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落地,就見遠處艾裘莉兩束長髮飛舞,周身環繞著美麗藍光;三名少年手持銀色武器置身於藍光之外,乍看像是鬧事的頑童闖進安魂的殿堂。
但在這片看似寧靜的藍光領域內卻有惡夢殘留的痕跡,幾名看來特別非人的吸血鬼已因惡夢的磁場而雙眼空茫地倒成一片,剩下年輕的凌駕者們繼續對峙。
三名凌駕者少年無論外貌身形都極為近似,乍看就像彼此之間的投影,只不過持刀少年戴著黑色方框護目鏡、耍槍少年釦著耳針磁鐵,而舞雙頭槍的那位金屬額環連接著龍形耳飾。
「嚴格說來,我們還是親戚呢,提卡特(Tecatl)和席格斯(Sigars)的祖先不是出自同個譜系嗎?你們應該叫我表姊才對吧,是不是?盎可多、安特格、伊芬洛小表弟──」
「閉嘴,淫亂的混種!」持刀的盎可多怒喝,稚嫩的臉上露出了超齡的殺氣,讓看來僅有十五歲的面龐分外猙獰。一旁耳針少年輕浮地笑,額環少年卻一臉飛魂般心不在焉,仔細看還能發現他的鼻頭前方正飄著一坨不斷旋轉的……泥沙?
「哇,家畜無德亂吠門?」艾裘莉反脣相稽,「真骯髒的純血唷!」
持刀少年咒罵一聲,雙手舉高、回刃,動作俐落刺出他的武器,銀色長刀裂成詭異的節形,下一秒那東西嚓嚓伸長,他的兩名弟兄立刻動作劃一地從不同方向躍起──
彷彿被人從畫布中抹去一般,雙方人馬驟然消失!我仔細尋索空蕩蕩的通道前後,怎麼也覓不著斯塔薇恩的身影。長廊內安靜得可怕,方才下來的破口已經消失,景物也不知何時蒙上一層落日般的色澤,說不上是緋紅的黯淡無光,抑或深幽赤褐的影。
冷冷液體順著兩行鼻孔流下,我用手背去擦,黏黏糊糊的,竟是流鼻血。我抬手想將之甩在身邊的土壁上,塵粉簌簌落下,卻不見沙土間有染上什麼顏色。
愣神,我忽然意識到究竟是哪裡不對勁了──我先前分明受過傷,手臂和腰腿間也仍然熱辣辣地疼著,然而裸露外頭的臂膀卻完全不見挫傷的痕跡,不僅如此,連克戮克早先遺留下來的血跡也已消失不見。
不會被身體吸收了吧?我瞪著被泥土暈黃的手背,愈想愈覺得有這種可能。
我終究變成了怪物。
而且,不知是不是錯覺,我還隱約感到有絲微涼物質在皮膚底下流動著。
胸中鼓動的熱源逐漸減退,寒意滲入骨髓,內心亦湧起一股空虛的飢餓感。我忽然深深懊悔起來,也許自己剛才真做錯了決定──
「不對,我在想什麼啊?真齷齪!」不過動念而已,身心居然都因那一閃即逝的畫面而兀自興奮起來;我竭力抑制心中那股異樣的狂躁,唯恐大腦被不堪的意念所支配。
通道前方吹來了陣風,一抹黑紅相間的身影從陰影中步出。傑姆斯指尖勾著一盞鏽蝕提燈,燈芯燃起的綠焰照亮了他的身後,長長的黑色外衣由上方磚縫傾瀉而下,輕煙似的物質逐漸凝固成為實體。
「傑姆斯……」也不知哪根筋不對,我面對他時就不吐不快。「有牧師拿玫瑰念珠的嗎?」
傑姆斯嘴角微動,似乎對我的吐槽感到有趣。「我從沒介紹自己是個牧師。」
「那你作啥牧師打扮?」
「我曾經是個牧師。」傑姆斯不卑不亢地回答,眼中透露明顯的惡趣,「我還當過主教、司祭,同時也是一位拉比……」我嘴巴微張的反應讓他不禁笑了笑。「好了,言歸正傳,我不認為妳遲鈍到無法察覺那位執刑者對妳的感情。」
知道他說的是希路,我一顆心有些七上八下,現在最不願去想的就是這個。傑姆斯似乎對我先前的舉止十分不解:「從妳覺醒後不先殺戮而是先選對象,可以看出比起毀滅一切,妳更渴望臣服與接納,為何妳選了他後又立刻反悔呢?」
「我──」我第一時間想辯解,那一刻,我是真心願意跟他走,可後來為何又想掙開他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
周圍的落日色澤逐漸褪去,窸窸窣窣的耳語由遠而近、由近而遠,成片的訊息穿透泥土和梁柱,像捷報一樣在風中傳遞。即使不清楚其中隱情,也能猜到這是分離時空即將復歸的跡象。
刺鼻的焦灼味使我不禁皺鼻,可無論把頭轉往哪個方向,那種氣味都如影隨形。一側耳膜忽然像是氣壓失衡般疼痛起來,我用手按住耳廓,感到指縫間慢慢滲出了冰冷的液體,基於鼻血的前車之鑒,這回我壓根不敢去看那是什麼。
傑姆斯看著我,微微挑眉,「妳快要死了。」
「我知道。」清晰的麻木感正沿著四肢往身體中心蔓延,我向前伸出手,卻感到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正在往四面八方急切探抓,彷彿看不見的絲線掙扎著索求水源。
「……看來這密談的時機不對,下次再說吧。」傑姆斯道了句意義不明的話語。他晃了下手中提燈,長衣尾襬氣勢恢弘地一揚,整個人瞬間消失無蹤,下一秒夕映色彩跟著驟然消逝──我的脖子後面忽然感到一陣寒意,覺得背後有人的我反射性想要旋身,卻冷不防落入一個堅實的懷抱。
「嗯──?!」嘴唇猛然被人封住,我整個人觸電地震了一下,幾乎呻吟出聲。希路撬開我緊咬的牙齒,舌尖放肆地在我口中舔攪,一股蠻橫到令人難以忽視的……能量?通過又癢又辣的熱吻,往我被狠狠碾壓的口中源源不絕地送來。
熱流順著喉嚨往下,穿過胸膛注入心臟,巨大的能量令我險些消受不起。我本來用手抵著希路的身子,到後來卻情不自禁閉上雙眼,沉溺於他的每個動作。黑焰自我身周嗤嗤燃起,帶著馥郁的馨香,從我身上延伸出去的無形絲線緊緊纏綑住希路,貪婪汲取他身上那股略帶涼意的花香。
被無形絲線包圍的希路低低喘氣,一頭金髮迅速蛻變為毫無生氣的呆白,壓抑的目光中卻全無怨悔。當兩串銀鏈沿著他的手腕攀過胸膛、為他的軍裝領圍鍍上肩帔時,盤繞在他身上的絲線感應到突然從某處滲出的血氣,立刻興奮地一股腦兒往他衣服底下鑽去──
──不可以! 我怔了怔神,猶如被某種指令給喚醒,理智壓過渴望的瞬間,無形連接的絲線跟著消弭。
凜冽的風切過我們之間的縫隙,牽動我的某處神經。我扭頭往走道後方看去,只見一個熟悉人影正手持銀色巨鐮靜立在不遠處的半空中。
金色流光織成的半透明羽翼在他身後合攏、覆上肌膚之後融合淡去。一身殷紅軍裝的薩根無聲落地,流光溢彩的眼眸朝這裡淡淡一瞥,我慌忙想從禁錮中脫身,環著我的手臂卻忽然收緊了。
執刑者斂去笑意的眼緩緩掠過薩根手中的銀鐮,薩根對上他的視線,明明沒有光,我卻感到一股日照般的熱浪襲來。
希路瞳孔一縮,身子猛烈顫抖起來,臉部也因痛苦而微微扭曲,但他的雙手仍禁錮著我,沒打算就這麼輕易放手;令我詫異的是,希路不僅沒利用我作為掩護,反而拉高自己的外衣罩住我,我過了好一會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做──
陰影中,我的魔火正發出幾不可聞的哀鳴,對不遠處的薩根嘶聲抗議。即便血液不曾沸騰,薩根的存在卻令它們躁動不安……
執刑者身上冒出輕煙,有如正承受烈陽炙烤。他的雙眼驀地泛起一絲令人心慌的寒意,隨著希路瞳中的黑色愈變愈深,我只覺他的手臂愈收愈緊,就快透不過氣來,身體骨頭咯咯作響。好難受,他不會失手殺了我吧?
但結果卻是以我們為中心點,周遭景物開始呈現明顯的扭曲,還有許多五彩繽紛的碎光在附近游離著……眼前景象實在太過熟悉,我的震驚非同小可。
和薩根的空間隧道一樣!這可能嗎?從薩爾貢、艾裘莉、三兄弟、斯塔薇恩乃至於薩根,今晚我所見到的每名凌駕者全都不約而同作軍裝打扮,照這跡象看來,莫非希路易斯也是黎明族的一員來著?
可是,他卻怕光。在無形強光的威逼下,希路被迫中斷運作中的通道。我看見兩人的視線再度交會,進行某種無聲的交流,而後,執刑者目光輕輕一閃,他緩慢地、極不情願地鬆開了手。
我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探詢,一時間竟有些猶豫該不該邁出步伐。經過一夜的折騰,我已明白希路今晚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救我。
像夜晚又像太陽。他究竟是誰,又懷有何種目的?我厭倦了所有事情好像都和我有關,卻被蒙在鼓裡揣測的無奈。我突然無法決定該何去何從,很想就這麼人間蒸發地消失──
一陣暖風掠過身側,回神時,我已被薩根拽著手臂朝長廊另一端走去。明知道不該回頭,我卻還是不禁回首瞧了一眼。
只見後方長廊中的希路單膝跪地,一邊用嘴緩緩抹去手中銀鏈沾染的血跡。他冷酷的眼神參雜著恨意,但從他骨子裡透露出來的那種炙熱得近乎瘋狂、瘋狂到接近痛苦的顫抖卻令我心中有種憋屈的疼痛。
他總是問我,到底該怎樣做才能讓我快樂?而我無法回答。我想起夢中他毫不猶豫將我推下大樓,轉眼又捉回去的殘酷;他幾乎是拼了命地讓我無法去死,迫使我將注意力轉移到他的身上,一遍又一遍地讓我忘記去想。他是個恐怖情人,可就連他傷害我的時候,我也沒法真正厭惡他。
察覺我縮在薩根身側的視線,希路在後方大笑出聲。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我的小新娘──」
一句熟悉又陌生的異國語言響起,不曉得是什麼語言,但我就是能夠聽懂。
「E`lettu safinlidu, finedepu.(我會去找妳的,等著我吧)」
來到月色照映的外頭,身後的景象令我大吃一驚,小島上哪還有碉堡的影子?只剩一片焦黑鋼筋的廢墟。
薩根對上我詫異的神色,無奈道:「很驚訝嗎,我們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直到妳把我們召喚進去為止。」
我尷尬地轉開視線,打從大廳甦醒就沒嘗試呼喚他或其他黎明族,我確實腦殘到了極點。不過,「為什麼我們出來的地方會變成廢墟,到底哪棟建築才是真的?」
「黃昏族的障眼法,碉堡和廢墟同時存在一處地方,但兩者處於不同相位。他們能從裡頭看見我們,我們卻看不見那邊的情形。」
我們接近站在夜色中的神父之時,我甚至都忘了眼前這位陰森森的神父有多愛嘲弄別人。
「真是驚喜,」西爾法挑高了眉,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西爾法表現出出乎意料的樣子。「我很佩服你堅定的信念,即使你有朝一日必定會因堅信而失算。黎明族的領導者,第一回合,是你勝利了。」
直覺他的話語跟我有關,我望向銀髮青年,薩根凜冽的目光幾乎凍結,他拖著我越過西爾法,熟悉的光點旋轉景象再度充塞視線所及的各處。這次的旅程極短,只一瞬間,我就回到了那座看上去有些像聖米歇爾山的,古堡所在的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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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同一個夜晚。
清泉潺潺流經山丘上草坪,滋潤灌溉那些翠綠的無名小草。今晚曾一度使人毛骨悚然的月亮散發出柔和的光暈,低垂海平面那頭的天空。
我處於古堡下方巨大陰影的邊緣,那圍繞著建築群作為前院的玫瑰庭園裡。
坐在庭院石椅上,手探往樹旁流泉,任由冰涼的泉水沁透身心,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剛才」。
不久前,薩根拋下一句「他只肯讓妳接近,只肯讓妳治療」就不見蹤影。我自個兒往古堡裡走沒幾步,便發覺沒嚮導並不礙事;憑著直覺的牽引,我夢遊似地穿越數條階梯和走廊,來到了二或三樓的某扇房門前。
──無從確認究竟位於城堡內的何處,我只知道這是克戮克的房間。
推開不同於自己寢室、顯得較為現代化的米色長方木門,我一眼瞅見寢室一隅有張深紫的、罩著茶色紗帳的大床,於是我繞過房中央那些白色桌椅,直接朝床的所在角落走去。
腳踩在黑色柔軟地毯上幾乎沒發出半點聲響,我來到床側,有些猶豫地揭開帳幕向內看去。
似乎沉陷於某種痛苦夢境,克戮克揪著兩道濃眉,蓋在身上的薄被滑至一旁,露出了血跡斑斑的衣物。
由血跡還未乾涸的情況看來,他的傷口還在滲血。我看見那血中參雜著有如星河般微光閃爍的白,透露出屬於凌駕者的力量;而紅色的外緣則有墨色陰影不停滲漏,落到床單上卻什麼都沒留下,狀似幻影的虛無,這是魔族的血。
最嚴重的傷,應該是心臟附近那一個;骨頭癒合了,但某種破壞仍在持續與恢復抗衡。興許是繼承的魔族血緣發揮了作用,我一開始動作,便能輕易領會一些在此之前不曾有過的要領。
輕吐一口氣,一點一滴鬆開心靈防衛,將自己的知覺向外拓展,本能地延伸到除我之外另一個活著的生命體。觸碰、連接、支配與共存──植物,以自身作儀,通過潛移默化與實體接觸,可接通、轉移和轉化自身能量,用以自癒或癒人──我退縮了下,從古老傳承得知對「魔族」而言最直截了當的治療方法居然是……啊,這可不行,我撇了撇嘴,有些惱羞成怒地將自身能量往昏睡的克戮克推擠,然後將我認為是紊亂源頭的能量過濾出來。
一縷紫色輕煙升起,在我來得及反應前就自行消融了存在。是毒,受我影響而發生變革的事物會產生毒性,我默默在新的自我認識中添上一筆。
雖然看不見,但我知道克戮克已能自行治癒,我伸出的手懸停在他心胸上方,猶豫著有否必要再次確認。奇怪的是,我隱約覺得我以前似乎做過類似的事,但那段記憶太過遙遠,一時之間也想不起什麼來。
從恍惚之中回神,赫然發現克戮克已睜開眼,紫眼缺乏焦距卻很篤定地搜尋著我。我整個人從床上彈起,然而他的動作快如閃電,我的手被他緊緊捉住。
「小野花。」他輕聲呢喃著,我看著他氣色很差的面孔,不忍心,只好再度坐回床沿。結果他把我拉倒在床上,亂糟糟的腦袋蹭啊蹭地蹭了過來,貼在我的心口,就像稚兒扒住母親不放那樣,充滿孩子氣的無賴。我默不作聲盯著他,直到確認他沒有更進一步的行為舉止,緊繃的身體才逐漸放鬆下來。
「……我以為妳會罵我吃妳豆腐。」他朦朦朧朧地悶聲一句。
我沉默了數秒,回道:「我又沒胸部,你就是想吃豆腐也吃不到。」
「哈……雖然是沒胸,但有時吸引力和身材無關。」
怎麼辦,有點想打下去呢。若不是他的表情說明他其實還在半夢半醒,我一定拖他掉到地毯上後直接走人。
克戮克的呼吸愈來愈沉,華麗到近乎絢爛的紫眸重新闔上。他接下來的話就像在自言自語,我必須全神貫注地豎起耳朵才能聽見。
「為妳受點傷不算什麼,比起妳曾經做的……」
一時之間沒有明白過來,我呆了一下:「說什麼呢,我不是才第一次替你療傷嗎?」
「妳真的認為,妳是第一次使用這種能力?」克戮克掛上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慢慢滑回自己的枕頭上,抓著我的手也鬆開了。他沒有請我出去,就這麼安心地在我身邊睡了,我卻有種自己在打擾人家的錯覺。
我環視這座房間,發現此處無論設計還是擺設都顯得頗有格調,同時也令進入這裡的人感到說不出的安定與舒適。
房間中央有張罩上厚重織錦緞桌巾的獨腳圓桌,周圍放置著幾把高背椅子,長長的白布拖曳地面。貼著褐色吸音壁紙的牆上沒有多餘裝飾,倒是離這有段距離的天花板中央吊著一座巨型金色水晶燈,藍寶石鑲座的大圓環上,十二顆小小燈泡齊明。
該走了,我自床邊站起,腳踝磕到床旁矮櫃沒關好的一層抽屜。我伸手打算關上抽屜,無意間瞥了一眼裡面的東西,才看見一面黑色小鏡的背面畫著用筆描過的雕刻輪廓線,十數條寬窄不一膠卷似的黑帶便突如其來由床的四周噴射而出。
這些膠卷傳遞出的訊息,顯示它們是某種回憶的具現化。不曉得是因為我此時所在、抑或出於別的原因造就如此奇妙的現象;只見那些膠卷在床鋪上方交錯、在虛影和實體間變換不停,接著爆裂成花花綠綠的紙片四下飛散。
其中一張紙片晃悠悠地在空中徘徊,好像在猶豫是否該對我降落。我伸手撈過紙片,只見正方形中央的淡色墨跡逐漸變深,最後竟現出一幅托兒所邊小花園內的攝影景象。
這就是所謂的念寫照片嗎?我凝神細看,很意外地發現照片內又現出一抹人形,由淺至深,照片中的主角是一名約莫三、四歲大的小女孩,正伸直小手臂企圖勾住一把躺在行李箱上的四分之一提琴。
影像中的景物被蒙上了層黯潦色彩,許多顏色糊朧難辨,然而照片中央的小女孩──那雙小小的眼卻嵌著鮮明的綠色,令人印象深刻。
這是──我?克戮克怎麼有我小時候的照片?應該說,他為什麼會知道我小時候的樣子?這花園、這提琴、還有這托兒所……我的頭忽然隱隱作痛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想要衝破記憶深處,卻被沉鈍的思緒緊緊桎梏。
滴答、滴答……
回過神來,我急忙遠離噴泉水池周圍,因為固定時間便會自己啟動的噴泉裝置此刻已開始滴水。我改到庭院靠近外牆的一處石椅上坐下。身後的圍籬、庭院裡設置著的白色小亭、裝飾水井與休憩用的白石桌椅,整幅畫面看起來清幽祥和,典雅恬靜。
月光下,染上朦朧白暈的髮絲使我如驚弓之鳥般一躍而起。穿著潔白衣服的少年無聲走近,眉宇間帶著慣有的淡淡憂愁,疑惑的眼神看著我的舉動。
我困窘地一屁股摔回石椅,這一下卻坐得用力了些,我得咬著下唇努力不讓自己露出痛苦的表情。「抱歉,我剛以為──我只是有點神經過敏。」
天海點了點頭,默默在我不遠處選個位置坐下,身後跟著的一隻喜馬拉雅貓跳上椅子,伏臥兩人之間。
原來從那天在街上遇到他之後,他就一直住在這裡啊。我轉頭欲看貓,後腦忽然一陣拉扯──抓住自己的髮根,我小心翼翼回頭,看見我的長髮不知何時纏上了幾朵玫瑰,那樣子看上去就像它趁我不注意時伸出了魔爪,正要把那些含苞待放的花統統勒死。
長出的新髮長到手肘,末端還有些微捲曲,相較過去的直髮更為難纏。我忽然慶幸自己稍早回房時有想到先將身上的裝束卸下──那身禮服,還有那枚髮飾,若那些東西還在身上,天曉得會給這突發狀況搞成什麼樣子──為了不傷害植物,我忍痛徒手拆髮,不時還給玫瑰刺扎得嘶聲抽氣。
啊,好麻煩,是不是該把頭髮截短?我雙手耙著髮絲,覺得有愈來愈被刁難的跡象。在一旁的天海終於看不下去了,他倏地起身走到我前方,花一碰到他就不知怎地與頭髮分開,只是那些花的模樣有點淒慘……
天海望著我身後的圍籬,伸手摘了幾朵玫瑰,除掉刺,再熟練地編出一只花圈,他將花環遞給我,又安靜地走回原處坐下。
兩朵玫瑰織成十分精巧的花冠,就像希臘英雄戴的那種桂冠樣式,只不過這上面多了紅寶石似的嬌豔玫瑰。我忍不住在心裡歎道:「手真巧,應該是跟誰學過的技藝吧?」想著想著,我的視線飄向天海,忽然覺得他每次試圖對我說些什麼,最後都盡是些岔開話題的路子。這種感覺從上次見面到現在分毫未變,或許我有必要弄清他為何總是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有話想對我說?」
「咦──?」天海起初有些驚訝,但很快便露出視死如歸的表情,坦承道:「我也不太懂,只是第一次看見妳就有種熟悉的虧欠感。」他的神色落寞,「總覺得自己好像該對妳負責什麼。」
「啊?」我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答案,「我倒沒什麼感覺,你可千萬別胡思亂想啊。」
「我認識的人不多,至今為止記得的名字,單手就能數得出來。」天海望向夜空,說話的聲音如歌,卻帶著令人痛徹心扉的孤寂。「妳不是我記得的人或和他們相似的某個身分,但我卻覺得曾在某個時刻虧欠過妳。」
那神態,不像一個孩子會有的。我突然想到吸血鬼的外貌並不代表實際年齡,那天海到底幾歲呢?從他的語調聽來,他十分篤信確有其事,但不存在於記憶中的認知卻令他相對疑惑。
海冥突然起身,張鬚擺尾。與此同時,天海往某個方向看去,而我則神經質地又一次離開座位。
克戮克正穿越庭園朝這裡走來。我隔著一段距離打量他,先前沒特別留意,現在卻看得異常清晰──翻立領,肩章,發亮的排釦,和其他人長長的衣襬比起來,他的只到臀部。整體看來接近騎士風衣,但說是軍裝也不為過。
我忽然有了種假設:也許凌駕者本就穿著軍服,或至少顯化為某些形態時是穿著軍服──畢竟,視界向來與我們身處何種定位的存在有關,我先前看不到也是由於我當時還是人類身分吧?
「小婷婷,妳這樣看著我發呆,我會害羞的。」
欠扁個性回來了。我鼻子喉嚨並用地哼了一聲,坐回去摸海冥的後腦杓。雖然貓咪沒用腦袋蹭我,但轉來轉去毛腦袋的觸感本身就很療癒。
克戮克很不友善地對天海表示:「你何不回自己房間?如果不是房間,回走廊或密道地穴也行。」
天海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很乾脆地起身,像來時一樣靜悄悄地離去。他離開前似乎對海冥眨了眨眼,海冥也有輕輕嚕一聲回應他,而這隻貓就留下來蹲在椅子上。
天海走後,克戮克用幾乎像是滑跤的姿態坐了過來。基於禮貌和某些因素,我沒有立刻走開,而是一語不發地繼續玩貓。被夾在中間的喜馬拉雅貓發出了抱怨聲,卻依然蹲在原處沒離開。
克戮克傾身,單手支撐膝蓋托住側臉,由下而上地凝視著我。在他的注視下,我感到自己呼吸開始停滯,膚電正在發生細微的變化……
「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成為第一個呢?」
「沒機會了。」我秒答。
「喔,對,我都忘了。」
看來他也不是沒注意到我在碉堡覺醒後的那場儀式。
靈氣充沛的地方、近乎天然的場地、諸多血族的見證。我一直害怕去回想,但我寢室內有眾多關於凌駕者的書籍,我知道那代表什麼──雖然我不是黎明族,但他們辦了一場只有凌駕者明白當中意涵的婚禮。
他們利用魔族覺醒時僅有一次的契機,讓我選了希路做寄主。這本來只是個覺醒過程,然而,我當時置身條件完備的現場,所有我自願提出的邀請都等同兼具完婚的意義……
「凌駕者允許對象擁有多重伴侶,看來我要比另一個更好才行。」
「喂,我可沒答應你什麼啊!而且我不認為在我想起有關他的事之後還能對其他人──」
「妳以為跟他相比,其他人鐵定讓妳索然無味?妳太低估凌駕者了。之所以很多人能同時和兩個以上黎明族在一起不是沒原因的。」
顯然無論我怎麼想,他的判斷都是正確的。當我注意一個凌駕者時,另一個就會暫時置旁,但絕非遺忘;一如我們能同時仰慕音樂家和畫家,也能同時欣賞活著和作古的人。無法確切形容那是種怎樣的心理──他們之間的差異其實不小,但在感覺上有時無法區分高下。
我並不瞭解自己對他是何種感覺,反正和那個人不一樣。同樣都是吸引,同樣帶著誘惑的形體,他的就是比較單純──比較不會讓心裂得那麼深、那麼痛。
興許是覺醒後思惟方式的改變,我變得較懶、較不願去在乎原則不原則。「也許這樣比較好吧。」我自言自語兼作回答道,「其實你還不錯,如果你覺得我這樣亂七八糟又口是心非的人也值得你花費心力的話……」
噴泉水池裡的水嘩嘩作響。
我的話雖然模稜兩可,但克戮克是號稱能讀空氣的凌駕者,又是心理學系研究生,他完全有能力理解我真正想表達的意思。只見他的雙眼倏地放亮,「正式追求的機會?」
我刻意不去看他,只直直地盯著噴泉飛濺出來的晶亮水花。「嗯。」
他居然就這麼定格在原地,傻住了。沒料到他的反應這麼有趣,我掩著嘴迅速溜出那塊地方,海冥則跳下石椅追了過來。
庭院裡九彎十八拐,轉過一道厚實的樹籬,我爬上結實的草坡來到自己位於一樓房間的落地窗外,伸手正要打開,卻聽得遠處傳來一聲模糊的、不像人類的歡呼聲。
貓兒的尾巴彎曲。我低頭和海冥對望,禁不住笑出聲來。
主敘者壞掉之後,變成了相對簡單的生物。
天海與海冥的番外短篇,不是非常重要,
但萬一主述在故事內因血統導致精神異常而忘記多看幾眼身邊的貓咪,
至少這個連結還能勉強交代一下貓和悲觀吸血鬼之間的起源。
它其實是夢讀故事之一,所以作者只約略知道有哪些事,
並不確定貓的前身與天海相處的細節,那些不確定部分的銜接就顯得很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