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灌入大門激起熾熱旋風將他吹向空中,兩頭雄獅從烈焰中竄出,張口撕咬尖叫中的人體咀嚼成碎片。伴隨旋風而來的是能擊碎壁面的飛沙走石,一顆發亮黑石擊中腹部讓他往地面墜落。
「亞歷克斯!」
他聽見獅子的咆哮。
理查將他拉了起來,槍響讓他一時無法理解對方在大吼什麼。
「叛徒!你這個叛徒!!」老女人掏出匕首衝向他們,隨即被理查擊中倒地。
「把好料留到最後!」帖木兒一邊開槍一邊興奮地咆哮。
「沒事吧?」理查把纏住亞歷克斯手腳的斗篷扯開。
「防彈衣…」
「的確有發揮效果。」理查開槍擊斃另一個試圖瞄準他的新納粹,接著又是另一個,隨後兩發子彈讓對他怒目而視的金髮妞也跟著爆頭仰躺地板上。「這些人應該要記得穿上,他們太過自恃了。」
「這是場屠殺…」亞歷克斯呻吟道,當他看見帖木兒在遠處將一個尖叫中的年輕人開膛時差點吐出來。
「交戰雙方都持有武器。」
「不不不…不是這樣…」他感覺頭暈目眩,強烈耳鳴讓他痛苦地揪住頭髮想將噪音從腦中挖出。
不該是這樣。
大理石地板化為一片鮮紅,垂死呻吟從屍堆散出,理查起身辨識發出聲音的倖存者身份,有些立即被金髮男人用子彈結束痛苦,有些則是哀號著被踢到房間中央聚集。
「你們真不該把撿到的狗命隨意浪費。」他捏住其中一個老人被驚恐佔據的臉頰。「你們逃過審判、逃過追捕、逃過責難,你們本來能好好當個德國人,為何還有餘力夢想帝國會有死灰復燃的一天?」
「你明明…能夠…」老人咳出血水。
「你曾這樣對待集中營裡的囚犯嗎?喜歡弦樂五重奏的守衛先生?還是更為粗暴?」他把老人甩回受重傷的同伴中,順便狠踹另一個老頭一腳。「或是你,執行部隊先生?我看過你年輕時的照片,真是一表人才,你還記得槍殺手無寸鐵的猶太人和斯拉夫人感覺如何?那些子彈回到身上的感覺又是如何?」
老頭只能用哀號作為回應。
「不,你們怎麼可能想過?你們只想用頂頭上司的命換來安逸!」他舉槍對準老頭的鼻樑。「你們跟那群坐在被告席受審的戰犯都同樣應得死罪!」
「住手!!」亞歷克斯抓住他但無法阻止扳機扣下,鮮血濺上兩人的臉頰。
「這些人想用你作為再次行使迫害的養料,我只不過是在增加你不帶愧疚活著的機會罷了。」理查伸手抹掉他臉上的血漬。「審判只是形式上將大戰劃上句點,但是當一個國家的國民幾乎都參與了政府主導的罪行時,審判就失去了為受害者討回公道的意義。」
「說的對極了,你那片聒噪的舌頭還是有點用處嘛。」帖木兒走向他們。
「不…不是這樣…你們現在只不過在以牙還牙…」亞歷克斯壓抑不住聲線中的顫抖,但他仍然好端端地站著,挺直背脊面對滿身血腥的殺手。
「喔?要開始說教了嗎,史克爾格魯伯教授?」
「如果這就是你們所謂的討回公道,殺戮便會永無止息。」他握緊拳頭直到指甲再度劃開先前被軍籍牌割傷的手掌。
「世上每天都有人殺人,有人被殺,這就是人性,我們只不過在為維持平衡盡份心力而已。」帖木兒看著血液從他手中流出,臉上揚起些許敬畏。
「如果你們要的真是正義,那就把這些人送上被告席,讓全世界看清楚他們數十年前的惡行!」他忍下疼痛讓字句擠出雙唇。「讓世人知道罪犯無法永遠逍遙法外,讓所有死者得以安息而非讓他們的墳墓被後代子孫的鮮血淹沒!」
還有無辜之人的血。在復仇中流下的無辜鮮血。
他像是殺了布蘭姆兩次一樣。
「讓他安靜下來。」帖木兒瞄了金髮男人一眼。
機械運作聲打斷理查的動作。
老女人匍匐著按下房間一角的按鈕,樓頂燈塔在轟隆聲中迸出光芒。
斗大的白色萬字符號在夜空綻放。
「你們能殺死人,但殺不死思想。」
老女人笑著嚥下最後一口氣。
優雅至極。她肯定這麼想。
「這下連我們的計畫恐怕都會被全世界知道了。」理查歪嘴笑著。
帖木兒先是睜大雙眼,幾秒後轉為極度的憤怒。
「你這個叛徒…」以色列殺手掏出軍刀。「你讓我們失敗了…」
「那群嗜血瘋子一開始的確用很好的理由策畫這場謀殺,從根源斬除納粹餘黨和新納粹藉由希特勒後人大張旗鼓的野心。」他推開亞歷克斯讓對方摔進傷患中。「不過就如亞歷克斯所說,我們的所作所為只會讓死者的墳墓被後人鮮血淹沒,無論是受害者或加害者的墳墓皆然,我們該做的的確是把那群老人送進法庭受審。」
「你何時從獵犬變成拉比(rabbi)了,海德里希?」帖木兒撲向他。
火海再度佔據亞歷克斯的視線,兩頭雄獅在烈焰中纏鬥不休。枯槁手指攀上他的身軀讓他想起四周充滿年老傷患,男男女女都像崇拜聖徒遺骸的信徒試圖觸摸他,一隻血紅手掌在覆上他的肩膀時無力地滑落。
有個老人已在他懷中斷氣。
一頭獅子被更為巨大的另一頭甩上牆壁,血點從撞擊處噴濺,身負重傷的獅子奮力撐起身軀跳上對手撕咬。
一道火焰從地面噴發後,他終於看清雄獅的幻覺正是兩名搏鬥中的殺手。
帖木兒抄起玻璃碎片刺向被壓制在地的理查,金髮男人閃過致命一擊將以色列殺手踢開。
「你贏不了我,你很清楚。」帖木兒挑釁地扔下槍械。
「失血過多的人不是我。」理查指指他腹部的傷口。
「不看看自己現在是什麼情況?」帖木兒甩掉軍刀上的鮮血,兩人又旋即摔回地板廝殺。
理查爆出一聲慘叫。
我必須救他。亞歷克斯充滿噪音的思緒歸於寂靜,火海終於退回地下。
他掙扎著從傷患中起身,撿起一把槍射破窗戶試圖停下殺手們的纏鬥,但帖木兒同時也順利把理查打昏準備將老搭檔剖開。
他發現理查的右耳不見了。
帖木兒嘴裡似乎在咀嚼什麼。
「停下來!」他又開了一槍掃過帖木兒的肩膀然後衝出房間,後頭果然跟著不停咒罵的以色列殺手。
他狂奔下樓直到雙腿不聽使喚地癱軟,帖木兒緊追在後像頭發怒的獅子,他幾乎能聽見野獸鼻息快速逼近。
「別想活著離開這裡!」帖木兒對他大聲咆哮。
他的背脊撞上堅硬扶手,只要輕輕一仰就會從拱頂墜落直下象徵地獄的大廳。
帖木兒無視他手上的槍繼續前進。
「就算距離一公尺你也打不中我,懦夫。」
他沒力氣扣下扳機。
「或許這時你會乞求地獄業火將你直接吞噬。」塔緹雅娜從背後擁住他。
如此你就能免於痛苦與我同在,我的愛。
難道要我跳下去嗎?他歇斯底里地想著。
「你的瘋狂讓你置身地獄,業火早已在你手中燃起。」
「這不是我點燃的火。」他緩緩開口。
「啥?」帖木兒皺起眉頭。
「從來不是。」
大理石地板扭曲著融化,火焰從巖漿中竄出。
帖木兒無法置信地看著烈焰張牙五爪包圍自己,所有死於他手下的人們從火焰走出,尖聲怪叫著撲向他讓他無處可逃。
他看見那家被掃射致死的穆斯林,但他們僅只站在一旁流淚。
他感覺到真實的熾熱。
「亞歷克斯!」理查在亞歷克斯快要摔出扶手時抓住他,兩人跌回地上把大理石染上血紅。
帖木兒的眉心多出一個彈孔,一聲不響地從拱頂墜落。
理查顫抖著放下手槍。
「…你還活著。」亞歷克斯捧起他的臉頰,半乾血塊黏上手掌。
「我還活著。」理查露出微笑。「但時間不多了。」
「我們能逃出這裡,讓所有人知道事情經過…」
「不,亞歷克斯,不是『我們』,只有你。」他撐起身體倚上牆壁。
「我不會讓你死在這裡!」亞歷克斯抓住他的肩膀。
「我對你撒了個謊。」
「喔不親愛的,你對我撒了很多謊才對!」
「那天你睡著後我的確溜出門做了不少事情。」理查聳了聳肩。「在一棟大樓裡裝炸彈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根本用不著整晚。」
「…天啊。」亞歷克斯倒抽口氣。
「你會活下去,亞歷克斯,我們的確不該把先人墳墓染上後代子孫的鮮血,雖然我倒是樂得這樣對待我那糟糕的祖父。」
「拜託不要這樣…」他緊緊抱住金髮男人。
「我的工作向來跟帖木兒那種隱形公務員不同,我只是條聽命令行事的狗,那傢伙對我素無好感不是沒原因。」理查傾身親吻他。「我殺過人權鬥士、新聞記者、環保份子、獨立運動者和族繁不及備載的老好人,那些人死前往往露出跟你一樣天真的表情問我為何要這麼做,我從來沒回答他們。他們只想為這弱肉強食的世界做些微不足道的改變,而我卻永遠否定了他們的小小心願,成為各國當權者用來恫嚇人心的那道陰影。」
「但你沒有殺死我。」
「我有想過。」理查從口袋掏出一個黑色金屬瓶。「你本來會在紐倫堡的酒吧死於氰化物中毒,不過我想了想還是別複製你祖父的死法才能對你保持最基本的尊重,所以就把氰化鉀溶液換成高濃度的巴比妥鹽。」他把金屬瓶放進亞歷克斯手中,接著是他的軍籍牌項鍊。
「你不想讓我死得像希特勒一樣?」
「我寧願你死得像瑪麗蓮?夢露,但終究無法下手。」他笑了出來。「戰犯們都說他們只是聽命行事,彷彿促成大屠殺只需一群不會思考的螺絲釘。」
「你會思考。你不是那些人,我們都不再是那些人。」
「我不想再聽命行事。我不想…再當那道陰影。」理查放開他。「我愛你,亞歷克斯。」
他無法阻止淚水流出。
「我會在你離開大樓時啟動炸彈。」
「不…」
「如果我沒死會記得拜訪你順便學探戈。快走吧。」
話語像魔術師的催眠拉起他的雙足,所有疼痛忽焉褪去無蹤,當他抵達大廳衝出大門時,他看見帖木兒的屍體仰躺在巨鷹雕像之上。
願你們飛離地獄尋得寧靜。他撞上外頭圍觀的人群時暗忖著。
爆炸聲劃破天際,巴羅洛宮從樓頂開始噴出火花與無數碎片,他趁亂逃過警察盤問混入群眾之中。沒人留意到他的異樣穿著,彷彿他也成為一道陰影。
當他凝視灰白色建築向下塌陷時已在家中電視機前,他把裹在身上的毛毯拉得更緊,馬力歐不解地盯著螢幕在懷中蠕動。
他已經流不出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