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進在萊比錫的新住處之後，花了好一陣子在心裡面和柏林的房間道別。

　　走得匆忙，來得及收拾行李，卻來不及收拾心情，就連臨行前的最後一眼，也只是打趣地說了聲“Tschüss!”，輕巧得像是隔幾個小時又會再踏入那個家，一如當時來往學校的日常。只是一別恐怕並不那麼容易再相見，那個容納了我十一個月的整片天地。於是對那段生活的印象，急遽地凍結在那裡：前房東的細心叮囑與照料，高高地架成樓中樓的床，無聊時可以整個人攤上去的橘色沙發，老舊仍堪運作的電視，總亮著一盞鵝黃燈光的小桌，還有我最為想念的，那扇高高的、擁有雙層防護的老式窗戶。

　　位在三樓的房間，因為有了那扇窗戶而吸納了大量的陽光與視野。夏天的時候，看出去有滿樹的綠意，也有偶然振翅的渡鴉；等到冬天到來，舉目所見便是禿得可愛的枝幹，以及反射著明亮光輝的皚皚百雪。

　　我想念每個上學的早晨七點多，總是會被對面的小學喧鬧聲喚醒。想念將寢之時，滅去室內燈火，外頭的街燈仍閃著柔光，對此至今我仍心懷感激。膽怯如我，抵達的第一個晚上依例不敢熄燈入眠，前房東太太隔天訝異地問我怎麼一夜未眠，我只能乾乾地笑說，我怕鬼，然後看見她臉上綻出大大的笑意。所幸有窗外那盞街燈，柔軟的光輝驅趕走漆黑裡滋生的不安，使我得以夜夜安眠。

　　我是個不喜戶外活動的人，多數時間，安於伏案讀書，或坐在筆電前敲打，管它翻譯呢，報告呢，還是臉書呢。要細數這近乎一年待在柏林的日子，我的印象並不豐富多彩，泰半時間我是在房裡度過的，忙碌於學習，忙碌於兼職，忙碌得幾乎沒有多餘思緒想家、想遠方的朋友。每週一次的社交活動對我而言已經算得上奢侈了，回家後，繼續得拼搏那三小時的翻譯工作，現在想想，真不曉得那股毅力哪裡來的。

　　我會在房裡用爛爛的筆電音響播音樂，不調得太大聲，因為會爆音，也可能會吵到前房東。有時候，我也做做瑜伽，很不激烈那種，更像是拉筋以及動動僵硬的筋骨而已。躺在瑜珈墊上，望著高高的天花板，那一次我想的是：「啊，好久沒有這樣，只屬於自己的時間了。」真是弔詭，明明我就是那麼獨來獨往的人。然而思及此，卻免不了一陣鼻酸，原來在馬不停蹄的學習與生活之中，我對自己竟是連一點點空白的時間也吝嗇給予。

　　在初秋的日子，以微冷的指尖敲打相同的鍵盤，抵達德國已逾一年，同樣的天地卻已不復存。這些沈澱在柏林影子裡的模糊印象，好不容易在今天得以被我拉出來，攤開，曬曬稀薄的陽光。揣著滿滿的懷想，把影像、氣味與聲音謄寫成章，像是想要貼成現在房裡的壁紙似的，妄想點綴一些記憶，讓仍在適應的新生活多些溫暖熟悉的色調。

　　約莫半小時前，意外聽到樓友在走廊說話的聲音，凝神一聽，才發覺是跟電話另一頭的人在談著什麼，語氣激動。起初我分辨不出是笑是哭，然而很快就發現那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我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她是個開朗善聊的德國女孩，前幾天才交出了大學畢業論文，正該是開心慶祝的時刻。含糊之間，我聽見了一些關鍵字，想來和感情有些關係，但這樣隱私的窺探是好的嗎？一邊想著，一邊默默調高音樂的音量，將注意力轉回正在編輯的文章上頭。

　　缺乏與人共同生活的經驗，人生第一次與別人共住，便是遠在異國。偶爾會有些可惜，要是或許在大學時期便有過宿舍體驗，或許我會更懂得與人的相處之道呢？但問題或許也在，這樣子共同生活的經驗，語言與文化會額外造成多少隔閡呢？真是值得細細思索的問題，說不定我與樓友的關係會更緊密，又或許更疏離也不一定呢。



2016.10.2 in Leipzig, Germ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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