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只為與你有一瞬間的四目交投。」
白簾後面的她這樣說著,寂寞的聲線剛好蓋過機械運轉的聲音。
不論月光再照射,我能看到的也只有那小小的身影坐在床上,神秘得像不可見的巫女,也像被囚禁在白簾中的人偶。
「這樣不是很像電視劇中的對白嗎?」她笑笑,想讓人分不清她說話的真假,「很浪漫的那種。」
「妳這是在幹麻啦?」我捲縮著身體,把被子蓋過頭,又把雙眼再度露出,看看能否從不同的角度窺探到她的一面。
「你不想看看我嗎?」她的話中帶著苦笑。
「我才不想呢!」我就像個小孩子般,因為被人猜到心中所想而否認,「妳阻到我睡覺了。」我又把頭蓋過。
「這樣啊……」她頓了一下,「那今天就先這樣了?」
我沒有回應。
我明知她很想繼續聊下去的,我也一點都不想這段短暫的時光被我的任性縮短。
可是,孩子氣的我只有緊閉著雙眼。
「晚安。」那是多麼令人痛心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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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時間,她基本上都不在病房之中。與我不同,她好像是患了很重的病,總是需要吃不同的藥,做不同的療程,時常就有一大堆的醫生和護士進入那白簾之中。
我們能相處的時間只有人造的光明褪去,月光升起的的時候。
我和她只有一件事是相同的,我們的父母都沒有來看望過我們。
單獨的時候我總是做著天馬行空的幻想,幻想她的樣子、她頭髮的觸感、肌膚的溫度以及她的笑容。
我多想對抗這個世界,把我心愛的巫女帶離神祇的束縛,讓人偶能裸足奔跑於草原之中。可我卻只是一個為一時之氣而放棄與她聯繫的無力小子。
這樣想著的我又把頭埋進被子中,不知不覺又陷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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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了嗎?」啊啊…多麼讓人想念的聲音。
「嗯……」還沒清醒過來的我搓搓眼睛,把身體撐起。
又是熟悉的身影,伴隨著夜晚的微風,與白簾一同舞動。
「今天的月色很美呢。」她的心情好像很不錯。
我看向窗外,明明今晚是沒有月光的漆黑之夜。
「對呢。」我附和著她,不管有多荒謬的事情,只要是從她口中說出的,就是真實。
「我作了一個夢。」她總是這樣,說話很跳脫,讓人不跟上思考。
「我在花田的中央,空氣中飄盪著花的香味。微風吹散了七色的花瓣,在我面前飛舞,向著山丘的另一邊離去。」她訴說著美麗的夢,但她卻只能被囚禁在充斥了漂白水味道的純白房間。
「不過呢,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奔跑,衝向那片花田的中央,也沒有因為美麗和自由而歡笑。」她停頓了,因為白簾,我無法看到她現在的表情。
「我哭了。」
神啊。
「可能是因為太感動了吧?」
為何禰要如此殘酷。
「哈哈…居然會被自己的夢感動得落淚。」她不像是在開玩笑,她在逞強。
「我帶妳去看!」我用拳頭打了一下沒用的腿,淚被震落在被上,就算是這樣,我的腿還是甚麼都感覺不到,「我會帶妳去看的…所以--」
「謝謝你。」
可能是因為眼淚把光折射了吧?我好像透過白簾看到了她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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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啦!起床啦!」我被搖動著,還想繼續睡的我把媽媽的手甩開。
「不要啦……媽…」
「哈哈哈哈!」熟悉的笑聲,媽媽的笑聲有這麼清脆嗎?
「是我啦!大懶蟲!」
感到奇怪的我瞇著眼看向背著陽光的人,「好刺眼……」是一個很嬌小的人影,就像人偶一像。
「欸欸欸?!」不是媽媽!這個身形,這個聲音!「是妳!」
「這才認出來啊?」她跪在我的床上,雙手叉腰,自信十分的笑著我,「大蠢材!」
「妳怎麼過來了?」一直在對面的她突然就在我的眼前,我不知道該先做些甚麼,我應該先問她的身體狀況嗎?還是該先叫她躺回床上休息呢?
「這種事都沒所謂啦!」她拉著我的手,把我人都扯起來了,「快走吧!」
「去哪裡?」
「看花啊!你不是說過要帶我去的嗎?」她充滿期待的看著我,水汪汪的雙眼沒有一絲污垢,宛如皎潔的明月,照亮我的心靈。
「可是我……」不會動,動不了。
「說甚麼,你不是有一雙健全的腿可以走嗎?」她笑著,暖意從她的手中傳來,以手指為始,到腳尖為止。
對呢,她只要是從她口中說出的,就是真實,所以我能走,為了她,我能走。
我跳下床,雖然已沒動良久,但身體卻沒有絲毫不適,反倒像羽毛一樣輕巧,像白兔一樣靈敏。
「走吧。」這次由我向她伸出手。
她把手放上來,我們同時緊握著對方的手,像是我們從未分離一樣。
「不過我可不懂去有花田的地方呢……」我把手停在門把上,低頭說道。
「如果不會從門去的話…」她拉著我轉身,指著窗,「那就跳出去吧!」
「欸?」
我還沒說出不要,我就被那小小的手拉著跳出了窗外,跳出了現實的框框。
跳出五樓窗外的我們沒有墜落,窗和花田的高度只差了三十厘米左右。
甚麼嘛!原來花田一直就在我們的隔壁啊!
「哈哈哈!」身旁的小人大笑著,和她一點都不相襯的豪邁大笑,「我還以為我們死定了!」
「甚麼啊這是!不是有機會會死嘛!」這算甚麼啦!這傢伙一精神起來就這樣亂來!
「嘻嘻!他一定也很生氣吧!」她低頭自言自語,又自己在笑。
「妳在說甚麼啊?」我也想知道啦。
「沒甚麼啊!」她一如以往的輕易就把話題拋開,「妳看這些花!」她站了起來,張開臂彎,好像在對我展示自己的珍藏一樣。
看不見盡頭的花田,不,應該說花海比較合適,海中斑斕的星辰只有被數條小溪分隔。空氣中都是花的甜美,隨著風而變得酸爽,不知道下一道又是甚麼樣的味道。
宛如美麗易逝的夢。
我還沒有說話,她就衝了出去,我跟上她,奔跑著奔跑著,即使跌倒了也不哭不鬧,立刻又爬起來繼續跑。我們能在這裡跑出一整天,一整年,一輩子。
「呼啊!」終於,我們都倒在花海之中,氣喘連連。
醫院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裡只有花、青草和小溪,也算上微風。
我感覺在這裡我不需要害怕她離我而去,我和她能在這裡一直快樂下去。
「開心嗎?」她閉著眼,只享受著清風撫過臉頰,吹拂髮絲的感覺。
我看著這樣的她,撩開她額頭上的瀏海,輕吻了她的額頭,「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一天。」
她緩緩張開雙眼,伸出了手,代替清風撫過我的臉,「真巧呢,我也是喔。」
我和她四目交接的一瞬間,身體被穿過,靈魂好像被洗滌了一樣。
砰砰。
我的心跳聲好大喔,她會聽到嗎?
「我的一生只為與你有一瞬間的四目交投。」她的手再回到我的臉上,唇則落在我的眼角,「該是睡覺的時候了。」
原本高掛的太陽忽然就成了巨大的月亮,世界一下子變黑了,可是花還發著微光,像是為了挽留甚麼一樣,拼死地發著最後的餘光。
「再見了,哥哥。」
這是我最後一次聽見她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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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夜
「『我的一生只為與你有一瞬間的四目交投。』」我在漆黑的世界中這樣重覆著不知從何聽到的話語,我的身體因疼痛而抽動著,我卻無法動彈,「哼…若真有如此浪漫的相遇,明天死掉又何妨。」
「所言屬實嗎?」從未聽過的聲音在腦中迴響,「被光明拋棄的人之子。」
「你…你是誰?!」我很清楚,他不是我每天所見的醫生和護士,也不是我那久未相見的血親。
「我是以人的壽命為食的惡魔。」他的聲音並無根源,就像是我在腦中自言自語般。
「惡魔……哈哈哈……」
「嗯?妳不是很清楚這不是那少年的惡作劇嗎?」
「我只是在笑你。」
「喔!這可真是有趣呢。明知我是惡魔還有膽量惹怒我。」
「我可是個將死之人,我不怕你。」我側一側頭,「而且我可填不飽你的肚子,你找食物的嗅覺可真是差呢。」
「妳這傢伙……」
「哈哈哈,對不起!對不起!」我因為笑太多而咳了兩聲,鐵的味道都喉中湧出,「我只是覺得你不是壞人所以就捉弄了一下你。」
「為什麼?」
「因為你說你是以人的壽命為食的惡魔,那麼你從一開始就沒有現身的必要,只要把我的壽命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一點一滴地慢慢吸幹不就好了嗎?」
「……」
「所言屬實喔。」
「……甚麼?」
「讓我看見,一天就好。這樣的話我就把我所有的壽命交給你。」
「才一天,我不能收這麼貴的代價。」
「那--」
「我會給予妳需要的贈禮。」突然,濃厚的睡意向我襲來,意識開始模糊,「妳的壽命我就收下了,好好享受明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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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後,看到的是一如既往的純白房間,聽到的是機械運作的聲音。
卻少了理應存在的身影。
她已不在。
家人都湧進來了,明明一直都沒有人來看望過我們。
「若不是她的要求,我才不會讓你和她同房!」把我一拳打在地上的是她的爸爸,我無法站起來對抗他,也沒有心情去還擊。
「為什麼你這傢伙會有這樣的兒子!」他把我的爸爸也打了。
啊,這裡變成了大人們的戰場了。
不要啊,不要沾污我和她的回憶之地。
「明明…明明她還只有八歲而已……!」她的媽媽抱著她痛哭,「可是你……你還向他下手!」
下手?啊,對了,我已經是個成人了。
我帶她去看花田的時候出車禍了。
明明她從未知曉光是何物。
『我愛你。』她的聲音再度在我的腦中響起。
『帶我走吧。』
『我想看見光。』
『不如就去看花吧!』
被父母虐待的她向我求助,我理所當然地救了她,然後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拐帶她、虐待她的兇手。
我看見了,她的父母在笑,在自己孩子的屍體面前笑著。
啊啊,這種世界若是沒有了妳,我該如何生存呢?
甚麼都聽不見,即使被人拉著,我也不會停下腳步,我要用妳所給予我的力量,再回到妳的身邊去。
我跳出了窗外,是水泥的森林,灰色的灰色的,沒有我們能生存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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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快了!」
我就像是聽到主人的聲音的小狗一樣,跪在地上興奮的抬起了頭。
「我還沒打扮好!」她背對著我,急忙著整理淺藍色的連身裙。
我沒回話,只是輕輕的從後方抱著她玻璃般脆弱的身體,感受著她的溫暖,髮絲間的香氣,呼吸的起伏。
「我就在這裡。」她摸摸我的手,「已經不會走了。」
我把她再抱得更緊,我又在耍孩子氣了。
「哥哥快看!」她拍著我的手,使我放開了她,她也就轉過了身,把某些東西放上了我的頭頂。
有花的香味。
「是你的花冠喔!」她歡快地笑著,散發著光的笑容溫暖了我的心。
「我們終於都到了呢。」心中的重負消失得無影無蹤,讓我的嘴角有力再度勾起。
「真是繞了好大的遠路啊。」她用指尖頂著我的額頭,「你這路癡害得我苦了!」
「那可真是抱歉啊!」我站了起來,抱起了她,「走吧!這次讓我們永遠在花海中迷路吧!」
「真是的,到底誰才是只有八歲的小孩啊!」口中這樣說著的她還是哈哈哈地笑了出來,紅著臉,看著山丘的另一面,充滿了期待的光彩。
我們將不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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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次可真虧大了呢。」身邊的死神嘮叨著,吸了一口煙,「明明她還只有一天就死了。」
「剛過生日就死,實在是太悲哀了。」我看著她的心滿意足的表情,摸著自己餓壞了的肚。
「喂喂。」死神停了一下,別個臉,又吸了一口,「你喜歡她吧?」
「怎麼會。」臉上傳來灼痛的感覺,「惡魔是不能擁有感情的,所以眼淚會灼傷自己。」
死神看著我,把煙丟了,「對呢,你說得沒錯。」
死神站了起來,轉身要離開的時候又停了下來,「你沒有吃過吧?」
我打開黑色的大衣,露出只有骨架的「身體」。
「我可不想來收掉你。」死神又點了一根煙,「誰都好,吃個人吧。」
「上面會生氣的吧。」
「那你就不管我生氣了嗎?」死神的眼神變了,他生氣了。
我微笑看著他,和他對視了幾秒。
「不管你了。」死神走了。
真是,明明你就不應該關心我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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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來源已不可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