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眼眸洩漏出悲傷,不合時宜的情緒無視於即將到來的佳節,他並沒有那心情跟不屬於他歸宿的人們一同慶賀。
不透光的酒紅色絨布窗簾擋住外面雪景,靜謐的書房只剩下燃燒地正望地木柴劈啪作響。全是因這家子年紀最小的少爺一聲「下雪了」的驚呼,不管老幼男女皆一窩蜂地跑出門。
他心裡想著:又不是沒看過雪?至少那傢伙肯定在阿斯嘉特城看到疲乏才對啊。幹什麼跟風出去跟人湊熱鬧呢?
「是因為大哥我才出去的,少誤會我了。」聲音的主人冷不防地站在門口,與他對上眼的瞬間,他才注意到門扉被拉出一條剛好一名成人足以進出的縫隙。
「喲,雪好玩嗎?白白的,摸起來冰涼,很新鮮是不?」
「少來了。」范諾把門關上,走經壓根與這地方無緣的人身旁,兀自一屁股坐在當中最舒適、他最愛的椅子,翹著腿,「你在鬧彆扭什麼?」
毫無防備地說中心聲,顯得手足無措的魔族旋即把目光落在人類的反方向——又是那盆火團。
「哪時候要離開?本大爺不想一直待在這裡。」
「過完節就走。」
沒料到對方會回答的這麼乾脆,以不小心看往對方的行為,透露了他的微愣。
「那、那對雙胞胎呢?他們要一起走嗎?」他指的是羅許帕克家多年前,友人因意外逝世留下,與范諾同齡的克勞林姐弟們:巴圖娜與巴圖威。
「管他們做什麼?這不像你會做的事。」范諾沒有惡意。他這有話直說的性格在矯揉造作的社會中,總是特別不吃香。
「隨口問問,不行?」感覺在無形中被人賞了一計看不見的巴掌,這讓自尊心極高的魔族少爺內心極不好受,煩躁的情緒在言語中展露無遺,范諾壞心地笑了。
「娜娜要回去工作,威威當然就是繼續上學。」
「我們回去阿斯嘉特。」
「回去?我還需要回去嗎?」范諾放下不知哪時候開始看起的書,看著眼前的魔族。
「你已經找到與我肉體分割的辦法了,只要懂得控制魔力,即使不仰賴我不也可以過得好好的?」
「不回阿斯嘉特城,那你有什麼盤算?」
「去其他地方,或是找件有趣的事情做做。」
「阿斯嘉特城還不夠有趣?」他富饒興味卻又像在挑釁般看著一直以來的宿主。
曾經,他們共用同一副身體經歷過許多風風雨雨,可以說是生命共同體。即使現在他在找到真正被藏起的肉體前,已經獲得可以任憑他意識自由行動的臨時替代品。不過如此,他還是慣於不管做什麼事,都有個眼前這樣性格孤僻的人類與他一起。照實說的話肯定會被范諾嗤之以鼻,依他自負高傲的性格,他死也不會那樣說。
不過他似乎短暫忘了——因為共用過一副身體的事實,讓這一魔一人可以不需透過言語就能溝通的默契。
聽到魔族內心的自忖,范諾忍俊不禁,但還是順利壓抑住情緒。
「你想依賴我?這可不像你。」
還以為魔族又會像一如往常那樣,因為被調侃而亂了手腳,再慌張地打圓場。
「少臭美了,才不是。」可留給范諾的卻是他冷下的口氣,語帶著某種苦澀情緒,掉頭就走的反應。
看著原本站著魔族的地方地毯上還有淺淺的腳印,怔地,人類有那麼段瞬間摸不著頭緒。
他其實不想因為這反應影響行為,或者又該說,他覺得沒必要為了那些死去的生命用悲愴情緒折磨自己,何必?
感受不到冷熱的軀體正好成為在這種天候依然可以活懂自如的優勢。
「奈武?啊??果然是你。」
羅許帕克?金姆頭跟肩膀都積著一層新雪,奈武看不慣,順勢出手為他撥掉。
「謝謝你。」一樣的血脈,相似的五官,較為稚嫩的臉龐露出羞赧笑容,不禁讓奈武覺得不解。
「范諾他從以前就這麼難相處嗎?」奈武問。
「我還以為你已經習慣了。」他的笑容反而讓奈武覺得自己好像被輕視了, 「他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不過去過阿斯嘉特之後,我倒感覺二哥變得??怎麼說?比較圓滑了?至少比較不會時不時就冒犯到誰。」
大概猜想得到為何要問這種問題,不過怎麼會是這個時候?金姆對這倒比較好奇。「他惹你生氣了?」
周圍的空氣很冷,人類吐息出一團又一團白霧,鼻子也凍紅了,可是卻不見他想要進屋的意思。奈武發現自己正在思考無謂的瑣事:從范諾對他說的那些話,到金姆為什麼寧願在外面受寒,也不打算進屋取暖。他覺得自己變了,變成一個陌生人。最原始的那個溫波頓?奈武,彷彿隨著時間流逝,他待在人類世界愈久,已經距離他愈來愈遙遠。
「或許。」奈武給了個曖昧不明的回應。
「原諒他吧。一直以來,他不都是如此嗎?」
只是小事,又或者該說是他自己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太過在意那些話,心情才會被鬱悶給籠罩。
把所有負面情緒化作一口氣嘆出,引以為傲的金色髮絲配合微風吹拂輕輕擺盪著,好不調皮。不可置否的俊顏頓時失去光彩,少了總是源源不絕的自負,很明顯地,他正在為了某件事所困。
「還是說,你有什麼煩惱嗎?」
「我?」
「都可以跟我說喔。不過??我不像哥哥他們那麼知識淵博,可能給不出什麼好看法??」
「本大爺也不奢望你會說出什麼中聽的話。別像你哥那樣嘴賤就好。」
沿著怎麼也掃不乾淨,通往小鎮方向的小徑信步。從羅許帕克家要到最近小鎮若是步行大概要花上一個鐘頭左右,住在有些偏遠的位置是出於男主人的習慣。而這對時常搬家的羅許帕克家早已見怪不怪。
反正奈武他們原本就不打算真的走到小鎮,這麼一段不受人打擾的路途,想要說什麼無須顧忌。
怕冷的金姆則因耐不了寒冷,不時打哆嗦,盡可能把大衣拉到最緊實,一點風也吹不進的程度。順手把垂下的幾根落髮向後撥弄,相較於身旁的人,奈武挺直腰桿,踏出的每一步都彰顯出貴族與生俱來的不凡氣質。
「學校好玩嗎?」明明是在提問,而那雙眼卻連看也不看對方一眼。
「還行。不過因為我學的東西跟其他人不同,真正能說上幾句話的對象幾乎沒有。說實在地,有點孤單啊??」
「是因為你太聰明吧?」
金姆沒有反駁這句看似是揶揄,亦或者是順口提及的評價。收回視線,沈默地看向前方。
「很多人對我寄望很深,特別是爸媽跟大哥。我知道他們是為了我的將來好,只是有時候我還是會覺得壓力很大。找不到出口宣洩這種沈悶的感覺。」
「那是你的問題,是你不跟他們表態的。」
扯開一抹苦澀至極的笑,恰好被奈武捕捉在眼底。
跟范諾認識近兩年多,羅許帕克家的事,或多或少,奈武也知道個大概:范諾上有一個在皇室任職,負責貼身保衛王子安全的大哥;下有個還在學校就讀,被譽為罕見魔法奇才的弟弟。克勞林姐弟則是今年年中才知道有這號人物。他有著外人看來非常幸福的家庭,至少從奈武的角度來看是這樣沒錯。特別在經歷過失去摯愛的遭遇後,對於范諾擁有的,奈武更是欽羨不已。
說什麼時間可以帶走傷痛,處在這樣過於夢幻且不真實的環境當中,奈武內心那塊被撕毀的傷口沒有結痂跡象,反而有趨於更痛、更真實的絕望感。
因此他才討厭這種團聚的佳節,這會讓他被迫想起已經被滅族的溫波頓。
「我聽二哥說,你也有個哥哥,對嗎?可以跟我說說他是個怎樣的人嗎?」
「恕我無可奉告。」回應金姆殷殷期盼的眼神,在這時候,奈武總捨得拿出他身為魔族,給人既定印象的殘酷。沒有必要用自己痛苦的過往去換取別人對他的信任,他不屑這種情感的維繫,何況,如果需要,對象也不會是這些懦弱無力的「人類」。至始至終,他的潛意識仍將他帶領到自認比他族還高人一等的領域。
「你這樣跟二哥真的有幾分相像,或許你們的相遇是命中註定的。」
「雪對你們人類來說是很罕見的景象嗎?」
金姆猜想或許奈武不喜歡這類的話題,他便識相地沒再提及。他搖搖頭,「不算罕見。」
「既然如此,你又為何看到雪的反應要那麼大?」
「我很喜歡啊。冷歸冷,但下雪的景象真的很美,你不認為嗎?」
「不過就是一團一團的白色東西罷了,本大爺完全看不出有什麼吸引人的。你們人類見得世面太狹隘了,這麼一點大自然的變化就可以開心成這樣。還虧你是魔法師,如果想看的話,自己變不就好了?」
「那就沒有驚喜了。就跟聖誕節猜想著自己會收到什麼禮物一樣。如果你預先知道包裝裡裝的是什麼東西,就沒有拆開之後猜中或意料之外獲得的喜悅了。」
「人類終究是人類,你們總愛一些無所謂的情緒。」
「魔界沒有在過聖誕節的嗎?」
「有是有,不過不像你們弄成這麼大陣仗。平日光是奢求全員到齊坐下來好好吃頓飯就很難了,遑論還搞什麼贈送禮物這種無聊事。」
「這麼說的話??你想不想試一次?」
「你說送禮物嗎?得了吧,本大爺可不想被同化成你們的樣子。」
而且,奈武要的禮物就連神,也無法給他,那是得靠他自身力量去取得,非常艱難,也是他存活下去的動力:找出殺害他至親的兇手,要他嚐嚐他經歷過,這生猶如死的滋味有多麼折磨人
「就試一次看看嘛,機會難得。」
想不到這少年認真起來那麼煩人,耳邊嗡嗡作響,全是金姆的殷殷期盼。
「知道啦!吵死了!」心底打定主意,隨便買條圍巾什麼的只要能打發掉他都好。
一切就像是被金姆暗中計劃好似的,從奈武踏離羅許帕克家那刻起,他就開始被一點一滴拉入這壓根兒覺得與自己無緣的佳節氣氛中,卻毫無自覺。看著奈武一臉嫌惡的表情,他似乎忘了稍早為了什麼事情而心煩,然而這樣也好,有事情可以分散注意力總比一股腦的糾結些不知道什麼還好。
平時進出教堂的人就不少,在這神聖的節日又更為熱鬧。莊嚴的建築外觀以白色為基底,柱子、圍牆、臺階上大理石雕飾為整體增添了幾分生氣,卻不失優雅。如今因為重要的日子即將到來,紅與綠的裝飾品使得建築比平常看起來還要熱鬧活潑。
所經之處無人臉上不是掛著笑容,對於堅持把自己排除在外奈武而言,聖誕節就跟邪教儀式沒兩樣。只要眾人更投入在這氛圍中,他就更頻繁的告誡自己千萬不要跟著同流合污。強調自己待在人類世界的目的是為了尋仇,這樣暴力的想法反倒成為他的精神支柱、信仰。
跟隨金姆的帶領,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約莫有兩層樓高,幾乎快觸及天花板的雕像。不用說,奈武也知道祂是何方神聖。
「如果你感受你的內心仍然被囚禁著,你可以告訴祂,祂會指引你找到出口。」
「你被祂拯救過?」
金姆毫不猶豫地頷首。
「很多很多,當我快要喘不過氣時,我都會來找祂。祂願意聽我說,聽我說一些,我無法告訴那些愛我的人的抱怨。多虧祂,我才能走到現在。我現在的努力,一半是因為家人,一半是因為想要回報祂。相信你也有不方便說出口的事,一直壓抑在心裡久了,是會悶出病的。或許你也可以像我一樣找祂傾訴,這樣會比較好一點喔。」
有過非常短暫的瞬間,奈武認真思考過金姆的建議。「我是魔,我的信仰就是我自己。沒有人可以透過別人拯救自己,這是你的人生,不管遇到什麼麻煩,都只有你可以為自己負責。」
「可是當你脆弱的時候,又該怎麼辦?」話說到一半,金姆稍微側身,原來是一名婦人經過他們之間,她輕聲朝兩人道賀,金姆回以溫暖的笑回應對方。「愛可以戰勝一切,它對任何一個人都有效。誰可以給你源源不絕的愛?」他沒有說話,可眼神落到從在高處看著眾人的祂。
「你不該將你一昧相信的價值觀硬要套在本大爺身上。我不是來聽你傳教的。」這次他是真的被惱怒了,不待金姆跟上,他快步走出這讓他覺得由衷作嘔的地方。
一直以來,他從不覺得這世界除了溫波頓家以外,還有哪裡是他的歸宿,抑或者願意真心接納他的。正曉得這是天方夜譚,所以他格外珍惜他的家。當時的他就像現在的金姆,可是他更勇敢,樂意把所有人對於他的期待一肩全承擔下來。
明明都努力成這地步了,現實又為何要對他那麼慘忍,將他的一切連根拔除,在他心裡留下怎樣也治癒不好的傷口?
一時湧上的情緒,又因為處在這種佳節,他走動的腳步速度更是快,能快點離開這裡就好了。他一心一意這麼想。
他在外面遊蕩了很久,一直到天色暗了才終於抵達羅許帕克家。他呆立在門口,懸在半空中的手遲疑著是該敲門好還是收手?心情還是很糟,甚至比早上更嚴重了。奈武平時個性就暴躁,時不時就發火,只是此刻的心情更是難與言喻的難受。一切都讓他覺得不順眼。
「嘖!」緊握住的不是門把,而是一團冰冷空氣。他最後選擇掉頭離開,就像范諾說的:只要控制得宜,他可以靠著現在這副「暫時的」軀體任意移動到他想去的某處——即使根本就沒有這個地方。
面對眼前皚皚白雪,不得不承認,乍看確實還挺壯觀的。
「我是怎麼了?居然會變得這麼愛怨天尤人。」深呼吸口氣,冷到可以將肺部凍傷的低溫灌入也阻止不了他這麼做。以這半真半假的軀體活在這世上就已經宣告他是喪家之犬的事實。溫波頓?奈武說要為逝去的家人復仇,同樣的話已經說了兩年之久,只是剛好因為聖誕節到來,觸景傷情,發現自己一事無成,又丟臉地像個孩子遷怒別人。
「只會嘲笑那些人類,說到底,最沒用的人是我才對啊。」
新雪不偏不倚地降落在他掌心,金色眼眸驀然撐大,「這、這是?」
在準備開始晚餐前,奈武來到書房。他不看書,在羅許帕克家的時間大部分卻又是待在這裡。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行為只有他知道答案:才剛進去,裡面的人立刻從書中抬起頭,「金姆很著急地在找你。」
他知道,不過他不想談論這件事。「你相信奇蹟嗎?」
這不像是他認識的魔族會問的問題,范諾愣了一下,「你知道的,我是無神論者。不管遭遇到什麼,我寧願相信那是一切的巧合下導致的結果。」
「即使那是難以言喻的巧合?」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能夠讓你這麼激動?」范諾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相較於人類,奈武頗好奇他現在臉上是怎樣的表情。
「我似乎想起來了??當天發生的經過??殺害我親人的兇手是誰,我想起來了。是一直以來與溫波頓家族競爭的強雷家族。他們設局好達成目的,最終都是為了要成為繼王族之後的最大貴族勢力。」
「是受到什麼刺激你才想起這些?而且,你確定這是事實?」范諾並沒有一股腦地盡信奈武的話。憑他事實求是的個性,凡事都得要有證據才能說幾分話。奈武是個容易感情用事的人,情緒波動往往經由一點刺激就會掀起滔天巨浪,質疑這些也許聽起來很掃興,不過那都是基於謹慎。
「早該想起的!只是有股不知名的力量鎖住我腦中這段非常關鍵的記憶。太好了!這下本大爺總算有個目標可以盤算之後該怎麼做。」
「等等,所以你現在就要行動了?」他拉住轉身打算要走的魔族,意外地力量不小。
「廢話!」
「你先等等。」
「想幹嘛?」
「你憑什麼相信你的記憶是可靠的?或許那也是對方的伎倆:只為了要誤導你更遠離真相。」
「寧可錯殺千百人,也不願放過真正的那一個。」
還以為自己聽錯,那當下,范諾心涼掉半截。「你被復仇給蒙蔽了眼。你辨認不清是對是錯。在你的世界,事實就跟謊言別無二致。這只會導致你犯下更多將來會懊悔不已的錯誤。我說你愚昧,可不是無憑無據的。現在這就是最好的體現。」
差那麼一點奈武就要殺人。取而代之地,他奮力甩開范諾的手,用力拍著心窩處。「本大爺如果認真起來,即使是用這副山寨品也能置你於死地!也不秤秤自己幾兩重,膽敢冒犯我到如此地步?」但他不是沒有咀嚼過范諾言下之意,沉住氣,他說:「因為被『鎖上』,所以要有『鑰匙』,這道理你應該懂吧?」
「你找到了?」
奈武不情願地點頭,「那把鑰匙因為被巧妙隱藏在日常之中,以至於本大爺從沒想過能夠這麼輕易解開。」
「是某個詞或舉動嗎?」
「他要我認錯要我低頭,要我承認我是輸家。當我體認到自己的頹敗時,這些回憶就像潘朵拉的盒子,轟然佔據我整個腦袋。」
「你承認自己輸了?」訝異地看著奈武,這視線蜇人到他覺得很不好受。
「會幹這種下三濫的事除了強雷以外別無他人。如果這不是真的,那還有什麼可以信得過?」這言下之意無非是在暗指他只剩這最後一條線索,重新讓他燃起希望的依據,並祈求不要再有任何質疑去摧毀它。
沒有太多憐憫心的范諾即便察覺到奈武的脆弱,這也扭轉不了他的本性。
「人們總愛感情用事,這是人與動物的差別,也是最致命的罩門。想不到總是愛強調魔與人之間差距的你,一旦被感性淹沒後,就和破綻百出的人沒有差異啊。」
「你真的廢話太多了。」
發現自己不管說什麼都已經敗下陣來,奈武索性帶著後悔,不知道為什麼要自討羞辱來跟范諾分享這好消息,離開房間。
應該被坐滿的餐桌旁,唯獨范諾左手空了一個刺眼的位置。即便多道困惑的眼光往他投射過去,他沒什麼反應。
「今天比以往還要安靜。突然??好不習慣啊。」吃過這餐後,巴圖娜就要回到工作崗位上,她任職的單位特殊,即便有重要節慶也得要有人值班。為此,她原本很期待和大家最後的晚餐。
「是啊,范諾,你那位朋友呢?他去哪啦。」整個家裡就只有羅許帕克夫妻不知道奈武的真實身份,因此兄弟們的母親才能用這種對待兒子朋友就像在對待自己小孩的若無其事態度關心奈武下落。
坐在范諾正對面的金姆殃殃不樂,他看向二哥,對方一句話也不吭聲。
『你知道他去哪裡了,就讓他這樣走也無所謂?』
『你不也是。』
金姆挑眉,早該料想到范諾會這樣回應他。『他好歹也跟你並肩作戰那麼多年。』
『既然這麼關心他,為什麼你還有興致坐在這裡用餐?把我當作犯人追問?』
「我沒有!」
「怎麼啦金姆?」被這大聲反應給嚇了一跳,大哥桑柏問道。
「沒、沒怎樣??」
弟弟們的一言一行他從小看到大,自然知道金姆肯定有事卻不知道什麼原因而不肯說。
本應該是充滿溫馨且熱鬧的晚餐頓時被一層詭譎氣氛矇蓋住。知情的人選擇保持緘默,可是再怎麼樣仍瞞不過那沉著男人的眼眸。
在一切都整頓好後,年輕的男女們聚集在客廳閒聊,看似和樂的氣氛,唯有金姆跟范諾的心思沒有放在這上面。
「來。」
「啊、什???喔好,謝謝。」將酒杯遞出,金姆尷尬笑著接受巴圖威為他倒酒的好意。
「你在分心。很明顯唷。」巴圖威說。
「是啊??我是在想事情。」
「阿諾看起來也蠻暴躁的。這跟奈武缺席有關?」
「我好像惹毛奈武了。我告訴他信仰的好,希望他能夠體會看看。可是他卻覺得我是一昧地在強加自己的價值觀在他身上。」
「那又關阿諾什麼事?」
兩人交談音量刻意放低,就是不想讓其他人聽見他們對話內容。即使不這樣做,遲早其他人也會發現異狀湊過來關心的。金姆想這樣跟巴圖威說,但對方的問題很快地便轉移走他的注意力。
「這我不清楚,可能他們兩個也吵架了吧。」
「他離開也好,不是嗎?」
「是因為他曾經對我們做過那些事你才會這麼說。」
「他任意魔化阿諾的肉體,讓他精神異常,傷害了你以及阿姨,甚至讓阿諾為了不再傷害到你們逃到阿斯嘉特城??搗亂羅許帕克家幸福的罪魁禍首,你們又何必對他太好?」
「但他也是個受害者。」
「那是他的命運。他不該同樣作為一個加害者,把自己的厄運散播到其他無關的人身上,那未免也太過自私。」
「所以你覺得他離開這裡,離開我們,是剛剛好的而已?」金姆忽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你總認為愛可以包容一切,可是我們不是神,不是你信仰的祂,不可能重要的人被欺負過還能無條件祝福加害者幸福。」
巴圖威的聲音忽然離他好遙遠,甚至,他在他身上看到重疊的奈武。
夜深時分,教堂的門仍敞開。還以為得要費好一番工夫才能進去,如此順利,以至於奈武踏出的每一步都看得出遲疑。他並不知道離開羅許帕克家後,在人類世界,這麼陌生的環境,他還能夠到哪裡去。
令他排斥的聖潔之地,如今卻成為唯一願意接納他的地方。想到這,他嘴角揚起自嘲的笑,把金姆崇敬的祂從頭到腳瀏覽過一遍。
「如果你真的存在,那你怎麼忍心讓悲劇一再重演在你必須守護的世界?」
聲音迴盪在無人的挑高空間裡,想當然耳,除了空虛與呼呼的吹風聲,不可能有人回他。
「哼,那假定也是在你還沒告訴我那些事情前的我才會那樣說。說你是神,在我眼底看來,就是個禍根、亂源。如果你願意拯救我或是保護強雷,就不會把事實告訴我。」
應該是溫和的笑,奈武卻將它解讀成一種戲謔:「不要繼續用這虛假的外型欺騙世人了!你不配!」
不會有人回應他的。正如奈武所說,祂不過就是尊大理石雕塑而成的假象,沒有任何力量證明祂是真實存在的。所以他就僅僅是在自言自語。
這樣也好。至少這告訴他:到頭來,他從未錯過,是癡癡相信這一切的金姆才是錯的。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本大爺會覺得這麼空虛?」
回應他的唯有不知道從哪傳唱的聖歌。
「你該放手了。」以及,忽然出現在他斜前方,他卻一直沒有留意到的羅許帕克?范諾。「既然你是那麼深愛你的親人們,那你就應該好好活著,這樣他們如果真的在天之靈,才會放心去投胎。」下巴抵在雙臂上,他臉上並沒有太多表情,看著奈武,也看向他身後的雕像。
「你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自我折磨,沒有人會稱讚你。」
「你又懂些什麼了?」
「我是不懂,我也不想懂。你的人生是你的,那好歹也別把不相干的人也拖下水吧?」背著光,奈武仍看見范諾的表情,但,卻是笑著的。「偶爾我也會埋怨為什麼會遇見你,為什麼要因為你的關係,害得我去傷害我愛的人,離開家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兩年了,從一開始我對你充滿抱怨,至今即使也沒多喜歡你,至少也不到討厭了。不得不說,若不是你闖進我的生命當中,我也不會了解到這個世界,除了書中告訴我們知識以外,還有更多、更多,我想像不到的驚喜——就跟拆禮物一樣。」
「你弟弟也說過類似的話。」
范諾聳肩,「他是我弟啊。」
奈武嘆了口氣。心裡的疙瘩仍在,只不過已經沒有想像的那麼難受。「果然我還是不怎麼喜歡跟頭腦好的人相處。總會被當白癡把玩。」
「這種話我已經聽膩了。是你們太容易看輕自己了。」
走出教堂,在離開前,奈武轉頭像是不捨,抑或牽掛,他端詳著雕像。
「總有天,本大爺一統魔界後,我要這些欺騙世人的假象全用一把火燒到連灰燼都不剩。」
「那天看起來應該還很遙遠。」
金姆在奈武回來前便把感知收回。與進門的二哥對上眼瞬間,兩人僅僅點頭示意,並沒有人發覺哪裡有異狀。巴圖威一見到奈武,連招呼都沒打就走上二樓,他們間的互動可以說冷到極致,很明顯地,奈武也感受到來自克勞林姐弟的敵意。
「歡迎回來??」
「我要去泡澡了,冷死人。」說罷,范諾跟著上樓。
「呦。」或多或少,奈武還是會在意金姆的表現。
「氣消了?」
「還沒。」
是那樣回,可金姆露出與奈武相呼應的微笑。
洗過澡後躺在床上,奈武始終意識清楚得很,一點睡意也沒有。一來這不是他熟悉的環境,他沒有安全感;二來總有件事讓他耿耿於懷:范諾說得對,他現在的所作所為都是在自我折磨。不僅把別人拖下水,也不能對已經造成的傷痛做出彌補。腦海中總有道聲音說出他的不甘心,要他別輕易收手忘記現在還能掌握住的憎恨。
推開窗扇,外面的冷空氣傾瀉而入,他沒有知覺,無法像正常人那樣因為溫度落差打哆嗦。不過,他雙臂下意識地環抱著。眼前尚未消融的雪又累積上新的,想看見景色的原貌似乎成了一種奢望——就像想要回到曾經的那個溫波頓家族。
今年的平安夜依然無法團聚,這希望對奈武?溫波頓來說,一輩子都不會實現了。
「叩叩。」
「原來你還沒睡。」
「就說吧。」
范諾和金姆,就連巴圖威都跟來。
「怎麼?」
「還記得嗎?說要一起交換禮物。」金姆拿出一個用牛皮紙,體積大概只有一個拳頭大,上頭繫著金色緞帶的包裝。
「就說他肯定忘了。」巴圖威說。
「這?」看著一行人,最後奈武目光落在金姆身上。
「送你的。沒關係,你還有明年可以準備啊。這次就當作讓你體驗看看收到禮物的驚喜感吧。」
收到禮物的重量比外表看起來還要輕,奈武將緞帶拉開,映入他眼簾的是——「耳環?」
純銀的星月圖案,左右對稱。
「我在上面施了護身咒,可以為你帶來平安。」
「為什麼要為我做到這些?我對你們一家可不友善。」
「說這些你又要討厭我了,可是??」金姆笑了,「這都是出自於愛。愛可以包容一切。」
「聖誕節快樂,就今天,至少笑一個吧。」范諾說道,並露出跟金姆相仿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