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三十二 若你歸來
1.
兩個月後。
最初周以平的人盡可能地對羅森以禮相待,然而在他試圖闖出去第四次時,他們終於決定把他關(guān)進地下室中。
被捆上了手腳,安置於只留透氣窗光線的狹小水泥空間內(nèi),怕他逃、更怕他尋死。到這種時候,不論羅森怎麼吼叫、踢蹬受束縛的腿,他們都決心裝作沒聽見。
──而那樣的日子持續(xù)兩天,殺手的聲音便漸漸微弱。無人曉得,在羅森心中,一切又是怎麼逼他至瘋。
自那天起就再也沒好好闔眼過,一閉上眼,腦海裡便會反覆出現(xiàn)梁諭被當(dāng)眾輪姦的畫面。呼吸困難,彷彿頸子又被人扼住,羅森恨那傢伙的蠻不在乎,但在電話裡咆哮時沒能說出口的、也許才是令他終日食不下嚥的真正原因。
「媽的……」
當(dāng)他無力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會回想最後一次送走大白時的場景。
大白完成了訓(xùn)練,執(zhí)意要去青城。玄關(guān)前,周以平叫好了去機場的車,已經(jīng)坐在副駕駛座上等著。小黑不停在他腳邊亂蹭,白子彎身摸了摸狗,才把新織的毛衣交給他。
他抱著衣服,心不甘情不願地和大白說:早點回來。
大白好像笑了笑、很輕地笑了笑。說了聲「好」,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他正窘迫得要發(fā)作,那小子卻已經(jīng)轉(zhuǎn)頭上車。
現(xiàn)在,不會回來了吧。
羅森嗅著那股老舊潮溼的空氣,有些茫然地思考著──這兩個月他不斷想:如果大白知道了他當(dāng)天和梁諭說的話,大概永遠也不會再想履行回來的承諾。
也好。
四周太暗了,耳邊隱約的水滴聲亦聽不清傳來的方向。羅森蜷縮起身子,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顫慄的餘韻讓他幾乎欲死,他不敢講也說不明白的──竟是憑回想便能生出的:快感。
受制於何如、或讓大白掐緊自己的脖子時,單純的痛苦帶來更複雜的感知,他謹(jǐn)慎地不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要不、他會死。
思緒往更混沌處去。
女人在為別家孩子燒飯,留他一個人脫下濕透的襪子,掛在書包上挨著暖爐烤火。陳舊的歲月翻了一頁,有時早些、有時甚至到半夜,「喀答」的開門聲中他回過頭,男人通常拎著他們兩人涼透的晚餐踏進家門。
他跑去接過袋子,沒好氣卻難藏笑容地抱怨:
「也太慢了。」
即便知曉男人伸來的手不光為了摸摸他腦袋而已。他沒想過抵抗,因為任何能用物理方式描述的痛,都比不上獨自守在空屋子裡的寂寞。
數(shù)十年後他不再怕孤獨,可孤獨留下來的痕跡不輸那些槍傷。他與堂哥六指提起自家的事,才透漏一點蛛絲馬跡,立刻受到六指嘲弄。
於是賭氣地把這件事和男人說了,沒想到那人聽見了他全然的依賴與傾慕……
只讓燒紅的火色在眼前搖曳,血一般的痛楚吞沒他性命。
羅森想到這些時總會恍惚。
三十多年的人生,夠他在大多時候放得下恨,可明明是指向毀滅的欲望,為何梁諭那小子還能輕易施加或承受?而又為什麼──自己在看見直播時,會有想被誰掐住的感覺?
梁諭在電話中說的話無疑讓他痛苦更甚。他憎恨他們勾起他回想,更恨這身體本能的感知。
要是這些說得出口就好了。但這種可笑的空想,怎麼可能?
「媽的!」
羅森喃喃地又罵了一次,縮著身體,彷彿擁抱般的姿勢、抱著身上被弄髒的雪白毛衣。他想著下次和大白碰上面時,那傢伙要是還一副不知情的表情……他就要親口叫那人滾得遠遠的。
再也別讓我看到你。他在心裡默念,沒注意到眼前幾時變得矇矓。
等這些沒完沒了的事有個了斷、曾經(jīng)「詭影羅森」的傳說徹底消聲匿跡,就讓自己孤身一人以了餘生。
彷彿不曾有扇位於垃圾堆上的窗,亮著燈火、待他回家。
2.
青城與漢平的局勢互相牽制著,四尾家?guī)讉€重要的幹部相繼死於殺手的槍口上、或乾脆在火拼中被打成馬蜂窩。
明槍暗箭,最該先抹殺掉的總是不定的因素。劉經(jīng)理對周以平而言算得上前輩,而從宴會完後他便一直打著坐壁上觀的算盤,等到四尾家或是穆老三顯出劣勢、再把所有的資源投到對方那邊。
這想法既安全、又能確保他最大的利益。劉經(jīng)理這邊協(xié)助一些、那邊透漏一些,穆老三看他尚有用處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可惜,他察覺了周以平與他立場相似,試圖談判從周以平這裡獲得好處──
周以平搶先向四尾家當(dāng)家透出劉經(jīng)理背叛的風(fēng)聲。這商人為四尾家賣命了大半輩子,終究死在自己人的槍下。
人不能太精。
……周以平也在親身體會這一點。兩個月,他花了足足兩個月推敲梁諭自己的計畫,可那人一點口風(fēng)都不透漏,寫好的信也藏得極為隱密。
信裡的內(nèi)容關(guān)乎到了周以平的決策,雖梁家門易主、鄭小媛採取中立態(tài)度。可愚鳩此人的立場還是需納入考量的。周以平想知道:梁諭所說的「收尾」是指?而愚鳩的作為,是否會影響到梁諭接下來的行動?
查不出來就用逼的。但他以「盡量不驚動梁諭」為前提處理此事,直接導(dǎo)致回過神時穆老三已經(jīng)讓梁諭離開了病房。
離開了周以平能監(jiān)控的範(fàn)圍,明明清楚人還在機構(gòu)裡,卻等同於失去消息。
另外漢平那頭羅森的狀況也令人無法放心,大白至今不知道這件事,因此還能安份地待著,要是得知了,會有什麼失控的行為……周以平只能說,他從不信任具有情感和衝動的人類。
大白無法得知外界的消息,黃銘不一樣。他就為了這個,甚至得軟禁黃銘。到近日亟需人手,才不得不放了他,順道將大白先悄悄地送出去。
一切都變得複雜了。
──此刻,他站在機構(gòu)頂層,陪著穆老三享受半片山頭的景色,機構(gòu)前方的森林十來分鐘前才發(fā)現(xiàn)了一批四尾家的人,從高處看得見,他們藏身於樹林之間,與穆老三的人對峙。
「以平啊,你最近時常恍神呢。」
穆老三滿意地看著廝殺,槍口擦出火花、有人倒下。朝周以平說的話同樣藏了鋒芒,貌似漫不經(jīng)心、卻已然起疑。周以平垂著眼從玻璃倒影上瞥見他的臉色,知道隱藏於事無補,笑說道:
「都被您看出來了。」
「你擔(dān)心這場戰(zhàn)爭嗎?還是曾經(jīng)的主子給了你某種承諾?嗯?」
即便效忠於這名老者多年,周以平依舊得不到他全部的信任,尤其現(xiàn)下的局勢草木皆兵,此刻身周某處必定有槍口對著他,在他們談話時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實不相瞞,我想的事……恐怕比這都嚴(yán)重一點。」
「哦?」
穆老三挑起眉,眼裡不著痕跡地生出了點殺意。周以平裝作沒看見,維持著表情接了下去:
「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四尾家,以我們的勢力來說,自然沒什麼能擔(dān)心的。怕是怕我在想的事冒犯您,畢竟,您似乎挺喜歡他的。」
「什麼事你就直說吧。」
「就是那位梁當(dāng)家。」
周以平露出恰到好處的曖昧表情,彬彬有禮、似乎想裝作打從心底的抱歉。是的、「裝作」,他讓穆老三看見了他作假的部份,如此一來抱歉成假、貪念是真,穆老三正好信奉這個。
「嗤,以平,你心思倒是挺多的,當(dāng)初說給你玩玩你倒跟我客氣。可我得糾正你,我穆老三可看不起那東西!他不是什麼梁當(dāng)家,你要跟我討人、也不必這麼作戲!」
穆老三的反應(yīng)恰如周以平所想,他果真表現(xiàn)出自己說錯話的神態(tài)。穆老三斜睨著他,眼色帶了些輕蔑,轉(zhuǎn)頭再望森林被血染上點點紅色,他不無憎惡地擺了擺手:
「他在七樓的傢伙那裡,你就直接去和他們要人吧。」
「多謝。」
「不用謝。你也為我賣命多年,還是得提醒你,不必為一副皮相迷惑。」
穆老三冷冷地丟出話,周以平看著老者的側(cè)臉。想這可能是句單純的輕賤、也可能包含試探。總之,他沒忘記做到完美,靠上玻璃,輕浮地彎起眼角:
「那也得是副好皮相。」
穆老三嗤笑了聲,周以平又站了會兒,看山腰間的四尾家人被全數(shù)殲滅,鮮血浸遍了山頭,才轉(zhuǎn)身告辭。
3.
很難得,機構(gòu)裡還有正常的老人。
見到梁諭,他的處境比周以平想像中的好上很多。從穆老三那裡要走他的李老或許也曾權(quán)傾天下,但現(xiàn)在終究只是個成天傻笑的肉團。
……好吧,可能這很難叫作「正常」。但周以平不得不說,他看見梁諭坐在寬敞的客廳沙發(fā)上磨指甲時,險些笑出來。
李老坐在另一側(cè),身邊面無表情的傭人剝了滿桌的瓜子殼、機械式地把零嘴塞進他嘴裡。瞧李老,盯著梁諭瞧得眼睛都發(fā)直了,嘴巴無意識地嚼動、不小心便把瓜子吐了出來,立刻引來傭人嫌惡的表情。
她不避諱地在外人面前罵了句粗話,撿起瓜子,在李老腿上狠狠捏了一把。
「打擾了。」
不管過去多風(fēng)光,有些人暮年終會落得這副模樣。那傭人儼然是這裡的主人了,似乎也把照顧對象硬帶到身邊的梁諭視作麻煩。周以平?jīng)]費太多力氣便把人帶了出來,看起來梁諭的氣色好了不少,雖仍略嫌蒼白,但雙頰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血色。
「你還能穿自己的衣服啊?」
梁諭身上一身正紅的旗袍,下擺幾朵金線蓮花、包著純白底裙,再加了雙與旗袍同色的高跟鞋。周以平見到不住調(diào)侃,梁諭跟著他走往他的辦公室,笑著壓低音量:
「嗤,那老頭子自己要拿給我的。」
他像被人當(dāng)寵物般慣著,難怪狀況看起來這麼好。不過換個角度想,他這輩子也到底作不成寵物,以往刻薄的銳氣被剝了皮,整個人便像少了一塊魂魄、笑都單薄。
低著頭,到暗門前時配合地讓周以平扯住頭髮。悶哼中踉蹌地跌進辦公室,等另一人「砰」地關(guān)上門後,才扶牆站穩(wěn)了身體。
「外邊,怎麼樣了?」
周以平的辦公室位在客房間的暗門後面。這裡的工作空間並不大,桌子上卻密密麻麻地佈滿線路、連接了二十多臺監(jiān)視器。周以平仔細地鎖上門,才轉(zhuǎn)向他,單刀直入:
「最慢三天,穆老三會對四尾家本營出手。」
「這麼快啊。」
梁諭長舒了口氣,接住周以平拋來的罐裝咖啡。東西剛落入手裡,他猛一反手,瞬間把鋁罐逼進了對方咽喉。
周以平挑眉,微笑著拿開他的手。
「不跟你胡鬧。說正事,你要寄出的那封信,可以交給我了吧?」
其實他並沒有說實話,四尾家四個重要的據(jù)點剛攻破最後一個,要拿下他們的本營和當(dāng)家的性命,最快也要五天至一週。
他想先取得內(nèi)容,屆時,說不定連梁諭他都不需要──
「當(dāng)然。」
梁諭欣然答應(yīng),卻遲遲沒有下文。與周以平無聲對望著,眉眼帶笑。
直到精明如他終於察覺不對勁、開口試探:
「那信……」
「我交給白子了。」
周以平的笑容凝固在臉上,瞳孔裡映出那張依舊巧笑嫣然的素顏。梁諭放下咖啡罐、靠住他的辦公桌,手指擦過了額頭,撩起一撮垂下的髮絲。
「周先生,我知道你的主意。請相信──我為這臺戲準(zhǔn)備的結(jié)局吧。我現(xiàn)在什麼都不剩了,只能請你別忘了你答應(yīng)我的,送走殺手與白子。」
「你倒想得比我還多。」
先微微變了臉色,周以平旋即失笑。看不出,他還會在這年輕人身上失手,只是梁諭的打算他也猜得到一兩分,注視這副虛幻美麗的空殼,反常地,他感到有些惋惜,忽地便感嘆:
「以你的皮相而言,其實你能過上更好的生活。」
梁諭歪了歪腦袋,轉(zhuǎn)向那些被劃成格子的監(jiān)視畫面,他的側(cè)臉在藍光中微微暈開,笑時彎起的眼角早看不出一丁點虛假,不過瀲灩的、都是風(fēng)霜──
「我覺得現(xiàn)在就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