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走──那年冬天,小小的妖狐邂逅了人類的幼子。
長年在外流浪,他習慣了自己沒有固定的居所,通常只要隱蔽性足夠,住宿品質與舒適等問題千雪一向不太在意。單純尋找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他從不要求太多,能夠安心睡上一晚已是莫大的奢求。
白日他走入街頭巷尾,摸索著這個時代的文化,試圖讓自己也能融入其中成為帝都百姓的一份子。當夜色降臨,千雪選擇離開人來人往的市井,盡可能地遠離塵世的喧囂,他並不討厭那樣的氛圍,只是每每接觸溫暖的人群時,心中總有股揮之不去的隔閡感。
孤獨成性的他,早已無法自然與人交流。
即使,那曾經是他最擅長的事情。
他住在郊外不遠處一座廢棄多年的神社,從內部老舊的狀態可以判斷出神社建造的年代,距今至少有幾百年的光陰,對此千雪不勝唏噓。在這悠久的歲月裡他看盡人間炎涼,許多信仰曾經盛極一時,卻免不了沒落的結局,神明因人類相信而存在,但若連一個簡單的信念都失去時,即便留下再多痕跡也無法存在於人們的心中。
最後剩下的,只是徒有形式的軀殼罷了。
「冬天……還很漫長呢。」解除人形的幻化,變回雪狐姿態的千雪蜷縮於本殿的地板上,對耐寒的雪狐而言,帝都冬天的冷度算不了什麼,只是每當下起雪時,他總會念舊。
想起父母,想起手足,想起同族,想起很多很多……關於那遙遠又寒冷的故鄉。
但真正令他無法停止想念的畫面,是來自千年前快要褪了色的記憶。
最想遺忘的,往往在想起時顯得更加鮮明。
?
千年前,年幼的他因按耐不住積在心頭已久的好奇心,趁著長輩與手足不注意,踏出對雪狐一族加護多年的靈山,獨自離開終年落雪的故鄉,來到了山腳下屬於人類的村莊。
村子位處氣候寒冷的北方,有半年的時間都下著雪,大地被皚皚白雪所覆蓋,在這裡即便多出一隻小雪狐也不奇怪,打著自作聰明的念頭,他初次踏入人類居住的世界。
才剛踏出前腳就遇上一名人類的幼子,那孩子留著短短的黑髮,靈動的大眼眨呀眨的,伸出手輕撫他的背,「小狐貍,你是偷跑出來玩耍的嗎?」
尚未修練幻化人形能力的他,雖聽得懂人類的語言卻無法應答,只好點頭叫了幾聲,舔了舔孩子伸出的手指。
「那從今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抱起他嬌小的身軀,男孩給了他一個大大的微笑,「我的名字叫做時人,請多指教了!」
長年與狐族同棲,在族內並不存在「他人」的概念,身上流著相同血液的皆以族人為統稱。他是頭一次聽見名為「朋友」的詞語,即便不懂涵義仍認為那是珍貴的語言,放進心裡好好珍藏著。
從那天起,他跟著名為時人的孩子四處打轉,這片土地雖然不易耕作,加上與外界聯絡狀況不佳而物資匱乏,但村民們仍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是個貧困心靈卻十分富足的純樸村落。
隨著時人的腳步摸索著人類的習性,他一邊學習文化和語言,一邊偷偷鍛鍊自身的妖力,期待能幻化人形的日子早早到來。
眨眼間十年的光陰逝去,時人已達成年的歲數,舉行過簡單的成年禮後便成為村子的勞動人口之一,或許是因想幫上對方的念頭過於急切,沒多久後便順利習得了幻化人形的能力,在時人的面前──砰地一聲變成了孩子的模樣。
相處多年的狐貍變成了人類,擺在眼前的畫面令時人受到不小的衝擊,但驚嚇並沒有持續太久,對時人而言他就算變成了人還是他,沒有任何困難接受了狐貍朋友其實是妖怪的事實。
他們相處的氣氛沒有半點改變,得到人類的身體後能嘗試的事情比以前還要多,時人也知道他學得快,開始著手教他更多東西,從簡單的料理到繁複的手作,時人牽著他的手,不厭其煩地指導著。
他曾天真的以為,這樣平凡而溫暖的日子將會持續下去,直到一場無預警的襲擊破壞了他在這裡所擁有的一切,隨著火光化為灰燼,回歸虛無,什麼也沒剩下……彷彿從一開始就沒有存在過。
百鬼夜行──逃命的村民口中畏懼的源頭。
那天他因不明的原因昏睡了很久,當清醒時才發覺時值深夜,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唯有躍動的火光特別耀眼,本應安穩寧靜的村落充斥著猶如地獄的光景,大量的屍體倒臥於地面,從傷口流出的鮮血匯集成河,血腥與死亡的氣息充滿他的鼻腔,瞬間有了作嘔的衝動。
恐懼令他無法動彈,只能蜷縮身軀躲在屋內做著消極的抵抗。
尖叫、悲鳴、哭泣,淒厲的聲音刺激著耳膜,令他反射性想要捂住雙耳裝作沒有聽見。
一群不明的妖怪肆虐整座村落,不管年紀與性別殺個片甲不留,本來還能聽見幾絲垂死掙扎的反抗聲,幾分鐘後全數沒了動靜。
死了,整個村子的人全部死光了。
周遭恢復了原有的安靜,但那安靜是沒有半點生命力的死寂。
「為什麼……為什麼……」走出門外,踉蹌的步伐令他險些摔進血水灘中,過於悽慘的景象映入他的眼簾,受到強烈的衝擊,他覺得嗓子在一瞬間啞掉,擠不出半個詞語。
躺在腳邊的屍體是住在隔壁總是向他要糖吃的小妹妹,前方腹部被貫穿的是好不容易才懷上孩子的對門太太,抬起頭來,時人父母的頭顱掛在牆壁上,失去眼珠的窟窿還殘留著死亡前的恐懼。
「為什麼……你還有臉問為什麼?」
那聲音他不會認錯,因為這些年來他們都膩在一起,回過頭,看見熟悉的雙眼露出過去他從未見過的情緒──名為憎恨。
「我一直把你當作最重要的朋友,儘管你並不是人類……」時人一步步走向前,接著伸出手猛烈搖晃他的肩膀,使勁的手指甚至要陷入肉裡,「但你都做了些什麼!」
「率領百鬼夜行……殺光我的家人,殺光整座村子──你真的有那麼恨這個地方嗎!」
悲憤使時人用力的雙手逐漸放鬆了力道,最後因無力而垂下,「明明大家給了你這麼多……你卻……」
「百鬼夜行不是我做的……」他不知該如何證明自己的清白,這背後的陰謀令他籠罩於無名的恐慌之中,「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不用解釋了,反正事實擺在眼前。」沒給他繼續解釋的空間,時人的臉龐蒙上一層陰影。
他曾經稱讚過,時人擁有一雙冰藍色的眸子,可是那藍色卻不是冰冷的色彩,反而給人溫暖的感覺。
但此刻,裡頭寫盡的只有冰霜,彷彿能凍結一切。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那是烙印在靈魂之上,刻苦銘心的咒文。
?
一句話糾纏了他千年,與時人訣別的畫面宛如昨日往事,一字一句無比清晰。
直到今日,他始終反覆夢著最想回到的過去,在雪地與時人結識彷彿只是剛才發生的事情,夢醒,他睜開雙眼,卻相隔了千年的光陰。
千年,是人類難以計量的時間,但對近乎永生的妖怪而言,不過是眨眼即逝的剎那罷了。
歲月在他臉上不留半絲痕跡,即便年歲增長,年輕的面貌宛若不曾老去。
時光的洪流不曾停止流動,但他卻駐足其中,徬徨地擱淺著。
或許只有他一個人的時間是靜止的──恆久停滯在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