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臺裏,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櫃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豹乙己到店,纔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豹乙己是唯一在店外喝酒的達人。他身材很圓潤;蒼白毛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臉亂蓬蓬的豹鬚。圓滾滾的豹身套著一件長衫,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嗷嗷嗷,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爲他是隻海豹,別人便從小屋首頁上的簡介「上大豹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裏,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豹乙己。豹乙己一到店,所有喝咖哩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豹乙己,你背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櫃裏說,「溫兩碗咖哩,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顆石頭。
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拆了人家的小屋了!」豹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汚豹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砲了別版的費雯,吊著打?!贡壹罕銤q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砲費雯不能算拆……點評!……給建議的事,能算拆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金海豹賞」,什麼「嗷嗷」之類,引得衆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裏談論,豹乙己原來也寫過文,但終於沒有更新,又不會宣傳;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斷頭了,幸而生得一身歐氣,便替人家抽抽卡,換一碗飯喫。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拆嬾做。抽不到幾天,便連豹和書籍紙張筆硯,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抽卡的人也沒有了。
豹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拆的事。但他在我們店裏,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豹乙己的名字。
豹乙己喝過半碗咖哩,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豹乙己,你當眞有繼續寫文麼?」豹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精華也撈不到呢?」豹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裏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嗷嗚嗷嗚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衆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櫃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櫃見了豹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豹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新人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發過文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發過文,……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我想,等著給北極熊吃的動物,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豹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該記著。將來做活動組的時候,貼公告要用?!?/font>
我暗想我和幹部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們活動組也從不會拿茴香豆做題目;又好笑,又不耐煩,嬾嬾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麼?」豹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隻短短的海豹鰭拍著櫃檯,點頭說,「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麼?」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豹乙己剛用豹鰭蘸了酒,想在櫃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歎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隔壁公會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豹乙己。他便給他們茴香豆喫,一人一顆。巴友們喫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豹乙己著了慌,伸開豹鰭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箯椘鹕碛挚匆豢炊梗约簱u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一羣巴友都在笑聲裏走散了。
豹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櫃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粉板,忽然說,「豹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石呢!」我纔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會員說道,「他怎麼會來?……他給人打豹肚了。」掌櫃說,「哦!」「他總仍舊是拆。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拆到大帝家裏去了。他家的東西,拆得的麼?」「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寫推薦文,後來是打戰車,排了大半夜,再打豹了肚?!埂羔醽砟??」「後來打豹了肚了?!埂复虮嗽鯓幽兀俊埂冈鯓樱俊l曉得?許是餵北極熊吃了。」
中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會員,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溫一碗咖哩。」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豹乙己便在櫃臺下對了門檻趴著。臉上黑而且瘦,一副非洲人樣子;豹肚下面墊一臺推車,用草繩在背上掛??;見了我,又說道,「溫一碗咖哩。」掌櫃也伸出頭去,一面說,「豹乙己麼?你還欠十九個石呢!」豹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咖哩要好?!?/font>
掌櫃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豹乙己,你又拆人小屋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拆,怎麼會打豹肚?」孔乙己低聲說道,「吃到撐豹,撐,撐……」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櫃,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櫃都笑了。我溫了咖哩,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推車上的小袋裏摸出四顆石頭,放在我手裏,見那短短的鰭上都是泥,原來他便用這對鰭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咖哩,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趴著用海豹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豹乙己。到了年關,掌櫃取下粉板說,「豹乙己還欠十九個石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豹乙己還欠十九個石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豹乙己的確被北極熊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