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末班公車尾座上的嬰兒
「經過這趟旅程後,你大概會有好一陣子不想造訪倫敦吧?」理查在夜班公車上湊向亞歷克斯耳語,帶有皮革氣息的古龍水味在空氣中隨著兩人的呼吸滲入知覺。
「那場詭異的豔遇的確嚇著我了。」亞歷克斯對這種無視個人空間的行為感到有些慍怒,他謹慎地挪動身體,茫然瞪視窗外夜晚倫敦的街道。
但他沒來由地信任理查,他阻止自己這麼想。
在那件事情後他選擇封閉自我,除了少數人得以探觸(例如布蘭姆),他無法理解理查為何能突破厚牆進入黑暗充滿恐懼的心靈。
恐懼與自責。
難道那件事就是他開始看見各種異象的源頭?
「我今年可能會去布宜諾斯艾利斯一趟,或許有機會碰面。」理查的視線終於移到其他乘客身上,這讓他暗自鬆了口氣。
「別挑在學期結束前就好,到時我恐怕會忙到把你晾在一旁。」他笑了笑,被各種交通工具空調摧殘的乾燥雙唇快要裂出另一道傷口。
「我盡量。」
「如果你來找我…你會想去哪晃晃?」亞歷克斯在公車轉彎時悄聲低語。
「都由你決定。」理查聽起來頗為高興。「我很期待。」
對話陷入沉默,車廂裡寥寥無幾的乘客也不發一語。
亞歷克斯藉著車窗倒影檢視嘴唇上的傷口,先前在紐倫堡冷風吹拂下裂出的細縫又滲出血點,他伸手按壓傷口感受刺痛。睡意被疼痛驅散,痛覺在意識中形成無法看見卻又能感受的團塊勃勃跳動。就像心跳一樣。
活著才有心跳,對吧?
他記得將手指放上塔緹雅娜的胸膛卻無法感覺心跳時的惶恐,即便知道死亡早已降臨於愛人。
他確實聽見了心跳聲。
還有哭聲,彷彿夜半發情的貓。
「你有聽見嬰兒哭聲嗎?」他緊捏理查的袖口,指節逐漸發白。
然而理查卻沒理會他,深藍色雙眸定睛凝視眼前的虛空。
「…理查?」
失去下半身的女人浮出走道朝他爬來。
亞歷克斯失去意識前只記得這些畫面,還有無法辨識來源的嬰兒哭聲。
理查從風衣內襯拔出手槍,第一個跳起的乘客在槍響後倒地,第二個在掏槍時口吐血沫撞上窗戶,頸子被子彈打出大洞,第三個胸部中彈倒臥他的腳邊,夜班公車走道瞬間被暗紅色覆蓋。
「叛…叛徒…」胸部中彈的男子舉起手指,破碎德語流出乾癟的雙唇。「他們會知道…」
「是的,他們會知道。」理查扣下扳機結束對話。
亞歷克斯醒來時只看見一抹灰白半遮住視線,緊張地伸手觸摸才發現是條濕毛巾。
好冷。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床前電視機正在播放清晨發生於倫敦近郊的一起夜班公車屠殺(主播的確是這樣說),三名乘客連同司機全被槍殺,槍手不知去向。警方在公車第二層最末排的座位底下發現一具用真空袋包裹的早產嬰屍,目前尚在釐清嬰屍與槍擊事件之間是否存有關聯。主播的聲線沒表達出大眾對可能的恐怖攻擊的畏懼,機械式的音色起伏如槍手扣下扳機精準。
「你需要醫生。」理查的聲音傳入耳朵,亞歷克斯這才發現對方坐在床邊的板凳上緊盯著他。
「這是哪裡?我剛才到底怎麼了?!」亞歷克斯歇斯底里地爬起來。
「冷靜點,史克爾格魯伯教授,這是我家。」理查握住他的手,他終於感覺到丁點熱度。「你說你聽見聲音後就暈倒了,你沒暈倒我還不知道你正在發燒。」
「我在…發燒?」
「還好燒已經退了。」
「我的確聽見聲音…」他摀住臉。「嬰兒的哭聲…只有上半身的女人…」
「幻覺與幻聽?」關節分明的手指伸入金棕色髮絲搓揉。
「我想我真的需要看個醫生,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壓下嘆息的慾望。「電視上的新聞是…」
「幸好我們沒搭上那班車。」理查輕揉他的後頸一陣才走出房間。「但你這副樣子有辦法搭今晚的飛機回國嗎?」
「別擔心…我會想辦法…」亞歷克斯倒回枕頭咕噥著。
「需要吃點什麼?還是喝點什麼?」
「…給我水就好了。」
整個早上他都沒有夢到任何東西。
過沒多久他與理查再度搭上公車前往機場,乘客各個面色凝重,槍擊案讓所有人瑟縮無語,然而卻不包括本該安靜休息的亞歷克斯。理查一邊翻閱報紙一邊與其他乘客斜眼瞄著狂飆西班牙語的年輕教授。
「把所有事情扔到我頭上…真是太棒了…」亞歷克斯把手機塞回口袋。
「看你年紀輕的份上?」理查放下報紙。
「他們都是我的老師,我怎能拒絕?」
「原來史克爾格魯伯教授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助理教授。我還有升等壓力。」亞歷克斯無力地糾正他。
車廂回歸靜默,然而嬰兒哭聲卻再度侵擾亞歷克斯的思緒。他試著無視越來越淒厲的幻聽,但伴隨幻聽而來的暈眩感讓他無法專注。
全身血紅的嬰兒就在他懷中哭泣。
失去下半身的女人朝他爬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女人尖聲哭喊。
他發現四周空蕩無人。
「…這是…妳的孩子嗎?」他決定放棄理智。
「不是!不是我的孩子──」女人的手指抓住他的腳踝烙下血跡。
「那妳…想撫養這個孩子嗎?我不知道這孩子的家人在哪...」他聽見公車到站的聲音。
女人轉為狐疑地盯著他,細瘦失去指甲的手指爬上他的腿撐起身軀,幾段脊椎骨拉牽些許肉絲從地上浮起。
女人抱起血紅色嬰兒逗弄著。
「謝謝你。」失去下半身的女人破涕而笑,與嬰兒一同消失在空氣中。
或許那段過去並不等同於你。
輕柔嗓音撫過他的臉頰。
「亞歷克斯?」
「…啥?!」他睜開眼睛。
「機場到了。」理查打了個哈欠。「我也才剛睡醒。」
他注意到理查的臉色有點蒼白。
「你還好吧?」
「只是睡眠不足而已,希望不是被你傳染感冒。」
「我很抱歉…」
「別這麼說。」
理查無法理解剛才看到了什麼,不禁懷疑起幻覺是否有傳染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