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將地縛靈們儘早移交給伏靈使總部處置,我們跟著奎帶領的這支百人部隊,馬不停蹄地趕了好幾日的路。路上除了經過幾個比施涅鎮規模還小上許多的村落,添了些補給品、稍作憩息之外,我們幾乎沒有好好放鬆的餘裕。因為顧忌幽靈們,我們夜晚也無法投宿旅館,而是得夜夜在林間露營。
即便隨隊的伏靈使已經暫時封鎖幽靈們的能力,奎仍舊嚴加制止一般群眾接近他們,我和艾因斯連比歌的面也沒得見上一面。我雖然心有不服,但還是只能透過辰來得知他們的近況,他因為能力及身份,是少數能與幽靈接觸的人。然而近日來,我卻覺得他那談笑風生的舉止背後,似乎藏有什麼心事。
在那晚與艾因斯意外相擁之後,我總覺得辰對他的態度有了奇妙的轉變。如果說在那之前展現出的是發現有趣事物的新奇,甚或是些許戒心,那麼現在卻更像是掩飾不了的在意。若想知道一個人被什麼吸引,最簡單的方式就是追隨他的目光,然而這並不適用於看不見的辰。
辰曾告訴過我,對盲人來說,視覺之外的感官都是探索世界的重要方式,其中又以觸覺為最。「觸碰」是人類最原始感知周遭的方式,只是因為視覺主宰了注意力,多數人才會忽視觸碰所帶來的訊息。「視覺是會騙人的,」那時他那翠綠的眼眸含笑,「如果遲疑的話,不妨閉上眼試試,或許會有不同的啟發哦。」
一直以來幾乎與晨形影不離的他,最近卻常在艾因斯周遭轉悠。趕路的時候,他會悄然出現在艾因斯身側,燦笑著問說能不能拉著你的衣角?我看不見路。用餐時,則是會蹭到他身旁,一下要他幫忙盛湯、一下又是問他能不能幫我把紅蘿蔔挑掉?真抱歉呢,我自己沒法挑。除此之外,他也沒有特別與艾因斯攀談的意思,只是大多間都安安靜靜地待在他身旁,彷彿在感知著什麼,又像在側耳聆聽。
感覺到辰變化的顯然不只有我。晨近幾天來臉色顯得有些凝重,不若以往的單純歡快,就算她不明說,我也猜得到原因,因為我弔詭地也有類似的感受。打從一起旅行以後,我已經習慣了艾因斯隨時在我左右,這樣的陪伴不知不覺已經成了日常的一部分,而習慣的事物一旦被剝奪,感到渾身不對勁似乎是正常的反應。秉持著這樣的想法,我這些天來更多時候是和晨一起並肩走著,用餐時也一起,就好像這樣一來,一切就如常,我和她也沒有什麼好失落的。
失落??我為什麼要感到失落?艾因斯又不是我的誰,反過來說也是。是啊,我根本不是他的誰,就算他說我是世界上與他最相似的人,又怎麼樣?但是,他也不能就這樣若無其事地和辰出雙入對地行動啊,都不顧慮一下我的感受嗎?
我氣惱著目光不再追隨我的他,更對無理取鬧的自己感到生氣,我真不喜歡這樣。然而在入夜後,那片與他共享的夜空,與數也數不盡的故事,卻更像是珍稀的寶物,讓我穩穩揣在懷中,每到此時,便又覺得什麼都可以包容了。
這天晚上用過晚餐後,我們四個一起走在星光灑落的林間小徑。我和晨並肩走在前方,後頭跟著艾因斯和辰,踩得地上細碎的枝椏一路嘎吱響。我心煩意亂地盯著鞋尖,感受到身旁傳來的陰鬱,與整體氣氛的凝滯,於是開口打破沉默:「我一直很好奇你們小時候的經歷,晨。一路流離到洛洛亞,很不容易吧?」
「這問題我不是老早就回答過了嗎?」辰神色自若地接口回應。
我雙手抱胸,瞇起眼往後看他:「少來,你分明從來沒正經回答。」
「哎,怎麼這樣說呢?我的答覆向來都是真心誠意。」
「你是說十一歲那年,誤觸出生那年魔女給紡織車下的咒術,和晨一起被傳送到千里之外的杏花島?明明洛洛亞島上就沒有杏花樹好嗎?還是出門郊遊時,沿途聰明地撒了麵包屑作記號,沒想到被銜雨雀吃光光,結果迷路到洛洛亞城來?這中間可是還翻了山越了嶺渡了海,你們又不是卡洛。還是你是指??」
我一口氣將所有聽過的版本全都唸了出來,晨才沒聽幾句就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艾因斯則是睜圓了眼聽得入神,辰這個始作俑者倒是全無悔意,始終掛著一抹興味盎然的笑容。我講故事講到口乾舌燥,看當事人還一臉看好戲的樣子,揉揉太陽穴,覺得還是開門見山說清楚好了:「艾因斯跟我提過靈素契約的事,辰,你的眼睛是因為這個契約才失明的吧?」
雖然辰臉上笑意未減,但那笑容在某個瞬間卻顯得寒氣逼人。我用力眨眨眼,定睛一看,發覺現在的他和過去沒有兩樣,我卻乍然想起了幾天前晨對艾因斯露出的冰冷神情。我瞟了晨一眼,她目光低垂,看不出情緒變化。
辰微微側過臉,偏往艾因斯的方向,平靜地說:「這種締約方式在我的國家可說是非常罕見,我真是對你刮目相看,艾因斯。」
「我去過不少地方,聽聞過不少事情。」艾因斯緩聲解釋。
「既然你都明確講出靈素契約了,我猜你大概也曉得我交換了什麼。其實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只是要解釋的話,就得提到討厭的往事,既然是討厭的往事,我就不太想提。」
說完,我們又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沒想到一向嬉皮笑臉的辰竟然有如此嚴肅的時刻,我開始有些懊惱剛才的莽撞提問。卡沃斯王國戰亂多年,內憂加上外患,生在和平國度的我,實在難以想像那裡人是怎麼生活的。作為這個國家的王儲,他們小時候不曉得又是過著怎樣的日子?
走在我身旁的晨踢著小石子,從頭到尾一語未發。
過了一會兒,我實在受不了這致鬱的靜默,深深吐了一口氣,抬頭仰望天空。今晚的那赫特真美。乾燥而寒冷的冬夜,總是能看見特別澄淨的夜色,就好像那片永恆,與這傷痕累累的世界全然無關。落了葉的枝幹在頭頂上縱橫交錯,淋了我們一身光影錯落,風吹過來,那些濃淡不一的條紋便在我們肌膚上搖擺。這樣搖擺的節奏使我心念一動,轉身便拉起身後艾因斯的手。
「來跳舞吧!」
不等他答應,我就右手搭上他的肩,左手拉起他另一隻手,自顧自踏開舞步。
他起先有些沒進入狀況,步伐踉蹌,相當狼狽。這個孤僻的傢伙,應該從來沒跟任何人共舞過吧?看見一向沈穩的他手忙腳亂的樣子,我覺得愉快極了。「別慌,我一步一步教你。」我低聲指導他步伐的正確踏法。左搖、右擺、升起、落下。交握的手心傳來他緊張的些許汗溼,雖然我被踩了好幾腳,但還是樂得抑制不了嘴角的弧度上揚。
左搖、右擺、升起、落下。我趁隙瞄往一旁的晨與辰,發現他們正牽起彼此的手,有些遲疑地凝視著對方——正確來說,是晨單方面深深地看進辰的眼裡。我一個旋身,忽視舞伴的輕聲悶哼,繼續伺機觀察。左搖、右擺、升起、落下。他們倆的燦金髮色在星光下,反射出較平時更加柔和的光輝,辰抬起手,不甚確定地摸上晨的臉蛋。他們在幹什麼?怎麼不跟著跳呢?我邊踏著舞步,邊試圖看清他們臉上的神色,正伸長了脖子,視線卻倏然受到阻擋。
「妳不專心。」他一個前踏,將我們的距離拉得極近,語氣難得充滿埋怨。我有點心虛,卻嘴硬道:「跳錯了啦,笨。」而且你擋到我了。我老大不開心地抬起頭來,卻失足跌進他的凝望裡。總算找回我這陣子老是掛念著的目光,不知道為什麼我卻硬生生把頭偏開。如果遲疑的話,不妨閉上眼試試。辰的話語鑽進我耳裡,我緊張地吞嚥了一下,有點過度用力地闔上眼。
首先意識到的,是他身上那股獨特的香氣。
怦怦、怦怦!由於身體貼近,我甚至能聽見他胸腔裡的心跳聲敲響,而我自己的心跳也熱烈鼓動。怦怦、怦怦!不是一道,而是明明白白的兩道心音。我將臉埋進他懷裡,忽然覺得無來由地燥熱。一絲懷念油然而生。
風止的時候,這支搖曳舞也跟著停歇,我試探性地睜開眼,發現他依舊垂著眼簾看我。我下意識迴避他的眼神,目光反而駐留在他的唇瓣,忍不住伸出手,想將那張臉湊得更近。
「不好意思打擾兩位。」辰的聲音突然飄過來,我驚得立馬與艾因斯彈開。我強做鎮定,正想問怎麼了,卻發現他孤身一人。
辰朝我們露出無奈的笑容,雙手一攤。「我的舞伴跑掉了。」
(第三章 未完待續)
小後記:
本回改寫篇幅挺大的,但我自己頗為滿意,耶嘿。
只是光寫個共舞,就可以寫到臉紅心跳,究竟餵蝦米~~我果然老了嗎!
好愛睏我要去睡了,各位晚安,希望接下來這回也能順利改寫完成。
謝謝大家的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