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另一個世界
01
陸地應該是距離海洋最遠的東西了,尤其是深山之中的土地。但現在我卻覺得周圍茂密及腰的草叢就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綠色海洋。
就連長草隨風作響的沙沙聲和我自己的耳鳴,聽起來也像海水舔拭沙灘的聲音。我的腦袋暈眩得彷彿像是在海上的木舟上顛簸了一天,嘴也乾得連海水都能吞下去似的。
我想搖搖頭,把這些令人厭惡的印象從腦中甩去,但如今連這個動作也超出我的能力範圍。我只能眼望空處,然後機械式地不停撥開扎手的長草、向前邁步。感覺身體像是變成了一具故障的提線人偶,只能做出極少數的動作,而且不聽使喚。
有好幾次我都懷疑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就算我沒有逃離家鄉,在那裡受盡刑求死去,都不可能比這還要痛苦。何不乾脆趴倒在地,閉起眼睛等待最後到來就好?如果生存如此痛苦,活著究竟還有什麼意義?
答案很快浮現。我所求的不是平靜。不是安寧。不是和他人相同的安心生活。我只能接受為了自己而活、獨一無二的人生。
即使那意味著我要擁抱常人所無法忍受的痛苦,或者我將在不久後死去,我也在所不惜。
想到這裡,不知從何處湧起一股力量。我伸手拍了拍臉頰,力道重得幾乎像是給了自己一巴掌,然後無視早已被割得亂七八糟的手掌,一咬牙把幾株草拔了起來。
苦澀充滿泥味的草汁在我的口中擴散。這可不像書上說的那樣,有什麼「此刻嚐來卻彷如甘露」的滋味。但味道再怎麼噁心我也不在乎了。
我一邊嚼著堅韌的草莖,一面搖搖欲墜地在綠色的海洋裡前行。
※
醒來時依稀記得做了個夢。
那是個刺激、痛快,帶有一種全能感的夢,夢中我好像志滿意得地在追逐某些東西,可惜我也就只記得這樣而已,其他的都想不起來了。
「唔~~」
我有些戀戀不捨地埋進枕頭,抱著棉被滾了一會。雖然我也知道沒辦法藉此重回夢鄉,但仍忍不住想賴一賴床。
不過就連這個願望也沒能實現,過沒多久手機的鬧鈴聲就響了起來。是我最近迷上的遊戲《貓泣》的BGM,前幾天才設好的。
奇怪的是,不管原本音樂有多動聽,一旦加上了惱人的震動,都會變成讓人無法忍受的噪音……
伸手解決鬧鈴,拿起吊在房門上的制服,匆匆套上後,我戴上耳機,抓著書包就奪門而出,也沒花時間等公車就往學校跑去。
……也不知道為什麼,即使節奏明快的流行歌曲灌滿耳中、涼爽的秋風吹過全身、舒暢的熱意在體內翻湧,我還是一個勁兒地想著那個夢。
最後我當然沒有遲到。
我的體能不錯,從我家公寓到學校也並不太遠。雖然出了一身汗,但我想就算不計候車的時間,我用跑的到清水嶺高級中學,還是比搭公車來得快。
清水嶺高級中學就在這個城市——會森市的清水嶺上。儘管這所私立的高中不是什麼升學名校,但這座山上什麼不多,最多的就是優美的環境,連帶著校內的景緻也美妙極了,聽說有不少人是看中了這點才來本校就讀的。
在校門口當然還看不到任何宜人的光景,卻已使我開始有了期待愉悅的心情。
才剛拔下耳機,就聽到有人從身後向我道早:「早,川上。」
我轉頭一看,馬上認出他來:「哦,是你啊。早啊。」
這位和我一樣穿著校服,戴著無框眼鏡,瀏海整理得很整齊的聰明傢伙做利根川(Tonegawa)。他跟我在中學時就認識了,升上高中後也同一個班,是我的死黨之一。
嗯?說來他剛剛問候我的時機未免也太巧了。該不會他早就走在我後頭,專程等我拿下耳機才和我說話吧?
我提出心中的疑問,沒想到利根川卻淡淡地回答:「嗯。從下公車以後就一直跟著你了。」
想到他如影隨形地跟了這麼長一段距離,自己卻一點也沒發覺,我忍不住叫了起來:「喂,很噁心耶!你是跟蹤狂嗎?下次先叫我一聲——」我越說越覺得不對,打量了利根川一下,忽然明白過來:?喂,你根本是亂講的吧!我可是用跑的過來的,要是你跟在我後面的話,哪有可能這樣臉不紅氣不喘的!何況你連髮型跟衣服都像是剛用熨斗燙過一樣!」
利根川的表情第一次起了變化。他有些愉快地淡淡微笑著說:「是啊,只是玩笑而已。不過能看你這樣上跳下竄,這個玩笑實在是開得很有價值。」
我不知道該對他發火,還是該跟著微笑,尷尬地杵在原地。
利根川很快就恢復了平靜的表情。「走吧,再不快點要遲到了。」說完他轉頭就走,走得真快。
「……嘖!」我掃了一眼手錶,咂了咂嘴,趕緊跟了上去。
雖然離早點名還有十幾分鐘,但如果要先買好早餐的話就很吃緊了。而且剛才我激動之下放大的音量,已經使我們開始受到路過學生的關注,繼續站在這裡爭執可不是明智之舉。
「可惡,這筆帳我先記著了!改天有你好看的!」我小跑步趕上利根川,不甘心地扔下話來。
利根川一副沒聽到我說什麼的樣子,從容地快步進入了教學大樓。「我先進教室了,晚點見。」
換作一般人,通常這時就算故意不理我,語氣也會帶有一點調皮的笑意,但利根川卻表現得好像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真是怪人(但我也見多不怪了)。老實說就連他剛才的微笑都是很罕見的。這樣一想,就覺得自己反過來開他一個玩笑報復的想法很幼稚。
……而且我也實在沒有讓利根川跟我一樣上當出糗的自信。要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讓利根川失態,就好像要用手指戳穿石頭一樣的困難。
算了,就當作是給自己一個教訓吧。下次可不要再這樣輕易地就上當了。
「唉。晚點見。」我嘆了口氣,對著利根川的背影喊道。然後轉身跑了起來。「……希望這個時候還買得到炒麵啊。」我喃喃自語道。
炒麵是事先做好再放在金屬槽中保溫的,要買的人再自己拿著紙盒裝好結帳就行。
雖然味道和外面賣的差了一截(倒不是食堂大媽的手藝差勁,而是這種一次炒好一大把的做法造成的),但做為熱食仍然有超越三明治和甜麵包的魅力,是相當搶手的早餐,每天早上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著金屬槽裡剩下的醬汁唉聲嘆氣。
幸好我的腳程過人,運氣也不錯,所以等我及時趕回教室,參加完點名後,還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慢慢享用熱騰騰的早餐。
但這段清淨孤寂的時光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我有折戶(Orito)和源太郎(Gentarou)兩個「好朋友」。
班導師還在講臺上宣布事項的時候,他們還算是安分守己,但一進入下課時間,原先坐在我旁邊位子的折戶就很自然地挪了座位過來,和我們隔著三分之一個教室的源太郎,也厚顏無恥地和我前面的女生換了位子。
源太郎是個看起來像好好先生,好像被人做什麼都不會生氣的傢伙(實際上卻對他人的揶揄很敏感)。他有著一張圓圓的臉,臉上時常掛著憨厚的笑容。
折戶則一副叛逆少年的模樣。他染著一頭褐髮,雖然遵守校規穿著制服,穿得卻很隨便,領帶像是旗幟似的在胸前晃來晃去,皮帶也沒繫好。但他看起來一點也不邋遢,反而顯得很瀟灑。
折戶才剛坐定,就笑嘻嘻地說:「哎喲,川上老弟,今天吃什麼好料的啊?」
「……也沒什麼。不就是食堂的炒麵嗎?你們兩個住宿生,每天都可以吃得到吧。」
我本來打算擺出無視他們的態度,至少等吃完炒麵再說,但回過神來時已忍不住回了話。
這兩個活脫像是從漫畫上剪下來般的青春笨蛋,一向很有把別人捲進麻煩裡的本事。
「嘖、嘖、嘖。如果你真的那麼想的話,那可就大錯特錯囉。」源太郎刻意地豎起手指晃了晃,擺出一副欠打的模樣。「雖然這確實是食堂的炒麵,但也不只是食堂的炒麵,而是傳說中的炒麵啊……!沒錯,人稱『啟動腥風血雨的開關』,它的香味足以讓任何準備好應付下堂課程的高中生失去冷靜,平時相親相愛的好友們,甚至會為了這東西大打出手耶!」
「我現在倒真的有想對你大打出手的衝動。」我嘆了口氣,隨即毫不留情地開始砲轟:「傳說中的炒麵?腥風血雨的開關?……喂!喂!喂!源太郎同學,請問這是什麼連中二生都甘拜下風的低級玩笑嗎?你命名的品味未免也太爛了吧!雖然我一直都覺得你是個笨蛋,但我還真沒想過你是個連腦子都沒有的白癡!」
「嗚哇,出現了,川上的必殺吐槽!」「啊啊,就是這招……對帶有『低能』和『弱智』屬性的怪物有大幅的加成效果!」「源太郎一次具備兩種屬性,看來他很危險了!」
折戶和一旁的同學忽然就開始了莫名其妙的解說。
源太郎先是顯露大受打擊的神情,接著馬上惱羞成怒:「什麼~~!誰是什麼中二生啊!無法理解我高貴的品味還惡言相向,你才是無可救藥的白癡啦!混帳東西~~!」
「哇啊,出現反效果了!瞬間受到過量傷害的源太郎進入了狂暴模式!」「沒想到這麼低等的怪物還有這樣的本領!」「不,就是因為低等才有這種能力吧。」「什麼,難道無腦勝有腦嗎?真是出乎意料!」
源太郎激動的反應像是往火上澆油一樣,炒得旁觀同學的討論越發熱烈起來。
上課鈴恰巧在這時響起。但我和源太郎短暫的交鋒已經點燃了現場,聚在周圍的傢伙們非但沒有回去座位的意思,反而鬧得更加喧騰了。
「啊~~吵死了煩死了,全都給我滾一邊去!別打擾老子吃早餐!」我終於忍無可忍地發出怒吼,揮手想趕開這群無聊份子,卻徒勞無功。「班長,這裡有個亂換位子的傢伙,已經上課了,可以請你幫忙把他請回去嗎?」我舉起手義正詞嚴地大聲說。
「夠了。安靜下來。」
利根川站起身來,銳利地掃了鬧事的頑劣們一眼。他的聲音並不響亮,卻很堅定,教室的嘈雜頓時像被捲入排水口一樣消失無蹤。比較識時務的人(像是折戶)已經悄悄溜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來得快去得更快。
「源太郎,川上說的沒錯,已經是上課時間了,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吧。」利根川說。
雖然源太郎平常總是一副傻呼呼的樣子,但他也不是完全不會看人臉色的笨蛋。
他沒有多做抗議,只是喃喃抱怨了幾聲:「嘖……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呿!」就起身離開,臨走前還不忘對我啐了一口。
原先坐在我前面的女生也只好不甘不願地回來了。她有些怨懟地橫了我一眼,從鼻子裡「哼」了聲,轉回去不再理我,顯然對不能善用上課時間和朋友好好八卦一番耿耿於懷。
「兩個低能兒,真是他媽的天生一對。你們怎麼還沒結婚啊?」
我當然不會笨到把這句話講出來,心裡卻很不服氣。
或許我向利根川告狀是有點過分,但那些愛起鬨的人也該負點責任吧?害我不能好好吃頓早餐也就算了,現在鬧僵了就把帳全都算在我頭上,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
但此刻大家都已坐定,數學老師隨時都可能進入教室,我再怎麼不是滋味,也只能趕快低頭解決那盒炒麵了。
我一邊吸進最後幾根麵條,一邊狠狠地瞪著坐在我右手邊的折戶。雖然沒有被自己瞪過,但我自認被這樣瞪著的人,無論是誰都很難繼續保持平靜。
折戶卻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他的眼睛停在不知從哪拿出的一本少年漫畫週刊上,正看得津津有味。他看得很慢,很專心,甚至很珍惜,好像連靈魂都脫離軀體進入了書中的世界,正被自己捧在手上一樣。
見到這幅情景,我不禁把已到嘴邊的埋怨吞了回去。
誰知就在這時折戶忽然抬起頭來,和我直直地對上了眼。
「嗯?幹嘛,你也想看啊?等我看完再說。喏,這本先借你。」
他大方地對我笑了笑,從抽屜裡又拿出一本漫畫週刊,放到我的手上。沒等我說半句話,他又拋下現實,回到了書中的世界。
我嘆了口氣,眉頭卻已放鬆下來。
折戶就是這樣的人。他在風平浪靜的時候總是第一個生事造次,一旦鬧出問題又總是跑得特別快,把自己起頭的爛攤子丟給別人收拾。但他卻又實在是個很陽光很爽朗的傢伙,讓人沒辦法真正討厭他。
不知不覺間數學老師已經進了教室。在利根川的喊聲下,和整個班級一起起立、敬禮後,我把今早發生的小小不愉快拋在腦後,和我旁邊的人一起進入了漫畫的世界中。
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
在學校的時光不見得都很快樂——有時候會像早上那樣,和朋友發生爭執;有時會碰上無聊的課程、討厭的老師,與校方提出的無理要求;或許這些事情會全部湊巧在同一天發生,讓人心情像塞滿了石頭一樣鬱悶。
但一般來說,在學校的生活總是充實而飽滿的。
充實的時間過得就不那麼快了,像是溪石間潺潺流過的細水,如果不特別去理會它,根本不會注意到它過去了多少——但就在不注意之間,它就已悄悄流逝了難以想像的龐大份量。
所以這天的放學時間,雖然不快,卻不知不覺地就來到了我的面前。
午後的陽光燦爛耀眼。運動場上鏗鏘輕脆的擊球聲和呼喝聲,被涼爽的秋風從窗縫颳了進來。
我扭頭看了看窗外那群拇指大小的學生,喃喃說:「居然已經要放學了。」
今天的最後一堂課還剩下十幾分鐘,提早講完課的老師也還在教室裡,但班上的氣氛和音量已經連一點上課時間的樣子都沒有了。
「哦,不會吧,川上老弟,可別告訴我你還對今天的課程意猶未盡啊?」折戶挖苦地說:「我倒是已經迫不及待要離開這裡了呢!」他一臉雀躍地開始收拾書包。
我一頭霧水地問:「你是在興奮什麼啊?」
折戶神秘地笑了笑,說:「我現在要去做一件既有趣又刺激的事,你猜是什麼?」
我轉了轉眼珠,很快接著說:「如果是別人這樣問,我可能還猜不著。」
折戶接著說:「但如果是我問,你就一定想得到?」
我說:「當然。」然後忍不住笑了笑:「恐怕連沒腦子的人都猜得到,能讓折戶伶人這麼興奮的事情,就只有跟漂亮的女生約會而已了。」
折戶也笑了起來,笑得真燦爛。
折戶的相貌算是帥氣的那一型,在班上男生中可以穩站前幾的位置,這點就算是不喜歡他的人也無法否認。
光有這樣的外表就足以吸引很多異性,但折戶並不是一個空有一張好看臉蛋的笨蛋。他有奔放的性格和生動的表情,知道什麼樣的話題能夠勾起對方的興趣,談吐也有相應的風趣。在折戶的積極追求下能夠不心動的女生,這間學校裡恐怕還沒有幾個。
不過他卻是個花花公子。不管是鄰座女孩、班花,還是在商圈碰到的女大學生,不管對方長得多麼亮麗或者多有才氣,他對誰都一樣,有興趣的時候就全心全意地專注在對方身上,一旦膩了就轉頭便走,態度變得簡直比眨眼還快。
可想而知,因為這傢伙找上班來,傷心落淚、破口大罵甚至是動手動腳的女生不計其數,但他直到現在依然我行我素。
也許就算哪天被女人捅了一刀,他也不會停止這種玩火自焚的行為。
有些人是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記取教訓的,折戶無疑就是這種人。
「接下來我應該猜你這次找了誰嗎?」我一邊整理課桌,一邊想著說:「由美?繪香?還是那個叫什麼小梨的……」
雖然我一點都不想像折戶那樣,刻意營造受人歡迎的一面,並且使盡力氣配合對方,但看他時常攜著漂亮的少女同進同出,心裡也不能不覺得佩服。
想不到折戶卻露出有些好笑的表情,說出了一句更讓我意外的話。
「唉呀,川上老弟,你自顧自地接下去幹什麼啊?我又沒有說你猜對了。」
「什麼?」我忍不住大聲起來:「怎麼可能?你發燒了嗎?還是剛才去廁所的時候撞到頭了?」
「不不不,我是要去找漂亮的女生沒有錯,但可沒有要和她約會啊!」折戶說:「雖然前幾天剛見過她,但她還不知道有我這個人,我還在煩惱要怎麼開口呢。」他咧嘴笑了起來。
「是哦?以前你不是什麼都不管,反正先出手再說的嗎?」我斜睨了他一眼,嘲笑道:「怎麼這次變得像小處男源太郎一樣畏首畏尾的了?」
「唉呀,跟你解釋你也不會懂的,這種事情有時候越快越好,有時候卻千萬急不得的。」折戶挺起胸膛,露出胸有成竹的神色,說:「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次得要慢慢來才行。」
「那就請慢慢自個兒去吧,我可沒有興趣。」我說。這是真心話,比起跟在折戶後面觀察他新看上眼的對象,或是他那瞬息萬變的戀愛歷程,我更想在放學後到操場上去熱一熱身體。
「怎麼?難不成你加入社團了?」折戶瞪著眼問。
「當然沒有。」我輕蔑地笑了笑:「有趣的事情到處都是,只要你有心,根本不愁找不到。只有蠢到看不見這些的人,才會說著『真有趣啊!』、『我想去玩這個!』之類的話把自己綁在社團裡面。」
「這倒是。」對社團活動一向愛去不去的折戶同意。
但結果操場上沒什麼空位。
放學後當然有各形各色的社團成員,會在這裡使用場地,不過通常會有被人遺忘的地方可以讓我好好利用一番。很不巧,今天運氣不太好。
難不成是我剛才對折戶說了大話的報應?
「算了,誰說只有在學校才能運動的?反正閒著沒事,不如就再去外面晃晃吧,山上可以玩的地方可多的了。」
正當我打定注意,轉身要離開那群運動部員時,我忽然又看見了折戶。
如果是別人,我可能還認不出來,但折戶卻染著一頭醒目的褐髮。
如果在別的地方,折戶可能會被人群擋住,但他正獨自坐在教學大樓外的臺階上。
只見折戶一手撐著自己的臉頰,眼睛則專注地望著另一棟教學大樓的臺階,彷彿那裡有什麼難得一見的天文奇觀,又或者是教學大樓在忽然之間變成了中世紀的城堡一樣。
我忍不住跟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
但那裡什麼特別的東西都沒有,教學大樓也和我過去一年所見的模樣完全相同。
我實在想不出折戶到底在幹什麼。
但我沒有再想下去,也不需要往前一探究竟了。因為就在這時,一名身穿和服、腳踩木屐的長髮女子,從折戶定睛凝望的那棟大樓走了出來。
難道這女子就是折戶在等的人,就是他準備追求的對象?
折戶沒有起身,但在看見和服女子的瞬間他整個人都動了一動,頭也抬得更高了。那動作讓人聯想到迅速瞄準目標準備開火的槍枝,和嗅到血味、隨時都可能上前撲咬獵物的野獸。
「什麼跟什麼啊。就算是那個一見到喜歡的對象,就像塊口香糖黏在對方身邊的折戶,也不會這麼誇張啊。」
我在心裡對自己的聯想失笑。
和服女子就這樣走下了臺階,然後轉向校門的方向,慢慢走遠了,那雙木屐悅耳的「喀啦」聲依然清晰可聞。折戶則終於站了起來,嘴角揚起微笑,拿起身旁的書包,跟了上去。
看著漸漸走遠的兩人,我想起折戶的話:
「不不不,我是要去找漂亮的女生沒有錯,但可沒有要和她約會啊!雖然前幾天剛見過她,但她還不知道有我這個人,我還在煩惱要怎麼開口呢。」
看來他到現在還沒有開口。
那個穿和服的女子是誰?學校裡怎麼會有打扮成這樣的人?為什麼我從來沒見過?
折戶似乎也認為那名女子有其獨特之處,他打算怎麼做?
這些疑問像泡沫一樣從我的腦海深處浮現,回過神來時,我已經悄悄地跟了上去。
其實,我也不是真的對他們這一對很感興趣——至少沒有感興趣到想拋下自己手邊的事,特別花時間去跟蹤他們的地步。
但因為沒有操場能用,恰好閒著沒事,我沒有多想就跟了過去。
而現在我實在有點後悔。
那名和服女子走起路來很輕盈,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她出了校門以後,直接到了公車站牌處,很快就選定了一輛公車,折戶也毫不猶豫地乘了上去。
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或許是兩人的動作實在太自然,根本不給我思考的時間),我居然也跟在後面,抬腿跨步上了車,順手拿起了票劵。
不得不承認,我的運氣實在「很好」。和服女子也就罷了,如果折戶上車後挑了後方的位子,或者坐在前面卻剛好轉頭和我打了照面,我這毫無計畫的跟蹤都會立刻失敗。
光用想的就知道,看到我的折戶會怎麼說:「哎呀,這不是我們的川上君嗎?怎麼忽然又有雅興跟著過來啦?」折戶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浮現在我腦中,而我打死也不願意為了這種無聊事忍受他的奚落。
但折戶卻偏偏坐在前頭,而且還一派輕鬆地轉頭看著窗外,根本沒看我一眼。
和服女子當然也沒注意到我。誰會注意一個和自己素不相識的普通學生呢?
況且她從上車以來就沒對車上的人看過一眼,只是將頭靠在車窗上,自個兒靜靜地閉目養神。
公車開動沒多久,我就發現這班車走的是通往市區的線路。我家和高中都在清水嶺山腰的位置,下山後還要一段路才到市區,如果我繼續跟著他們,到時候再搭車回來,少說也要花上一兩個小時。
但既然都讓我這麼「好運」地跟上了車,我反而不想就此打道回府了。
「算了,也有一陣子沒下山了,大不了就當今天放假狂歡,在市區的商店街好好給他逛一逛,不也不壞嗎?」
這樣說服自己以後,我自然更不會在下一站就下車的了。
於是我就挑了個能夠好好觀察折戶與和服女子,又不會太接近他們的地方直挺挺地站著。
折戶可沒什麼好看的。畢竟我每天在班上轉過頭都能看到那張臉,就算那張臉長得再怎麼好看,看也看得夠多了。
不過那名穿著和服的奇妙女子卻著實令我的眼睛流連忘返。
她是個膚色白皙健康,留著一頭柔順亮麗、宛如絲絹的黑髮的美女。從側影也能看出她有一張小巧的嘴、長長的睫毛,和纖秀的鼻子;那姣好的面容,讓人不自禁地想知道她有雙怎樣的眼睛。那頭黑黑的長髮自然地披垂而下,直到腰間,搭配上那件白底綴有紅花圖案的長袖和服,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畫卷中的公主一樣。
除了我和折戶以外,車上也有好幾個人在偷偷地看她——男性的眼光帶著仰慕,女性的眼光充滿欣羨;而不管是男是女,看著她的人都對她感到好奇。
就算是瞎子,如果被這麼多人的視線刺在身上,恐怕也會覺得渾身不自在的。
和服女子卻偏偏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
她忽地睜開眼皮,露出一雙靈動水亮的大眼睛,看了看窗外,隨即又將視線收了回來。然後伸手入懷,取出新款的觸控式手機。她看著螢幕上的訊息,忽然開心地微笑起來。
見到那未脫稚氣的純真笑容,我才發覺她是和我年齡相近的少女。
這就更不可思議了。她顯然不是校內某班的學生,否則我肯定會聽過她的傳聞。但不論是根本沒念高中,還是就讀別的學校,她會在放學時分出現在校內的教學大樓,都是一件很奇怪很費解的事。
她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會來學校?現在她又準備要到什麼地方去?
本來我只是一時興起,才會跟在折戶的後面過來的,直到剛剛為止也還沒有多大興趣,可是在不知不覺間,我發現自己的心思已經全繫在這位神秘的少女身上了。
只見和服少女用她那白皙得像是瓷器的手指,在螢幕上點擊滑動了好一會後(看樣子是傳了什麼訊息出去),將手機收回懷中,接著又回到了頭靠車窗的姿勢,再次閉目養神起來。
我看了看折戶,他居然已經不再注意和服少女了,反倒一派輕鬆地看著窗外,也不知是對自己的追求計畫已經有了十足的把握,還是根本沒有想那麼多。
在接下來的半小時中,少女和折戶雖然姿勢不同,但兩個人幾乎都動也不動。
如果他們在做自己的事情的話,我也許還是只能用眼睛看,但至少能夠研究他們在忙什麼。
可是現在我卻只能看著像是已經凝固成了石膏的兩人發呆。
儘管其中一人是難得一見的美女,另一人長得也不太難看,但我並不是只要有漂亮臉蛋能看就可以不顧一切的花癡。
我開始感到不耐煩了。
「還沒下山嗎?怎麼這麼慢啊……」我在心裡嘀咕著。
其實公車開得並不慢,不過平常的這種時候,我可以拿出課外讀物或手機打發時間,但現在我卻對和服少女和折戶預定下車的站點毫無頭緒。如果我不希望發生在自己移開視線時,他們兩人悄悄下車而跟丟行蹤的蠢事,我的眼睛也就只能乖乖地盯緊他們了。
幸好我的耐性不必遭受更大的考驗,因為和服少女在公車停在千木町商圈的站牌處時就付錢下了車。
千木町商圈就在清水嶺山腳下的不遠處,對清水嶺高中的學生來說,是相當熱門的休閒去處。上高中前我一次也沒來逛過,不過現在我對這裡就像對自己的手機一樣熟悉。
要跟著和服少女和折戶不難,他們的服裝都相當顯眼,和服少女的木屐發出的聲音更是像項圈上的鈴鐺一樣醒耳;就算是入了夜,或者人潮再密集一倍,我也有不會跟丟的把握。
但要不讓折戶發現我在跟蹤他就困難多了。他在跟著和服少女時,依然很注意周圍的狀況,有一兩次還轉過頭來,逼得我要靠其他行人的掩護躲過他的眼光。
「受不了,那傢伙就不能好好看著前面走路嗎?」我低聲抱怨道。
跟蹤這件事比我想像的要更費力。不但要一刻不停地揣測目標的想法,還要承擔被發現和跟丟的心理壓力,時間一長,實在讓我這樣的外行感到有些吃不消。
不過焦慮的同時,我也感受到同樣強烈的興奮。這何嘗不是一種挑戰?何嘗不是一種刺激的遊戲?用這來打發時間,正是再有趣也不過了!
我正想得高興,卻發現折戶忽然間加快了步伐,往旁邊的小巷一拐,身影便從我眼前消失了。
「什……」
我忍不住低呼一聲。
折戶不知怎地走了另一條路。可是和服少女依舊在稍遠的地方,用同樣的速度慢步走著。
我心念電轉,只愣了一愣,就朝著折戶的方向衝去。一來和服少女看來步調較緩,二來她的樣貌顯眼之極,不論是要追蹤,或是向他人詢問她的去向,都比較容易,眼前當然應該先追折戶,看看他為什麼停止跟蹤再做打算才是。
結果我很快就追上了折戶——遠比想像中要快。
我一進小巷,就看見折戶背靠牆壁,雙手抱胸,正好整以暇地望著我,眼底透出得意的笑意。
「你沒想到吧?」
「我還真的是去你的沒想到。」我忍不住罵了出來:「你這混帳,什麼時候發現的?」
「下車沒多久就知道了。」折戶笑得更得意,「不過我並不知道跟著我的是誰就是了。」
「所以你忽然衝到這來,就是要引誘我現身?」我問。
折戶若無其事地點點頭:「是啊,不過就連我都沒想到,你這麼容易就上鉤了。」
「我也沒想到你會這麼敏銳,還這麼狡猾。」我苦笑道。
「你當然想不到了。」折戶笑了笑,接著話鋒一轉:「你不是叫我自己去慢慢來的嗎?怎麼忽然又對這件事情有了興趣?」
把柄被抓個正著,我只好老實回答:「有是有啦,但本來我也沒有這個意思的,只想去操場動一動,誰知道……」
折戶問:「誰知道這麼巧,剛好看到了我和那個穿和服的女孩子?」
「也多虧了操場剛好沒位子,還有她是個奇特的女孩子。」
折戶頓時一愣,隨即不懷好意地拖長了聲音:「哦~~?『奇特的女孩子』?」他上上下下打量著我,愉快地笑了起來:「我本來還以為你真的是塊對女人沒有興趣的大木頭呢,沒想到你也有看得上眼的對象。」
「喔,白癡,少在那邊胡扯了。我只是對她有點好奇而已。」
「好奇到讓你寧可特地搭車下山也要跟過來?」折戶問。「這好像已經超出『只是有點好奇』的範圍了吧?」他笑嘻嘻地說。
我嘆了口氣。這件事本來就很難解釋,何況如果一個人已經認定了一件事,就算再怎麼跟他解釋,也是解釋不清楚的。
「隨便你怎麼想吧。反正你早晚會知道,那個女生對我來說,和其他的女生沒有任何分別。」我說。
「又說這種話?你還真是個怪人。」這次換折戶嘆了口氣。
「奇怪的是你們才對吧?」我忍不住開始動怒,「幹嘛一提到異性反應就那麼劇烈啊?連磁鐵都不會像你們這群發情的動物這麼誇張!」
「嗚哇,好毒……源太郎就是被這招一擊斃命的吧。」折戶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好像很佩服地感嘆道。「喂話說,你怎麼就這樣直接把青春少年少女們遵循生殖本能的拚搏努力通通否定掉了啊!」他抗議道。
「居然自己都承認是遵循生殖本能的低劣行為了……」
「什麼?誰說低劣了?難道你不用吃東西或睡覺嗎?不,正好相反!這是十分神聖的行為!」折戶慷慨激昂地喊道,「生物遵循本能生活,就跟祭典一定得放煙火一樣,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情了……啊!」
演說到一半,折戶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大叫起來,神色驚惶。
我不由得也被嚇了一跳,連忙問:「怎麼了?」
「跟你在這邊東拉西扯的,都忘了在跟蹤……跟蹤人了啦!先走先走,有什麼事路上再講!」
折戶當即衝回商圈街上,靈活迅速地穿過人群的縫隙,一路邁步飛奔,那動作不禁讓我聯想到某種狩獵目標中的肉食動物。
沒想到平時對運動沒什麼興趣的折戶,體能居然這麼好。我一面感到訝異,一面行有餘力地跟在後頭。
算我們兩個運氣好,和服少女並沒有像折戶一樣轉換路線,而且一路維持著緩慢的步調。我和折戶大概只跑了半分鐘,就又在街道的另一端看見了她的身影。
於是我和折戶也停止奔跑。以和服少女走路的速度,只要穩穩地快步前進就不會跟丟,還可以順便聊幾句閒話。
「對了,你是怎麼認識……不,知道這號人物的?」我一邊調整呼吸,一邊伸手指著那個白衣翩翩的身影,向折戶問道:「還有,那傢伙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吧?為什麼可以好像把學校當自己家一樣地隨便進出?」
從山上一路跟著下來,我實在有點氣悶了,這時好不容易得到宣洩的機會,一股腦地就把疑問全吐了出來。
折戶喘了幾口氣,才緩緩地答道:「說出來你可能不會相信……」
「哎呀,你只管說就是了!」我不耐地揮手打斷他,「你是要去應徵學生會的司儀嗎?怎麼現在連講個話都有那麼多前言後語了?」
折戶頓時停下腳步,眼睛露出一種奇怪的神色,瞪視著我。
一時間我以為他要發火了,但過了幾秒後,他卻像是被嗆到一樣笑了出來:「你說得對,這樣吞吞吐吐的,實在是太不像我了。」
說完,折戶再次邁開腳步,整張臉卻仍正對著我。他的眼睛也沒有盯著前方的路面,反而一掃方才的笑意,嚴肅地正視著我,一瞬間讓我有種幹壞事的時候被利根川當場活逮的錯覺。
折戶的嘴唇動了幾下,卻沒有立刻說出話來,似乎有些猶豫。不過當他終於開口說話時,不但語氣果斷有力,他所說的話更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如同一記忽然劈下的晴天霹靂般在我耳邊迴響。
「老實跟你說吧,我會跟著那個穿和服的女孩子,並不是因為我喜歡她或是怎麼樣。」折戶說:「而是因為……她似乎並非常人。」
折戶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心中的驚訝已像是點燃的煙火般一飛衝天。
一個像折戶那樣的花花公子,跟在一個漂亮的少女後頭,居然不是想勾搭人家,這已經夠奇怪的了。而他還認為對方並非常人,這又是什麼意思?
折戶繼續說道:
「我想,她是擁有特異能力的超能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