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章薇芝在露天咖啡座面對面，章薇芝吸著熱奶茶，一臉滿足，好像在校門口大叫我的那個瞬間已經達成心願──不，我不該再回想起那個瞬間，簡直把我十九年份的羞恥心一口氣用完。
她說她名叫章薇芝，也可以叫她「烈風鳴疾」，而我當然選擇稱呼章小姐。
「好吧，飲料也點好了，可以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嗎？」
章薇芝放下奶茶，第一次稍微收歛了笑容：「你應該知道這一屆恆星出版的小說新人獎吧？」
出乎意料的直擊，我的心口一陣鮮明的刺痛，嘴裡輕挑地說：「怎麼樣？目前全國最有指標性的娛樂小說獎項，有關注小說界的人都知道吧？」
「沒錯！」章薇芝一彈指，「果然是十筆大大！」
「不要再那樣叫我了。」我皺眉，在這個隨時有同學出沒的校園，這種刺激感我承受不起。
章薇芝眨眨眼：「不然要叫你什麼？饒同學？還是博銘兄呢？」
「拜託叫我博銘就好……等等，我還沒問妳到底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剛剛不是提示你了？恆星小說新人獎。」她眨巴著眼睛，像是期待學生答題的老師。
該不會，她是出版社的人？不對啊，別蠢了，我都已經落選，哪可能出版社還來找我？
「去年的比賽，你用『十筆』這個暱稱在論壇上發表對初選入圍小說標題和作者筆名的分析，對吧？」
果然，我對前一個瞬間無法抑止湧上希望的自己感到可憎，對一個外人來說，當初入圍初選這件事，還比不上我半開玩笑寫的那篇分析值得記憶。
「我確實寫過那篇文，所以呢？」
章薇芝望著我，嘴巴微開，笑容完全消失，不可置信地說：「你不知道嗎？當初你點出三篇最有冠軍相的小說，後來其中兩篇拿了首獎和三獎！」
我愣了，去年複選結果公布之後我就開始閉關寫作，等到頒獎結果出爐，早就忘了自己寫過什麼分析，更沒有想到自己的分析會有這等命中率。
「就因為那篇神準的預測文，當我決定要開賭盤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你。」
聽到「賭盤」兩字，我才想起剛才章薇芝說過的「組頭」。
「章小姐，妳到底打算做什麼？」
「我不是說了嗎？我們來開賭盤、當組頭吧！」又是那一張會讓人想起植芳學姊的眩目笑容，「用你對小說神準的眼光來計算賠率，讓所有關注的讀者來下注，一定可以賺錢！」
「下注……妳是說，賭恆星小說新人獎的結果？」
「對，先賭複選名單，然後是決選名單，最後是得獎排序，電子商務的部分我會搞定，網站程式的部分有另一位朋友負責，你只要專心預測每一篇小說的得獎機率就好。」
「然後……賺錢嗎？」我有些遲疑，原本還是參賽者的自己，現在要置身事外地拿這些人的夢想來……賺錢嗎？
「沒錯！成本我會出，到時候的收入扣掉成本，就我們三個均分，契約會先寫好，所有支出也都會報帳，如果你想要拿固定酬勞，我也不反對，都可以談。」章薇芝說得興高采烈，儼然思考過非常久。
「暫停。」我舉手制止她源源不盡的話，「我還沒有答應要跟你們合作這種事，酬勞什麼的不急著談。」
「不談清楚，你怎麼決定要不要參加？」章薇芝馬上反駁我，「你本來就有注意這一屆比賽的消息，現在只是把你的觀察告訴我，我們一起來分析賠率，幾乎不用額外付出什麼，就有機會分紅，天下哪有這樣穩賺不賠的生意？還不把握嗎？」
這話我聽得明白，但理性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即使在第一道關卡就被踢出來，我還是沒辦法把自己當作局外人來利用這個比賽。
「等一下等一下，在這之前，應該還有件更重要的事吧？」我先轉移話題，「妳只在網路上看到我發表那篇文章，為什麼知道我在這裡？」
「這個啊。」章薇芝露出遲疑的表情，「在網路上發文，不是都會有那個什麼，像是地址的東西嗎？可以查網路線接到哪裡去。」
「IP？」
「對！」章薇芝彈指，說話速度又飛快起來，「但是那個沒辦法查到確定地點，所以配合一些獨門技術還是怎麼樣的，小郭確認你應該是這間學校的學生，然後從這幾個月社群網站的發文來看，你今天應該有課、會來學校，所以我就請休假過來了。」
「那個小郭又是誰？」
講到小郭，章薇芝一副得意的樣子：「他是我的首席技術人員，到時候我們做網站和付款系統什麼的都要靠他喔！」
首先，還不是什麼「我們」好嗎？但我沒有直接嗆她，只是問：「你們有幾個人？」
「三個，我、小郭和你。」
我見到她理所當然的樣子，終於回嘴：「我還沒有說要參加吧？」
「真的不參加嗎？」章薇芝雙肘趴在桌上，向我仰望，「你有什麼猶豫的理由？」
我……無法說出口，無法說出自己也是參賽者，畢竟自己也已經不是參賽者了，最後只能隨便丟下一句話：「總而言之，我就是要考慮一下啦！」
「我們今晚七點要在樂平小屋開會。」像是早就準備好般，章薇芝向我遞出餐廳的名片，「有在考慮的話，就過來吧！」
離開咖啡座後，我回頭過一次，章薇芝走到大門口，腳步輕盈而迅速，一次也沒有回頭。
看看時間也差不多要下課，我不想待在小禎隨時會走出來的校園，速速從側門回宿舍。
住了快半年，宿舍裡在上課時間永遠是適宜睡覺的燈光，習慣了高架床上總會有個人，我輕手輕腳打開電腦。
打開寫到一半的小說，我愣愣看著螢幕五分鐘，又把檔案關掉。
太愚蠢了，如果高中熱音社一個夏天的奇蹟無法說服評審這是個好看的故事，那麼一群自稱尋寶社的死高中生在暑假把小鎮搞得天翻地覆的故事，應該也沒什麼搞頭。
我在文書處理軟體開新檔案，盯著空白螢幕發愣，果然還是應該寫奇幻故事吧？不只前幾屆得獎作品都有奇幻故事，最近翻譯小說也充斥著奇幻，什麼地下城、穿越、轉生之類的題材更是熱門，幹什麼要作死寫現實的故事？
然而想到奇幻小說，就想到我前兩次慘痛的經驗，第一次黑歷史不解釋，第二次到底是怎麼在複選被刷下來呢？章薇芝說我的眼光神準，卻甸不出自己小說的斤兩。
我真的寫得出好看的小說嗎？
不知不覺開始逛起小說寫作論壇，初選名單已經被人轉貼過去，好幾個在論壇活躍的參賽者也發了憤世文或感謝文──大部分是前者，我發現手上的滑鼠滾輪反覆來回在初選名單，看到每一個名字都覺得刺痛。
尤其是《心跳暴風雪山莊》。
我根本不敢滑開手機螢幕，不想面對她的未讀訊息，不想親口說出「落選」這樣的事。
時間在逃避中流逝，我寫不出半個字，不是沒有靈感在腦海中漂泊，但只要稍微靠近意識的港灣，岸上就有個巨獸大吼：「太愚蠢了！」以致所有構想都沉沒在渾沌中。
瞄一眼工具列的時鐘，竟然已經兩個多小時過去，文件上還是一個字也沒有，我的肩膀發痠、雙眼發痛，會因為落選一口氣通霄寫作的我不知道埋葬在哪裡？
燈──宿舍房間突然大亮，乖乖上課到最後一節的室友回來了，下午五點後到半夜一點前是我們有默契可以開燈的時段，宿舍隨著燈光清醒，室友們開始連發幹話，我的手伸向桌邊的耳機，但還沒碰到又縮回來。
算了，幹嘛假裝自己沒有噪音就寫得出來。
我站起來伸懶腰，揮動的手拍落一張紙片，彎腰撿起來，那是樂平小屋的名片。
「啤酒?燒烤?創意料理……」我唸出名片上的內容，突然覺得有點餓。
就當去吃晚餐也行吧？吃不成慶祝的大餐，就吃頓發洩的大餐，也不至於太奢侈。
還有章薇芝希望滿滿的笑容，她到底哪來自信這樣前所未有的怪事能夠成功？用這一點好奇配酒，說不定也不差？
在論壇上預測小說比賽結果，有個現實中的原型，就是筆尖的軌跡，那時候我還不認識她，她也還沒以《忘卻的愛麗絲》獲得 2015 年角川女性向輕小說銀賞，但對當時論壇上的那篇文章留上心，到現在論壇已經關閉許久，角川也不再辦比賽，我才寫下這篇小說。
那一年角川的比賽聲勢浩大，進入複選還有試閱，雖然我沒有投稿，卻是旁觀起來最好玩的一次，這篇小說中的「恆星出版小說新人獎」，很大程度是引用當年的比賽。
小說比賽和大型論壇如今好像都漸漸式微，現在寫起來倒是有種緬懷感，「大眾」逐漸變成許許多多的「小眾」，或許也未必是壞事？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