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章
「你看到新聞了嗎?陳總他爸被徵招去選立委了。」茶水間裏的即溶咖啡濃烈刺鼻,旁邊採購部門的同事三言兩語地討論著。
「這算是出奇招了,找個生意人來搞政治。」微微發(fā)福的男子有些輕蔑地評論著你的家人。
「就算選上年終也不會多啦!拜託——」瞬間眾人的笑語充滿了茶水間。
離開那個喧鬧的地方。無意間,我開始會留心關於你的消息、你的身影。在一些特定的場合,例如會議前替你跟其他主管準備茶水時,在等待電梯看著樓層漸近時,我會暗自想像與你相遇,然後簡單地說一聲總經(jīng)理好。
然而你只是出現(xiàn)在影印的文件裏,一張張地從機器中吐出堆疊著。午後窗外的天色忽然轉陰,一直被我?guī)碛謳Щ厝サ孽r黃的傘可能要派上用場了,心裏莫名地一陣冷暖。
細雨綿延,出旋轉門正要撐起傘的我,被公司裏的一對男女吸引了目光,他們勉強地擠在一把傘裏,無心濺起的水花使他們喧嘩起來。花了好些時間我才回過神來,撐起傘,鮮黃得有些醒目。
「媽,我這邊豆瓣醬用得差不多了,在幫我跟周媽媽拿一罐。」週末下午從生鮮超市回家的路上,母親大概是還沒湊齊牌友,所以打電話給我殺殺時間,我順帶提醒她寄一瓶從小吃到大的豆瓣醬。
「妳最近又開伙了呀?是不是又愛上哪個男人了。」忍不住嘆了口氣。母親瞎操心著讓手上的大袋子又沉了些。
「我都不談戀愛妳才該煩惱吧??」拐進小巷子,用臉把手機挾在肩上,用僅剩的那隻手在小斜背隨身包裏掏著鑰匙,但電話那頭依舊嘀咕著,似乎沒打算放過我,額頭上的汗珠是無聲地抗議。
「就是看妳談戀愛的樣子才煩惱,都把這些男人寵成什麼樣子了……」媽媽開始發(fā)表著長篇大論的同時,你忽然現(xiàn)身在公寓前,伸手接過我手上的大袋子,小巷子仿佛被按了某個按鈕都緩慢了。
你對嘴裏開合著說話,我完全聽不清楚。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把電話結束,還是對你打招呼,又要用什麼姿態(tài)與你說話?最後你比劃著要我先把電話講完,然後依靠在公寓門口。好像又讓我回到了雨天裏,那時不自覺牢記了你的味道。回過神,是電話把我拉回現(xiàn)實。
「李艾寧妳不要每次我講妳就不搭話,唉——也是為妳好。」實在無心在多說句話,我草率地說了要上樓了便掛了電話。
「總經(jīng)理。」亂了方寸的我客套地對你點頭。
「抱歉,我本來想請秘書知會一聲,但是又覺得不妥……」我連忙搖頭說沒關係。
「是說??妳知道我要來呀?」你看著手上大袋子開著玩笑,還沒鎮(zhèn)定的我應付不了你的玩笑,只好對著你笑得靦腆些。看著今天的你很不拘束的模樣,卻不經(jīng)意想起電視裏頭你的盛裝打扮,摟著她舉手投足之間都很紳士。
「總經(jīng)理??你今天不用跟家人一起吃飯嗎?」你搔了搔後腦勺,眼裏無意間就無奈了。
「其實,我家人幾乎都不在國內(nèi),彼此都忙吧。」你表情在平淡中隱約惆悵,但又習慣性地掛上微笑,而我總是會察覺這樣的表情,也偷了份憂鬱放進心裏。
「上樓吧!我請你吃飯。」特意揚起飽滿的笑容,哪怕是渲染一些在你臉上都好。你點點頭後拎起大袋子,頑皮地拍了兩下假裝要飽餐一頓的模樣。
走到梯間轉角時你忽然輕拉住我,手掌在腕上很熱,透氣窗的陽光恰巧照在你臉上,你認真的表情我?guī)缀跻`會了什麼。
「那個??之後妳就叫我陳遠凡就好了。」你對我說著。一個阿姨下樓時狐疑地看著我們,她拖鞋的聲音很響所以我們都笑了出來。
默唸了你的名字,脖子的脈動逐漸加劇。雖然總在文件公文上頻繁地出現(xiàn),可似乎唯有透過你的聲音我才真正的認識你。
「我叫做李艾寧,艾草的艾,寧靜的寧。」我慎重地介紹了自己的名字。看著你緩慢開闔的嘴唇,一字一句讀出唇語,發(fā)現(xiàn)你也悄悄地複誦了我的名字,一次次的默念著。
梯間安靜了下來,光線的灰塵像蜉蝣一樣,在你我之間。
我承認了,也幾乎要親吻了,但你並不知情。此時此刻,我心裏那堵努力撐住地隱瞞地墻終於潰堤,傾瀉在心中揮之不去的,會綻放成遍地的花,名為愛情。
你說你喜歡看人做菜,也可以使喚你當個幫手。於是你笨拙地磨著薑泥,我在爐子上煎炒著絞肉,擁擠的小廚房裏散漫著本該有的熱鬧味道與聲響。
那天的藍白拖鞋在你腳上大小合適,旁邊電扇嗡嗡地搖著頭也阻止不了你鬢角被汗浸溼。你的幫忙讓晚餐的進度完完全全地落後了,於是心裏頭規(guī)劃裏的菜餚漸漸更改成簡單的料理。
時鐘指在傍晚的六點半,爐子上正燒著不夠入味的麻婆豆腐,另一個爐子正滾著脆丸清湯,未下鍋的芹菜丁散發(fā)自身的氣味,碗公裏冰鎮(zhèn)的秋葵綠得似成熟的樹葉。
「妳是個很體貼的女人。」忙碌間,你餵了一句話卻讓我像是被親吻了。
「你想要??嚐嚐看口味嗎?」搖晃鍋子讓豆腐能稍微翻動,爐火把我的臉烘得熱透了。用勺子盛了些麻婆豆腐的汁水進小碟子後遞給你,其實心裏是有些緊張的,還好你嚐了一口便笑瞇了眼睛。
「很久沒有人為我做一頓晚餐了,謝謝妳。」雀躍的心情透過微笑來釋放些,除了對你微笑以外,實際上我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小公寓裏只有客廳可以吃飯,你說你並不介意。因為麻婆豆腐,我們沒拿筷子都用湯匙吃著飯,秋葵在湯匙上搖搖晃晃,你把它掉在襯衫上印了醬油漬卻不太在意,我們像兩個大孩子笑開懷。
你說好吃得停不了,我說吃慢些。觀察著你不經(jīng)意地嘴角上揚,彷彿自己真真切切地撫摸了你、安慰了你。你的嘴唇有些泛紅,麻婆豆腐對你來說似乎辣了些,你問有酒嗎?我點點頭,從冰箱裏頭拿出預冰的馬克杯與白酒,從廚房走出來的瞬間你有些訝異。
你看著我轉開軟木塞,意味不明的點著頭也曖昧的笑著,大概從熟練裏發(fā)現(xiàn)我喜歡喝點小酒。雖然簡陋也還算講究,你接過手還是紳士地與我輕碰了杯子,喝了一口似乎也不排斥這種居家的感覺。
彎腰收拾桌面時發(fā)現(xiàn)你的目光落在我的胸口,臉已經(jīng)透著紅了。我蹲下身子繼續(xù)收拾,你撇過頭。桌上僅僅剩下杯子與酒,並肩在沙發(fā)上聊著無關緊要的事情,大多是你在問,最後你問我為什麼會做菜、喜歡做菜。
「大概是我習慣照顧人,吃頓飯是最簡單地去滿足一個人的心。但我也只能做菜了,很多事情我都是無能為力的。」你輕輕地搖著頭。
「妳很好。」你用語氣很柔軟,讓人胸口發(fā)麻。分不清這些話語的我,低頭看著手中的馬克杯,壓抑著越界的想法。
一轉眼酒瓶剩底了,你實在喝得太快,酒精似乎讓你變愛笑許多,也隱約意識到那種澆愁的意味。我有些後悔,後悔沒假裝家裏頭沒有酒,當然這些酒也讓自己變得更貪心了。你在陽臺抽著菸時,我在沙發(fā)抱膝等著,幾秒鐘無法克制地把你當成愛人,而你盯著那包前任遺留的香菸許久。
你走回客廳時走路的樣子讓人感受到醉意,當我正要過去扶你一把時,你卻順勢擁我入懷。頓時之間,失序的我也完全陷入了擁抱。仰起頭,是想從你的表情上證明這擁抱裏頭的成分,你的鼻息在髮上是貪婪的,神情完全是迷惑我的,但就因為如此,我分不清這些是不是愛。
你輕輕將唇落在我的額上、鼻尖與唇上,唇舌間交換了彼此私密的濕潤,放任本能在彼此身上猖狂著。我肆無忌憚地感受你的體溫與味道,甚至暈染開一絲委屈幾乎要掉下眼淚。
「你知道嗎?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需要了。」我對你傾訴著。
「謝謝妳。」你又吻,我?guī)缀醢c軟。
你醉了,蜷曲在沙發(fā)枕著我的大腿,發(fā)出輕微地鼾聲。撫摸著你的手臂,順了順你的頭髮後,緩和地起身換上沙發(fā)的靠枕給你。替你蓋上涼被後,我洗了一場特別特別熱的熱水澡,用著吹風機最小的風速,花了不少時間才把頭髮吹乾。
這是個失眠的夜晚。無法克制自己在腦海重複擁抱著你,有幾個片刻我以為我們會將衣服褪去,放肆地享受肌膚之親,我知道自己根本無法拒絕。然而你並沒有試圖拉扯褪去衣服,讓我有空間感受你對我的質地,可能是愛情而並非全然慾望。
親暱的觸碰讓人有愛的錯覺,浮躁的呼吸、加劇地心跳都與愛情的模樣相仿。我認了愛,那你呢?早晨的你會承認酒後的情愫嗎?我重複地想著沒答案的問題,大概是某種典型的失眠癥狀。
你的鼾聲忽然從客廳傳進房裏,聽著聽著,竟也讓我安穩(wěn)讓我睡意漸濃,還是想對你說句晚安、說句愛。
清晨窗才剛透著微微光亮,你將菸味帶入房裏,沒注意你什麼時候也上了床。你撐著身子輕輕撫著我的腰際,把我喚醒些。背心單薄得讓每個觸碰都滑膩,也可能是殘留的醉意還濃,雙手環(huán)繞你的頸,把彼此的身體更緊密些,感受每個身體的起伏,你伸手進背心揉捏著我的胸口,赤裸的游移使我發(fā)顫。而我寄居在你的鼻息之中,無法自拔。
趁著時間的空擋,我將舊的香氛盥洗用品收進紙箱,收拾化妝鏡前那些用不上的香水,暫時將它們都裝成一小箱放在櫥櫃裏,準備寄回去鄉(xiāng)下老家。才剛拿起化妝品手機就在桌上震動著,你說你已經(jīng)在樓下了,距離約好的時間早了半小時。
「可是我還沒化妝??」我從房間的窗探頭,看到你坐在一輛別人的機車上翹著腳有點自然過了頭。
「沒關係,我喜歡妳原本的樣子。下來吧?」你看著窗裏的我說,我急忙帶上隱形眼鏡抹了抹眼睛,挑了套素色的洋裝。
在傳統(tǒng)市場裏味道混雜,從地上竄起的熱氣有些難受,機車與人群在我們身旁穿梭著,你依舊將我的手牽得很緊很牢。走到熟識的攤販前,阿姨的眼神有些曖昧,沈默不語了幾秒鐘我甚至以為她是認出你來了。
「你比我們妹妹年紀大一些吧?」阿姨突然毫不客氣地問了起來,一邊細心幫我挑折一些纖維粗的菜梗。
「大姐,我三十六啦!」你爽朗地回應著。她點點頭,將菜葉裝入袋子裏。我隨即說了聲謝謝之後便想快點離開,只是阿姨又吆喝住我。
「這把韭菜拿回家給妳帥哥啦!對男生很好欸!」阿姨挑著眉,你與我對望愣了一下,都因為這荒謬的情節(jié)而笑出聲了。
在市場裏這樣類似的劇情重演了幾次,你大概覺得新鮮,所以跟阿姨叔叔們聊得很開心,他們總說很羨慕我們小倆口的樣子,說自己結婚後都成了冤家。面對一些問題時我總會用微笑來應對,其實也跟他們一起等待著你的答案。
「你們有打算結婚嗎?」老闆的器具打得魚鱗飛濺依舊能夠開口。
「當然啦!」你摟著我跟攤販回答,開心之餘也淡淡地遺憾。
時常壓抑很多問題在心裏,那些女人都愛問的問題。你愛我嗎?我們會永遠都這樣嗎?你沒對我說過愛,但不敢問出口,好像你我之間一觸碰就會失衡。與你在一起很輕易就忘記彼此的身份,你的職位與婚姻,而我是下屬與第三者。
我小心呵護著這份可能的愛情,這份從她身上瓜分而來的愛情。所以把身上容易殘留的香味收在紙箱,最好在寄到遠方。親吻時小心地不著痕跡,幫你整理衣領時多留心不讓我的頭髮落在某處。從來沒計量過你愛誰多或少,對我來說,你在身旁就是我能擁有的時刻,除此之外什麼都不要了。
你把水餃包得有扁有圓,偶爾也有幾個成品會偷偷地開口笑,趁你抽菸的時候又稍微幫你捏過,客廳裏韭菜的味道濃厚,電風扇在拼命也吹不散。
你把手上的太白粉點在我的鼻尖,要我捏著兩個水餃當作耳環(huán),然後對我拍照,就像小學坐在旁邊的男孩一樣調(diào)皮。我們時常錯過用餐時間,嬉鬧的時間總是留不住,如同你一般。
沒過多久你的手機便響了,打破了嬉鬧的我們,約會時常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你側著身在陽臺抽菸講著電話,豔陽下看不清楚你的表情,而我在沙發(fā)上。
「別擔心,我會把水餃凍起來,等你下次來我們在一起吃。」拉起手,我輕輕嗅了嗅你的指尖,深怕餡料的味道殘留在上頭,搓掉一些你粗心沒洗掉的白粉,你撫了撫我的臉頰,然後彼此都在唇上嚐了一吻。
「妳要等我,別偷吃喔。」你微笑卻走得倉促,卻發(fā)覺這個笑不是真實的。倚靠在玄關目送你走下樓,腳步聲漸遠直到關上門的那刻,梯間嘎然而止。如果,如果我們習慣過私人節(jié)日,今天會是六個月的紀念日,這段時間裏從未揚起的戲劇般的笑容,出現(xiàn)了。在玄關久久未能移動腳步,我以為我把你照顧得很好,我以為??
鈴——從沒響過室內(nèi)電話突然響起。站在一旁遲遲沒能接起,它仍然耐心地響著,直覺地與你剛才的笑容聯(lián)想在一起。對方又播了第二通電話,醞釀了一點勇氣才將電話接起。
「喂,你好。」聲音不自覺地發(fā)顫。
「喂,請問是李小姐嗎?」對方是個女人,聲音很溫潤。
「我是,請問哪裡找?」
「妳好,我是遠凡的老婆,方姍。」她的聲音沒太多情緒。
餡料一鍋、餃子皮幾疊,看著桌上有些凌亂,水餃在盤子上零散得淒涼,忽然覺得我們似乎等不到彼此來吃一頓飯了。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