊接過麵包塊。
他們的舉止就像旅店的一部分,外人無從得知他們是怎麼到這裡,又為甚麼在這裡看畫,突然,毫無預兆的,莎莉的頭顱朝後倒下。
「我想要進到畫裡面。」
沙力萬看著第三幅畫,莎莉身體繼續向後倒,直到腰枝折成直角,上半身與地面平行,她的左手還握著半片捲心麵包。
「我現在就要進去。」
「哪一幅?」
沙力萬問,沒有看她。
「你在看的那幅,給我一個數字。」
「妳知道列車甚麼時候會經過嗎?」
「快!我要你的幸運數字。」
「406。」
莎莉漆黑眼珠溜轉幾圈,把麵包塞進嘴裡後躺倒下來,甚麼也沒發生,她又站了起來,睜大雙眼,好奇的看起來像是只有十二歲,她嘴裡塞著食物,含糊地說
「我看到了一句話,被寫在大廳前面,跟我過來一下子。」
說完她就朝大廳的方向跑去,沙力萬看著她的背影離開後,繼續看著牆上的畫,並拿出筆記本,在上面加上一行字。
7. 盔甲的主人是誰?為甚麼胸甲紋章會與旅店大廳的窗花一樣?
前面六個問題分別是
1. 我身上穿著的是誰的衣服?用的是誰的東西?是否與誰的身分調換?
2. 為甚麼我會出現在這?這裡發生過甚麼事情?
3. 如果旁邊的火車站還沒完全廢棄,甚麼時候會有列車通過?
4. 為甚麼只有莎莉一人在旅店?旅店的管理者在甚麼地方?
5. 旅店裡無任何通訊設備,是否有其他任何聯絡外界的方式?
6. 畫中為甚麼會出現時間錯置的問題?
他闔上筆記本,莎莉的聲音從大廳那端傳來。
「你為甚麼不過來?算了,猜猜我看到了甚麼?」
莎莉沒等對方回答繼續說
「有一行用鵝毛筆寫的,細細的文字,就跟寫在羊皮紙上那樣細,你看到鐵定很驚訝我怎麼會發現到的,然後他上面寫著──」
「已經不重要了。」
沙力萬看著眼前的畫說。
「甚麼已經不重要了?」
大廳的莎莉先是沉默,而後走到走廊的開端,望著沙力萬,他們距離半條走廊,除了微弱的風聲沒有任何聲音介入他們的談話。
「沒用的,莎莉,在這裡是找不到妳要的東西。」
「你絕望了,提米。」
「你陷入絕望了,因為你不知道自己在找甚麼。」
莎莉柔聲安慰他。
「吃我給你的蘭巴斯,你會好很多很多,我保證。」
「這片麵包是從哪裡來的?」
「是我帶來的,怎麼了?你怕過期嗎?」
「妳從哪裡過來的?」
「從我住的地方來的。」
「妳住在哪裡?」
「就在這裡,你聽我說──」
「妳一直住在這片沙漠裡?住在這間旅店?」
莎莉沉默,緩緩邁開細小的步子,移向沙力萬。
「提米,無論你在哪裡,無論你將前往何方,這裡都是你的故鄉。」
在沙力萬面前,她停下腳步,白色長裙下,腳上穿的是跟沙力萬同樣款式的繫帶涼鞋。
「無論你過去在哪裡,無論你來自何方,故鄉永遠都會看顧著你。」
「但這裡是哪裡,我想不起來,甚麼回憶也沒有。」
「但你記得我,提米記得莎莉,莎莉是提米的朋友,你記得的是不是?」
「我記得妳叫莎莉,還有我認識莎莉,但是我不記得在哪裡……在哪裡認識妳。」
「哪裡?嘻嘻,當然是在過去囉!」
莎莉發出神經質的笑聲。
「你一定是餓壞了,也難怪,都好幾天沒吃了,吃點東西好不好?」
「幾天?」
「四天,現在,把你手中被指節糟蹋麵糰子放進你嘴裡。」
莎莉伸手摸沙力萬握著麵包的手,這讓他感到不適應縮手避開,莎莉的手抓了空,露出難過的神情,又在轉瞬間面帶微笑,而沙力萬雙手茫然的下垂。
「四天?我來到這裡已經有四天了?」
「你在房間裡待了好久,久到我都擔心你是不是死了。」
「嗯……」
沙力萬皺緊眉頭,莎莉看著他輕鬆的笑出聲,沙力萬不理會他,像說給自己似的說
「我找不到我的鞋子,全身上下除了鬍渣外都不是我的東西。」
「別緊張,反正也不會是別人的。」
莎莉從再次把手伸向他的掌緣,但這次卻不再去碰他,而是將麵包團掰了一小塊下來。
「你也可以想成是我幫你準備好的,如果這會讓你好過點。」
她嗅了嗅麵包團,扮出一張鬼臉,張口吞下。
「莎莉,你來這裡多久了?」
「我是你的話就會問別的事情,例如我們還能在這裡待多久。你看看窗戶外面──」
沙力萬看向高窗,同時思考著為甚麼這三幅畫會被擺放在背光處?
「這裡是不是很好的渡假勝地?我猜這裏有很多很好的廚師,倉庫裡也有吃不完的火腿、捲心菜、無鹽奶油、冷凍肉排、鬆糕、白糖罐子、醃菜、草莓果醬、乳豬肉、通心麵條、玉米、黑李子、蒜頭、甜椒、一袋袋小麥粉、羊奶、酸奶、整條柔軟的白吐司……」
說著一長串名單,莎莉雙眼發出食慾的光芒,彷彿旅店裡確實有間巨大如生鮮超市一樣的貯藏室。
「說話和看畫都讓我感到飢餓,在這間旅店,除了門口的販賣機外,就只剩下你手裡的捲心麵包,只有這些,就剩這些了。」
「妳去過了哪裡?」
莎莉朝著沙力萬的臉龐端詳了好一陣子,才嘆了口氣,幽幽的說
「我……甚麼地方都去過了。」
這個籠統的答案令沙力萬不安,他深深吸了口氣後接著問
「究竟是哪些地方?妳去過哪些地方?有沒有地名,或者更具體的,例如甚麼地方的哪個建築,妳去了那裏是為了甚麼?又為甚麼會出現在這裡?妳……妳到底從哪裡來的?莎莉,妳到底是誰?老實說我根本不認識妳,只不過是因為妳一再說妳是我的朋友,妳認識我,所以我才相信妳,相信妳是我唯一擁有的過去,然後,對,有人可以相信讓我好很多,即使可能是錯覺也好,所以……請告訴我吧!我需要知道這些,如果妳是我的朋友──妳確實是我的朋友的話,那就應該要告訴我才對,這不是那麼困難的事情,對吧?如果你不能幫助我離開這個鬼地方,那妳就快點,快點告訴我吧!莎莉!」
沙力萬下垂的雙手劇烈顫抖,莉莎看到他激動憤懣,不信任的恐怖眼神後,畏縮的後退一步,過了一會兒,她沮喪地說
「就在你出現前,我去過旅店裡的每一間無人客房──」
她用力咬住下唇,直到語音中的顫抖止住後繼續說
「空蕩蕩的地下室,廣闊圓形大廳的每一個角落,我捲起大廳的髒地毯又把它攤開,敲打每一面牆,掀開屋頂的每一片磚瓦,我爬進水塔裡待了一整天,因為水塔是空的,我敲不壞飲料販賣機的玻璃,又沒有硬幣,但是它每過半天都會各掉一瓶飲料出來,到你來的那一天,其中一臺已經不再掉了。」
「於是我去火車站,等待甚麼時候列車會經過,那兒連鐵軌都看不見了,我依然等了好幾天,車掌室沒有人,月臺沒有人,火車不在鐵軌上,我坐在候車室裡面,半點也不記得為甚麼我會在這裡,為甚麼這裡只有我一個人?」
「所以我就想,一定是因為曾經有一群人去了很多地方,在雨中走了好久好久,但哪裡都不願意收留他們,他們只好繼續走呀走,直到再也走不動,永遠也不想再走了,他們依然繼續走呀走的……」
「最後終於,我到了,到了這片沙漠,這間旅店,一個人到了這裡,一個人再也走不動了。」
莎莉再次沉默。
她低頭蜷縮身體的姿態,讓沙力萬意識到自己剛剛過分激動的質問語氣,那實在不是對朋友,一個與他同樣恐慌的朋友該用的語氣,所以他的雙眼牢牢盯著牆上仿魯本斯風格的畫,不敢稍微移開。
「抱歉,我只是想要弄清楚,原諒我……事情實在太混亂了。」
接收到他的歉疚,莎莉微微點頭,緩步朝著客房的方向後退,沙力萬往前踏出一步挪出一些空間讓她通過。
就在莎莉經過他身後時,她的食指輕輕搔了搔沙力萬的腰際,沙力萬像被嗆到一樣大力吐氣,回過頭,莎莉又露出了那張十二歲的笑靨。
沙力萬一時間不知所措,尷尬的皺眉,不知是該扳起面孔,還是也過去搔她的腰,這時他突然有些模糊的感覺,像是雪花般的過去撲面而來,這當中他聞到一股清脆,如同新鮮芹菜莖的香氣,但抓摸不住是甚麼。
如果沙力萬接受他已經多天未進食的事實,那他會明白,這是莎莉藉由身體的碰觸,勾起他壓抑已久的飢餓感,是的,你當然可以說那是對異性的慾望,但在沙力萬目前的情況下,我更傾向於解釋,那是極為單純的食慾,正因為慾望的質樸,所以強烈到能與幻象共鳴。
「妳剛剛說在大廳上看到了甚麼?」
沙力萬略微狼狽的問,莎莉學著他剛剛的窘態猛眨眼,笑著回答
「那東西啊,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過說出來有些……」
大廳傳來風沙灌入的呼嘯聲。
兩人面面相覷,直到大門再次緊閉,陌生的硬皮靴底碰撞地毯的沉重聲音響起,莎莉側過身子背對沙力萬。
「說出來有些難為情,所以還是之後再說吧。」
莎莉再次回頭時,臉上露出譏諷的笑容,
「也許之後也用不著說了,我們說不定就要得救咧。」
沙力萬已站到她前面,高窗外閃動的光輝披上他的肩背,站在三幅畫前,莎莉眼中的熟悉背影筆直的沒入走廊盡頭,這或許也給了她夢一樣的現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