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一臉純真的笑。漆黑烏溜的長髮。跟蹤。敗露。談笑。
箱型車。灰色的光。
身體猛然往前飛出。衝擊。劇痛。
然後……
一片空白。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第一次醒來時是黃昏。我躺在病床上,渾身疲軟,好像身體的某處破了個洞,精力正源源不絕從那個洞漏出。雖然可以轉動頭部或動動手指,但就連這種小動作都讓我感到費力。
不過和我的右上臂和右大腿比起來,這只能算是小意思而已。它們被裹在繃帶下面,外頭還安置了兩個金屬製的器具──由光滑細長的金屬條構成的支架,有幾條金屬刺進了我的肢體裡,看起來活像是正攀在我身上吸血的機械怪物。
好吧,雖然不用想也知道──或者說,我非常希望這東西是某種醫療器具,但這造型對病人的精神可真夠刺激的。
震撼稍微平復之後,我的注意力很快轉移到現況上來。從那之後過了多久?手錶和口袋裡的手機不翼而飛,牆上的時鐘當然沒有顯示日期。有人通知待叔了嗎?我受了什麼傷?雖然不怎麼痛,但這可能是麻醉或止痛藥劑營造的假象,而猙獰的金屬怪物要比這個假象沉重得多。我的手臂和腿能夠完全康復嗎?想到這裡,對後遺癥的恐懼充斥大腦,讓我如坐針氈。
過了一會,也許是潛意識裡想要透過睡眠來逃避現實,我居然就這樣在又急又怕的情緒中昏沉地睡著了。
然後我又一次醒來。
這時透過窗簾的陽光已經從橘紅變成了白色。那種渾身無力的感覺減弱了許多,頭腦也清楚起來。儘管很困難,但我強迫自己不再去想傷勢的事。既然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那就樂觀一點,希望這事沒有嚴重到無法挽回的程度吧……見鬼了,這種自我排遣不是應該只會發生在哪個做出艱難決定的英雄身上嗎?我是做了什麼混帳事情,居然配享這樣的殊榮?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好吧,說我那天沒有做任何脫軌的事情,其實並不正確。起碼我違背了道德(也許還有幾條輕微的法律),跟蹤了一個少女。另外我還──真不敢相信我沒有在第一時間想到這個──我還立下了追尋「另一個世界」的決心。但我實際上還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呀……我只不過是……只不過是跟蹤了一個……
一個超能力者。
一個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人。
看來問題就出在這裡。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刺探一個超能力者,然後馬上被捲入暴力事件。噢,天啊,真讓人想不通怎麼會這樣……我只不過是閉著眼睛衝上鐵軌,怎麼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支離破碎了呢?
……唉。這實在太蠢了。再怎麼嘲諷自己也不為過。我真應該在我第一次恢復意識……不,真應該在被打中時就當場明白是怎麼回事的。
就像商業大片演的那樣,「另一個世界」是個暗潮洶湧的地方。
而我完全沒有做好相應的心理準備。
睡不著。沒有網路,沒有電腦,沒有漫畫,沒有手機,沒有小說。沒有能對話的人。不能起身走動。唯一能做的就是看著病房裡已經看過無數次的無趣東西發呆。
這是地獄。
以前我總覺得單純把一個人幽禁在暗室裡就能把他逼瘋有些不可思議,但現在我完全可以體會這種刑罰有多麼恐怖了。這裡甚至還沒有狹窄和黑暗呢。
當牆上的鐘指向7:34的時候,有人敲響了房門。接著房門安靜地滑開,一位醫師帶著推車走了進來,推車上整齊地擺著各式醫療器具。他看起來就是個平凡的中年男子,身上的白大褂並沒有賦予他電視劇中人物的超凡氣質。
他避開金屬怪物,動作穩定地拆開我右上臂的繃帶,把我傷口上的一團棉球拿開,檢視傷口的狀況。重新塗上一層軟膏後,他拿起一團濕潤的棉球,塞進傷口裡,用新的繃帶重新包紮一次。整個過程中我只偶爾感到輕微的刺痛──我想吊在手上的點滴一定摻有止痛的藥物。
然後醫師在我的右大腿上的傷處重複了一次同樣的動作。他始終保持沉默,看到他專注的目光,我一時也不敢開口打擾。
結果他結束右大腿的包紮後就帶著推車離開了。
由於他的動作那麼自然,我完全沒想到要採取任何行動阻止他──雖然現在我能動的大概也只有嘴──直到幾秒後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如果不是一動就想起右手狀態不佳,我肯定已經往自己的頭上重重一拍了。
但我馬上想到更好的主意,伸左手按下了呼叫鈴。剛才我受無聊煎熬時也曾動過按鈴的念頭,但不想因為這種理由給護理人員添麻煩,沒有真的動手,而現在我豁出去了。
讓我意外的是房門立刻再次滑開,而且進來的人不是那個醫生,而是一個護理人員。
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護理人員。那身制服在他身上不搭調的程度,就像是千年古剎的牆上黏了一張俗艷的搖滾樂團海報,而且還瀕臨脫落,在風中不穩地搖曳。
他直挺挺地站著面對我,帶著淡淡的微笑,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我。當他開口時,這個印象變得更強烈了。「怎麼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我原先一肚子的話被強烈的疑竇壓了下去。不知怎地,我忽然想到,剛才的醫生表現也很奇怪。既沒有詢問我感覺如何,也沒有傳達我的病情。然後是這個古怪的護理人員,他進房的速度快得像是……
像是自始至終都守候在我病房門前似的。
……這裡完全不像是一間正常的醫院。
一個恐怖的念頭滑入腦中。
我知道我不該說出來的,但我的嘴巴幾乎是在自己運作,無視了我理智的制止。
「你們是超能力者那一掛的,對不對?」
男人臉上的笑意漾了開來。
※
才堂家的大小姐遭遇暗殺這種事,可不是天天都會發生。如果還有凌律人牽涉其中的話,就更是不得了的重大事件了。
拜此所賜,事發當天與隔天,我被彷彿漫無盡頭的報告、會議和對談淹沒。再過一天,我才總算有了自由的時間。
……或者,是不自由的時間。用無趣的官方語言來說,在此項危機解除前,妳的活動範圍將被限制在分部內的接待會館的特定房間內,任何需要的東西,都將在提出申請後由護衛再三檢驗方可轉交。
往好處想,至少當我獨自一人在房裡打電玩時,我可以毫無顧忌地罵出來,不用再演戲了。
但意外總是突如其來。
碎裂聲響起。
我瞪著在我掌握下碎裂的搖桿,雙手微微顫抖??丛诤陟F鷺的份上,這東西怎麼能這麼脆弱?氣憤在我腦中咆哮,遊戲的背景音樂聽起來就像在火上加油地嘲諷我,讓我一時間只想做出更多的破壞。
但我終於控制住了自己。我掐滅凌器,捋了捋頭髮,將一口憋在小腹的懊悔和沮喪深深嘆了出來。
房門在此時被敲響,一秒後,一個臉色像是已經搭在弦上的箭般緊繃的男人開門進了房。九條抿著嘴凝視我,好像在瞪一隻把剛買的豪華沙發抓得破破爛爛的貓。
糟透了。
我緩緩地把已失去生命跡象的搖桿放下,再次狠狠嘆了口氣──不這麼做的話,我可沒有把握能在接下來的責備中保持冷靜。
九條一瞬間看起來真的很想這麼做──他的嘴巴都已經張開了──但他最後只是嘆了口氣,過了幾秒,才用平靜的聲音說:
「關於這件事,妳有什麼想說的嗎,小夜?」
我試著回想了一下事情是怎麼走到這個地步的,然後說:
「這是我第一次發現,比起長久的壓抑,壓抑之後的發洩,更容易讓人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蠢事?!?/font>
正常情況下,我是絕對不會把凌器用在日常生活的任何瑣事上的,更不用說是打電玩這樣的消遣了。這就像把松露當成普通的蘑菇丟進火鍋般浪費,也像把知名作曲家的音樂設成鬧鈴般褻瀆。不,就算我玩的是以虐待玩家的超高難度聞名的《白熾意志》,而且已經在同一隻難纏的BOSS前卡關了三小時,這也實在太誇張了。
但一切不知怎麼就失控了。從某個時間點開始,我忽然覺得繼續遵守規則是件蠢事,然後我就再也不想約束自己了。
人性真是可怕的東西。
我垂下肩膀,等著接受訓斥,卻看到九條只是點了點頭,轉過身去。
這個反應實在不像我認識的他。
我忍不住問:「你不對我說教嗎?」然後刻意拖長聲音,「虧我都做好挨罵的心理準備了呢?!?/font>
九條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有些惱怒,但他的嘴角卻在抽搐。「妳真的悶得要命是吧,大小姐?」
「是啊??纯次?,被關在房間裡,連其他說話的對象都沒有,對親愛的護衛挖苦幾句就是我僅剩的交際了。不然就只能吸食骯髒的電子毒品自我墮落!」我振袖一揮,大張其詞?!肝疑踔炼碱娨饨邮艹庳熈?!這是一個少女該過的生活嗎?你能想像比這更可怕的處罰嗎?」
「事實上,我可以。畢竟在妳吸食電子毒品的時候,我可是只能在外面站岡。」
我被九條一本正經搞幽默的樣子逗笑了。
「我知道妳不是故意的,而且妳已經在後悔了,我也相信妳有足夠的智慧,控制自己不再做出類似的事情。所以我為什麼還要扮演嚴厲的大人呢?」說完,九條再度轉身,走出門後又停了下來,問:「對了,要再幫妳拿支搖桿過來嗎?以免妳等會又因為某種不可抗力拆了它?」
我張大的嘴過了好一會才合攏?!刚f實話這讓我覺得有點噁心。你是不是和母親大人往來得太密切了──噢,我早該想到會這樣的,才堂赤美的分部有毒,會把所有的混蛋和白癡都腐化成另一種東西──」
門輕柔地關了起來。
「別忘了拿搖桿來!」我衝著關起的門叫道。
搖桿很快和消息一起回來了。
「有事彙報。」一聽見九條這麼說,我全身的神經立刻繃得緊緊的。「那個少年醒了?!?/font>
「少年?」我不解地問。
「那個跟蹤妳、被發現後和妳聊到一半,就被妳狠狠一扯,當成盾牌使用的少年。」九條親切地解釋。
「……話不用說得那麼難聽吧。」
我嘆了口氣,往背後的床罩和枕頭倒去。心中的興奮一下子冷卻下來。
由於不想每隔幾分鐘就向九條打聽一次,我在被「限制」後,就要他事無鉅細地向我彙報和前天的襲擊事件有關的消息。但我期待的當然不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算了,有話聊總比沒話說好?!杆€好嗎?」我問。
「哦,好得很。只不過……」我聽出九條話中的猶豫,忍不住翻身而起。九條趕忙說:「我說好得很的意思,就是真的好得很。只不過……」他又沉吟了一下,好像在思考要使用什麼措辭,「只不過好得有點太過分了?!?/font>
「太過分?什麼意思?」
「如果我告訴妳,那兩塊鐵片只打斷了他手腳的幾根骨頭,完全沒有傷到任何重要的神經和肌肉,他也沒有受到其他嚴重的傷害,妳會怎麼想?」
我瞪著九條,想從他臉上找出不對勁的痕跡,但發現他的表情和平常一樣嚴肅之後,我就再次往床上一倒。
「某人在偶發的暗殺事件中被用作掩體,直接面對槍械等級的火力,然後很剛好地沒有傷到任何重要的部位?」我想不出要怎麼用肢體語言表達心裡的荒謬,所以只是繼續躺在床上。「你知道嗎,九條,如果是別人跟我這麼說,我一定會以為那傢伙是瘋了或是在胡說八道?!?/font>
九條用同意的口吻說:「如果是從別的地方聽來這個故事,我會認為這是一齣經過反覆排練的戲碼?!顾D了頓,「或者那個少年是凌律人,用了某種能力使自己倖免於難?!惯@句話被其中蘊含的一絲興味微微拉長。
我不確定地愣了一下。先前我沒想到這樣的可能性。
「你覺得有可能嗎?」
「這件事應該問妳才對。當時妳有看見光紋嗎?」
我專注地想了幾秒鐘後,「沒有?!箵u了搖頭?!傅莻€時候我沒空仔細觀察,而且只看得到他的背後。如果他的光紋不是很顯眼,或者只集中在一部分的身體上,很有可能會錯過。」但是──「我是覺得不太可能啦……」
「為什麼妳會這麼想?」九條說,「比起普通人光憑運氣逃過一劫,凌律人用能力和另一個凌律人對抗後生存下來,不是比較合理嗎?」
「不。」我說,「我不確定『普通人光憑運氣逃過一劫』的機率是多少,但『隨便一個人是凌律人』的機率可不到萬分之一。」我嘆了口氣,「對,每個凌律人都無可替代。我知道你們很希望能有更多的資源,但我不會那麼樂觀?!?/font>
我沒說的是,除了估算的機率以外,好像還有什麼別的原因在我意識的深處游動,讓我更加確信那個男孩不是凌律人。但每當我試圖撈起那個念頭的時候,它就鑽進更深的淤泥裡,任憑我怎麼拍打混濁的池水也沒有半點頭緒……
「好吧,也不用在這邊瞎猜。」九條聳了聳肩,「過個幾天看他傷勢能好多少就知道了?!?/font>
確實如此。平均而言,凌律人所有的體能都在普通人之上,他們身體自癒和對抗疾病、藥毒物的能力也不例外。光憑輕傷可能難以判別,但這種需要長時間癒合的傷勢會讓兩者之間的差距相當明顯。
我一骨碌翻身,抓起無線搖桿,完成連線,再次開始遊戲。
「到時候可別忘記我現在就做出了機智的推論哦?!刮铱床坏阶约旱哪槪蚁胛乙欢ㄐΦ煤懿缓?。
我從餘光中看見九條走向房間角落的桌子?!高@麼有自信?那和我賭一場怎麼樣啊,大小姐?」他問。
我笑得更開心了。「好唄,我無法提出『接受』以外的答案。你想賭什──等等,你拿我的書幹嘛?」我的聲音拔高了好幾度,一時間忘了面前的遊戲和賭局,轉過頭去瞪著九條。
九條沒有回答,又從我桌上的書堆中抽走一本書。我認得被他捧在懷裡的是兩部前幾天才上市的暢銷小說,《源自霧氣》和《三星共舞》的完結篇。
我一時驚訝得退化成了電影裡那種只會張嘴和眨眼的白癡女配角。九條,那個九條,想看這種書?他?這個除了《菊刀懷紙》以外,從來不讀任何東西的人?
「別誤會了,」九條確認式地翻揀了一下書本,才用嫌惡的口氣說:「這不是我要看的。只是我忽然想起剛才長野還跟我要這些書,說是那個少年指定要讀的。妳不介意暫時借給他吧,小夜?」
「嗯,什麼?」我仍因為驚訝而心不在焉,「哦,是可以啦,我已經看完了……」
九條點點頭,拿著書轉身離開。
直到房門關上我才回過神來。唉,我幹嘛要把書借給別人啊?感覺真有點討厭。書這種東西是和鞋襪、牙刷一樣的私人物品耶。剛才真應該多想幾秒再回答的……
不過話說回來,即使還沒讀完那兩本小說,我也懷疑自己現在能不能讀得進去。富有內涵的作品固然有種難以取代的美好,但也有它獨特的缺點。不能隨時隨地享受就是其中之一,就像不能穿著睡衣去高級餐廳。而且想要找到同好也會比較困難。尤其是我身邊的人,很多都像九條一樣,只看事觀的刊物……不是我想唱反調,但我真的覺得他們的觀念有哪裡不太對。明明普通人寫的東西也很有趣啊。
我把頭轉回螢幕,繼續遊戲。雖然手指已經開始精密運作,我的心思卻好像有自己的想法,逕自伸往別的方向。
同好……
我的眼睛突然瞪大。
現在不就有一個了嗎?而且還離我這麼近?
我忍不住露出期待的微笑。我想我知道該怎麼用電子毒品以外的東西打發接下來的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