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煞車不及,鎖死的輪胎刮擦平坦如湖水的柏油路。
尖銳、刺耳的聲音,讓廁所裡的學生停下聊天,她們轉頭看窗外,一下子,她們又笑了起來。
屈身坐在馬桶上的少女──如果不介意的話,姑且稱她為語銀吧──,在這之前一直將自己反鎖在廁所裡,故作悠閒,直到這一刻,才彷彿下定了決心,從書包中取出一張材質偏硬的紙張。
那張紙大約是17x35的大小,版面的左半部是中文,右半部則是英文,派頭正式的很。
她把紙捲成筒狀後浸入馬桶,再藉著濕紙張的黏性,牢牢貼在門板上。
完成這事以後,她走出廁所,走下樓梯,穿過走廊,避開人群,來到校門口,亮黑色的皮鞋停了一會兒,接著又大方走向校外,警衛叫住了她。
「小鬼,想上哪去?」
「我不知道,也許你可以告訴我?!?/font>
警衛斜戴帽子,皺起眉頭,語銀回瞪對方。
由於說話粗獷,被認為有著爽快的男子氣概,警衛在學生中一直有很高的評價,這次遇上了語銀的挑釁,他感到被直覺驅使著去理解她。
在初次的對視後,語銀的眼神向下飄,鼠灰的校服領口繫著黑白相間的領帶,袖口被捲到手肘以上,學校看她不順眼,她也覺得沒有比身後的建築更邪惡的地方。
在迅速地從髮帶檢索到黑襪與皮鞋後,他接著問。
「妳是哪個班級的?」
「你覺得我該去哪?」
「回去上課。妳的班導叫甚麼名字?」
「馬可?!?/font>
「教甚麼?」
「他教歷史,講故事的好好先生。」
「他戴眼鏡嗎?」
「沒有,他裸視2.0?!?/font>
「妳在撒謊。」警衛露出不信任的笑容「教歷史的都是大近視。」
「我記不太清楚,畢竟我已經很久沒來上課,說不定他最近視力退化很多,你知道的,人會老?!?/font>
「這點交由我評斷,小鬼,妳又叫甚麼名字?」
「宇銀?!顾龖n傷的眨眼「宇宙銀河?!?/font>
「在這乖乖待著。」
警衛轉身面對電腦螢幕,語銀安靜地佇立,早上的交通就是一整個渾沌宇宙的縮影,在兩人談話期間,他們也注意到一輛深藍色烤漆的貨車橫躺在地,爬出駕駛座的司機,茫然站在路旁,等待警察處理,前來的警車正卡在永無止盡的混亂中。
「妳就是不會學著說實話,是不是?」警衛不耐煩地說「學校沒有宇銀這個人?!?/font>
──那你還攔我嗎?
語銀正想這麼說。
「語銀?騷貨,妳在這幹甚麼?」
短髮的女學生站在臺階上。
「妳這小鬼剛剛說了甚麼?」警衛將瞪視語銀的眼神轉向短髮女學生,她立刻低下頭。
「妳們兩個是同學?」
女學生連忙點頭。
「以前的同學?!拐Z銀面無表情。
「妳過來,把她帶回教室?!?/font>
「可是她……」女學生面露難色。
語銀把學生證丟到警衛桌上。
「我已經跟這裡沒有關係了?!?/font>
警衛拿起卡片,上面用蠟紅色的顏料寫了離校兩個字。
他看向語銀,對方這時卻望著那臺翻覆的貨車,車流中孤單的躺著,行經的車輛就像河水,將它靜靜包覆。
車主看著這副景象抽菸,焦躁地吐出一縷白煙。
「妳畢業了?恭喜妳。」警衛慢慢吞吞將卡片遞還給語銀,彷彿想從這個動作中想到教訓對方的說詞。
「不是,」語銀接過卡片,收回小皮夾裡「是他們要我肄業?!?/font>
──我還把他們給我的肄業證書貼在廁所牆上呢。
她差點就脫口而出,可這麼一來她肯定會忍不住笑出聲。
「恭喜妳。」
警衛平復心情只在剎那間,他也沒有計較被語銀用肄業的身分耍了好幾分鐘,看門的生活在消磨他的耐性之餘,也鍛鍊出對不尋常事件的同情心,甚至對她產生一絲母性的依賴。
語銀靦腆微笑,眼睛瞇成苦澀的樣子,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上許多。
「語銀小姐,妳現在肄業了,但妳得知道一件事,離開學校不是生命的結束,而是開始。」
語銀背對警衛,校門兩旁綠蔭茂盛,她聽見攀住金色晨光的綠葉在搖動,還有藍色貨車擱淺的細微呼吸,肺不好的司機咳嗽時粉塵振動的沉默。
「只有你,」語銀回頭看著警衛「還願意祝福我?!?/font>
「不過是實話實說?!咕l聳聳肩「快去妳該去的地方吧,小鬼?!?/font>
他沒有目送對方身影遠去,而是轉過頭,短髮女學生剛好在他身旁。
「她會去一個偷窺狂的家裡住?!古畬W生嚥了口水「她跟班導說的,她不想回家,但握有那個偷窺狂的把柄,利用這點去對方家裡白吃白喝?!?/font>
警衛用眼角瞄了她一眼,女學生覺得他產生好奇但不好意思問。
「她說她家裡負債,但制服總是用最好的衣料,買最好的東西。她缺席的理由總是跟工作有關,可是卻常被別人看見她在街上遊蕩,或在咖啡館一個人坐著像在等誰一樣。人挺聰明的,也蠻有教養,可現在把自己弄成這樣,又打算做這樣的事情?!?/font>
「真可憐,她這輩子就陷在絕望裡,自己卻不知道?!?/font>
警衛對她投射一道凌厲的目光,女學生退了半步,露出受傷的樣子。
「妳現在還待在這裡做甚麼?被樓上那群老傢伙趕出學校了嗎?要我把妳扔回座位上去嗎?」
「我還以為你會關心她,」女學生嘟噥著轉身往教室走「大人果然都是人渣?!?/f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