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跟樓友吃飯聊天,不經(jīng)意想起家人。翻起網(wǎng)誌舊文,原來幾年前的我還這麼執(zhí)拗。稜角是不是太快被磨平了?被磨平是好事吧?代表成長了吧?我想起跟我用筆談的爸爸,覺得我們父女倆也真是奇葩了。我果真是他女兒。)
視線矇矓?shù)耐瑫r才發(fā)覺,他眼角噙著的是淚光,
所以我說,我是個社會化不完全的人。
凡是超過三個人的談話,我就會陷入一陣平和的沈默,想盡辦法扮演很棒很稱職的聽眾。我永遠抓不到對的時機說話,困窘地打斷別人談話時又恨不得早早閉起嘴巴。只要超過兩雙眼睛盯著我瞧,我苦心經(jīng)營的那一片安詳就會瞬間粉碎成千絲萬縷,然後化作針氈刺痛我的肌膚。
說話的時候,我會心跳加速,感覺到耳根子發(fā)熱,臉頰灼燒著,血液在血管裡奔流,脈搏撲通撲通地將嘴裡含著的話語連珠砲似的逼出口腔,接著上氣不接下氣地一口氣把話說完;因為我怕自己一旦中止,剩下的勇氣就不足以支持我繼續(xù)。
「這樣的性格,以後要怎麼在社會上生存?」
我的個性上、社交上一定都有某種程度的缺陷,這點我毫不否認。
對於自己認定的信念偏執(zhí)得不可理喻,儀隊是,不吃動物也是。我要為我的生命找到一個信仰,一個篤定的方向,一條我走在其上不會質疑不會懊悔不會對不起自己的道路。沒有理想的人生空洞得好可怕,所以我緊抓著每個人生階段的每一個信念如同抓著一根急流裡的浮木。
練儀隊的那兩年,每天早上一睜開眼,我就僵直全身肌肉,肩膀往後打開,腰桿挺直,站的時候永遠立正夾小腿,即使我要費好大的勁屈折我的雙腿、兩腳掌併攏用力得內側破皮長年長繭才有辦法擠掉那該死的腿縫。走路的時候時時莫忘磨膝蓋,莫忘腳跟腳尖,莫忘抬頭挺胸縮小腹收下巴,雙手打直擺動如鐘擺,最好是能走得像隊長旗官那樣又快又有殺氣。坐著的時候絕不駝背,坐椅子的二分之一,膝蓋併攏,除非練槍累倒趴著龜息,否則腰和椅子永遠成九十度完美直角。
我不敢說把槍法練得多出神入化,但至少在當時,我可以無愧於心地說,儀態(tài),至少可以成為學姊要求的全大隊的典範;態(tài)度,至少可以成為全大隊的典範。縱然當時的我是那麼自以為是,甚至以自己的標準要求所有人,而在不知不覺中傷了那麼多人,隊友們、排友們,還有退隊了的直屬學妹。
其實我好後悔,好想說聲抱歉。好想對妳們再好一點。好想多對妳們笑一笑。
但是走在我認為正確的道路上,卻總是感到好孤獨。
高三即將畢業(yè)那個夏天,我告訴媽媽,我下定決心這輩子不要再吃動物了,然後從那天起就再也沒有主動咬過一口家禽家畜的肉(雖說意外還是難免,但還是得逼著自己下嚥,因為吃了下去又吐出來實在太浪費也太不尊重那個奉獻生命的動物??)。甚至,奉行至少半年的Vegan純素主義,連蛋奶也不沾。
那幾個月我一路掉了快要十公斤,瘦到不成人形,瘦到身體質量指數(shù)只剩下同班同學的二分之一,還瘦到某個慢跑完的早晨一不小心在國小校門口絆倒,全身骨頭就疼得像要碎裂,整個人快要崩解、風化。
其實我也好想和同學在文讀下課以後一道去吃個午餐,好想在酷暑裡也邊舔著小幅的霜淇淋邊曬太陽聊天,好想在同學發(fā)送親手烘焙的手工聖誕餅乾時也快樂地咬一口、高興得笑彎眼說謝謝好好吃哦;好想不用再婉拒同學大清早爬起來親自烤的美味蛋糕、再瞧見她那失落的眼神,好想不用再跟家人一遍遍解釋不要買生日蛋糕給我、再瞧見他們寫了滿臉的訝異與不諒解。
走在我認為正確的道路上,總是感到好孤獨。
「這樣的性格,以後要怎麼在社會上生存?」
所以我說,我是個社會化不完全的人。
你說對了。
我不擅長與人溝通。我最會的是沈默。因為我只要一開口,就什麼都錯了。因為只要一開口,就會口無遮攔;因為只要一開口,話就收不回來;因為只要一開口,我的信念我的世界我的所有一切都會被自己笨拙地扭曲誤解。
所以我寧願保持沈默。
我問,你知道溝通是什麼嗎?其實,我自己不知道。我不知道答案。我不知道。我不會。我的溝通從來都無效。
所以我只好用寫的,就如同你也選擇了書寫。
你的世界,轟然倒塌。
我的世界,又何嘗不是。你知道嗎?不,我想你不知道,已經(jīng)崩毀很久了。夠久了。
確切時間點也已經(jīng)在我腦海中模糊了,我猜想,大概、應該、有可能會是,我說我才不要再吃肉呢以後、可不可以不要換掉還堪用的傢俱因為第三世界的人好可憐啊以後、不要再買一堆吃不完的東西浪費食物佔用地球資源好不好以後、退休沒事了可以去做志工呀以後。
大概是在我努力改變生活方式好希望能讓世界能變得更好以後,一切突然變得難以溝通。肩負著的壓力突然好沈重。因為,我曾經(jīng)的整個世界都不認同我。
我想,第一塊補天的石頭就是在此刻崩落。
你希望有人站在你那邊。
我何嘗不是。可是在我最需要最徬徨的時候,沒有人站在我這邊。
矇矓中看見的,你眼角噙著的是淚光嗎?
因為經(jīng)歷過,所以深刻體會到自己的想法如何被誤解,如何被讀成絕非原意的模樣,面目全非。
不在現(xiàn)場,但直覺想到大概是你老毛病又犯了吧,所以,想提醒是不是又是不小心想得太多,不小心以為那是你親耳所聽。
想要你寬心。
想要你健健康康。
想要你隨時掛著那天晚上,看見我們攤在新購的小電影沙發(fā)上發(fā)懶時,臉上那傻傻的笑容像個單純?yōu)殚_心而開心的孩子。
問題從來就不是出在誰說了什麼,從來不是。
有些話,就是打死說不出口,所以只好深深埋在心裡面。事情從來不如表面所見,不似親耳所聽。
問題從來就不是出在我說了什麼,從來不是。
而是你認為我說了什麼。
可惜的是,深深埋在心裡的總是不被看見。
不被聽見。
我想我懂世界崩塌的感受。塌得十分徹底。塌得還相當乾淨俐落。
所以我說,我是個社會化不完全的人。
維持沈默。
我的語言只有我自己懂。
Feb 26 Tue 2013 02:41
(看看這精美的發(fā)文時間,果真深夜適合感性。我覺得老爸也是蠻無奈的,生了個跟自己個性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女兒,到了青春叛逆期跟自己對著幹,人父還當真不好當。我當時究竟多傷他的心啊?現(xiàn)在回來讀,也真想叫自己泡杯茶冷靜一下。要拉拔一個孩子長大成人,真是吃力不討好的一件事,而且這小孩遁逃到德國去之後,現(xiàn)在為了論文已經(jīng)避不見面要兩個月了。呼呼。)
初次發(fā)表於2017.7.1(是的這是個遞迴的概念)(投影片做完沒腦寫小說只好來反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