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皺著眉,不解地看著他。他又朝我走近了幾步,伸手輕輕擦去我雙頰上的眼淚。淚珠一串串落在他的指尖,他低垂眼簾,流露出的情緒像是心疼。「妳是。」他緩慢而清晰地覆述,然後低下頭來。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腦袋忽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感覺。身體將純然的感覺釋放到最大,比方說那溫熱吹拂在臉上的吐息,那竄入鼻翼的淡淡清香,還有從唇瓣傳來的柔軟觸感。我的心臟撲通撲通地,像在與風競速。
第一次這麼近地觀察他的模樣,我這才發現他的眼睫毛很長,很好看,闔眼的時候,像是兩片精緻的羽毛落在臉上。我不敢用力呼吸,深怕那兩片烏黑的羽毛就這樣飛起、遠離,然後,然後,就再也找不回來。我不曉得這樣的憂慮是不是蠢得過份,但是此時此刻,這樣近地凝望著這對羽毛,不知名的恐懼卻在心裡油然滋長。
這是什麼意思?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我在跟他跳完那支舞後,會想要對他這麼做?為什麼剛才在樹林間,辰要對他這麼做?為什麼我在看到他們這樣做以後,感覺像有人在揉捏我的心臟?這個動作,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試圖動腦,想藉此達到讓心跳緩下來的目的,但原本就被酒精麻痺的思緒,現在更像被狂風吹得亂七八糟似的,怎麼樣也拼湊不出意義來。我不敢輕舉妄動,幾乎像在害怕什麼極細緻的東西脆裂一樣,雖然我根本毫無頭緒那是什麼。於是我緊緊抿著嘴,繼續睜著眼睛看他,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退。
羽毛顫動,我從那細微的縫隙間看見了湖光閃爍,那雙深沈如潭、曾經像要吸納掉所有光彩的眼睛,如今有著純淨的光澤,我從那光澤裡隱隱約約看見了我自己。我們的鼻尖碰在一起,嘴唇上的觸感沒有遠離,但是他用細微得幾乎聽不見的音量呢喃著,嘴唇輕輕摩擦過我的,氣音吹送出來的時候挾帶著熱燙的溫度。
我才張口想發聲,但唇邊原本輕柔的觸碰忽然加深了力道,他托起著我的臉,以一種溫柔卻不容拒絕的姿態,咬嚙著我來不及出口的言語。溫熱柔軟的觸感探進來,我整個人都慌了,胸口中的鳴擊比過去生命裡射出每一支箭時都還要激烈,體內好像有一把火在燃燒,燒得熾烈異常,但又奇怪地並不討厭。
然而,幾乎是本能似的,我不知道何時已經閉上眼,感覺那股熱度在口中游移、探詢、牽引著我。沒有了視覺以後,觸覺加倍敏銳了起來。在這個瞬間,我忽然意識到思考是非常無謂的事情——唯有感受,全然的感受。於是我不再試圖「理解」,而是任由這股鋪天蓋地而來的感受支配著我,一切好像從最初就封存在體內,而今透過某種難解的方式,我知道了。我就是知道了,該如何回應這樣的「親吻」,即便這對我而言是全新的概念。
原本心中的驚疑、困惑與不解,在捨棄了思考以後,一瞬間灰飛煙滅。
嘴裡那道溫熱的牽引舒服極了。我喜歡這樣。我起初略顯笨拙地回應著,在這樣耐心的引導下,逐漸明白怎麼與之對話,一來一往,反反覆覆,又像是在跳著醉人的舞。我喜歡這樣。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酒精的加成,狂跳不已的心臟不僅沒有止歇的跡象,反而更放肆了。但我喜歡這樣。我不由自主地環上他的頸部,緊緊貼上他溫暖至極的身軀,渴望將這支舞跳得更投入、更深刻、更醉人。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深深感覺到自己如此強烈地「渴望」著什麼。
貼近他的那刻,我卻感受到他瞬間的遲疑,他放輕托住我臉的力道,那股溫柔繾綣似是要隨之撤出。我蹙了蹙眉,拒絕這樣的退離,用喉頭擠出了一道不滿的抗議,強硬地將他留住。這下主客易位,反而是他開始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了。
我感受到他一向沉穩的呼吸開始紊亂,因為我緊緊用雙手環住他的脖子,他鬆開了捧著我臉的手,一時之間不曉得該拿我怎麼辦。我半張開眼睛,看見他失了主意的神色,覺得異常可愛,於是咯咯笑了起來。趁我離開他嘴唇的霎那,他很快地說:「好了安,可以了。」
「誰說的?」我咕噥著,踮起腳尖,主動吻上去。
還沒完呢,我還想要,還想要更多。我閉著眼,在他的嘴裡呢喃著這些話語,都糊在一塊了,但是我想他一定聽得清清楚楚。他一樣模模糊糊地回,安,妳醉了。醉了有什麼關係?醉了很好,醉了感覺更舒服了,我喜歡這樣,艾因斯。他沉默不語,放任我一股勁地在他口裡毫無章法地橫衝直撞。嗯??這樣真舒服,為什麼現在才教我?可不可以教我更多?我想要更多。他有點想推開我。安,妳醉了。
「不要推開我!」我生氣地跺腳,踩得他痛呼了一聲。我就這麼在他胸前自顧自地哭起來:「你們都一樣??都要離開我??根本沒有人需要我??」
他一言不發,只是用懷抱將我整個包裹起來。在寒冷的夜裡,他的體溫像是屋裡溫暖燒著的壁爐,我忍不住直直往這個火源鑽,極為畏寒地緊緊挨著他。突然間,我意識到他與我緊貼著的下身有什麼鼓脹著,我的心又是一陣不知所以的狂跳。
俯身緊摟著我的他,彷彿察覺到我的反應,悄聲附在我耳邊說:「可是不推開妳的話,我就沒辦法控制自己了。」他又在裝神秘了。我放下環著他的手臂,他緩緩放鬆懷抱,以為我總算要還他自由時,我反而用手固定住他的臉,霸道地把唇貼上他的。
你是我的,我在他嘴裡說。艾因斯,你是我的,聽到沒有?他沈默了,最終放棄抵抗,順從地探進來,彷彿下定決心要和我跳完那支醉人的舞。親吻的感覺真好,真舒服,艾因斯,我真喜歡。
下一刻,他毫無預警將我橫抱起,我感到一陣呼嘯的風,轉眼間我就從內部看見了帳篷的頂端。我還來不及理解發生了什麼事,他便將我壓上床榻,俯身過來就是深深一吻,吻得我有些暈眩。唇上原本一直相當溫柔的力道,不知為何狂亂了起來,他急促的鼻息吐在我臉上,熱燙得異常,卻點燃我內心深處一股莫名渴望。
對他的渴望——對他身體的渴望。
快給我,艾因斯,給我我渴望的東西。
然而整個人被刺穿的痛楚,讓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他胸膛好幾下。他停在那裡,好像不曉得該怎麼辦,只是不斷撫著我的頭髮說對不起,像做錯事的孩子。我痛得流出淚來,嗚咽地說我不要了我不要了真的好痛啊。他心疼地吻去我的眼淚,說,不要了我就離開。
我吸吸鼻子,覺得都那麼痛了好像應該要做到結束,不然太不劃算了,所以搖搖頭。都到這裡了,我要學到會。你說,我們這樣是在做什麼?也是「親吻」的一部份嗎?
他俯下來,深深吻了我,同時慢慢開始的律動,讓我既感受到痛楚,又逐漸感覺無以言喻的快樂。恍惚之間,夾雜著低沉的喘息,他在嘴裡輕聲回應著我的提問。它們說,這是「性」。但跟妳一起,我想叫它——
「愛」。
這個單音節在我的世界反覆震盪,每次撞擊都更深一分鏤刻進我的生命裡,縱使我仍無法理解它的涵義,但它像把鑿子,逐漸將我的靈魂雕刻完備。
我緊緊抓著他的背,敞開我的一切來承受所有痛苦和愉悅,未曾有任何一刻像現在一樣,如此完全地感受到我自己。所以當我斷斷續續呼喊著那個單音節時,卻隱約感到詭異的不協調感:安。安。安。
他為什麼這樣看我呢?我迷茫地伸出手來拉近他的臉,想著這雙眼睛看起來和我再也不像了,他是他,我是我,真好。這樣真好。我闔上眼,用力吻住他。不要停。字尾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狂暴地撞碎,我卻弔詭地從中感到無上的快樂。
靈魂在雕琢之中漸趨完備。
我深深擁抱他,從來沒有任何一刻像現在這樣,感覺自己如此完整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