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個學生。學生在這世上的職責就是讀好書,考上好的學校,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找到與自己地位相符的另一伴,讓自己在社會地位上可以獲得更好品質的生活。通常,這樣的期許都會從爸媽與子女間的交談中流露──然而不是對他,而是她。
他有一個姊姊。而這樣的對話只會出現在他姊姊跟他爸媽之間。因為爸媽對於姊姊期許多,要求也跟著多,看待她一舉一動的標準也較為嚴苛。事實上,姊姊在各方面表現的確比他出色多了。自幼,姊姊就是老師口中的「優秀學生」,同學眼中的「模範生」,永遠的班長、各種學校或社團的重要幹部,幾乎沒有任何事情難得倒她,也沒見過她挫敗的模樣。她的完美正如她的名字「照天」,照亮了他的天空。
他國小三年級的時候,她六年級。由於他們就讀同一所小學,兩人的母親便要求姊弟要一起上學。步行到學校的時間大概十分鐘左右。她總是走在前頭不說話。他有時候會覺得好奇,為什麼姊姊走路速度都要那麼快?他會試著想要加緊腳步追上她。在瞥見弟弟的身影後,她又會默默拉開距離,彷彿十分排斥跟他肩並肩走在一起。他沒察覺到姊姊的想法,而是一昧的想要跟上對方。
他們的教室在不同樓層。六年級得要爬上六樓。低年級若非必要,不太會出現在四樓以上的樓層。有一次,他在書包裡發現母親把姊姊的手帕錯放在他書包裡,成了他這中年級打破慣例的契機。
一踏上最後一級階梯,出現在他眼前的是平均比他都還要高上一顆頭的六年級生。他們看到有低年級的闖到他們的地盤,或多或少帶著好奇抑或者狐疑的眼光打量。被盯著看的感受讓他宛若一隻誤闖險峻叢林的探險家,沒有方向感,不知道得從哪裡下手才能找到他要的目標。好險窘迫的局勢沒有持續太久。他要找的人正好跟幾名朋友從教室走出來,轉身要前往勢必會經過他面前的廁所。
看到他的瞬間,她臉上閃過錯愕。扭曲的五官顯而易見地非常不歡迎他,就和其他高年級生一樣的反應。他略為緊張,還以為多了親人這層關係,他們之間的氣氛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尷尬。從她的反應看來,很可惜地,只有他一廂情願這麼認為。他告訴自己別想那麼多,把手帕交給她後,他很快地走回教室。
因為空手道練習較晚回家的姊姊在進到客廳,劈頭就是對在看電視邊寫功課的弟弟一連串責備。罵他為什麼要出現在她教室附近,這讓她還得耗費心力解釋他是誰?為什麼會白目的低年級來到高年級地盤……云云芝麻綠豆大的問題。這在大人耳裡聽來無聊的小事在國小生的世界裡可不是那麼一回事,她討厭惹出麻煩,還要由她負責解決的弟弟。發現他邊寫功課邊看電視,這更讓她心頭火燒得更旺。
「對不起。」
他每次總說這句,而這句話正好是她最討厭的一句用來推卸責任的逃避。彷彿一桶油澆淋在她已經燃燒旺盛的火氣上,她又更憤怒了。從書包裡拿出把這一切搞得那麼複雜的主因。她把手帕揉成球狀,直丟向他,正中他鼻樑憤而離去。摸了摸被砸到的鼻子,一點也不痛,可是他卻覺得有點沮喪。
我有個很討人厭的弟弟。我從小就很看不慣他,由內而外發自內心對他感到排斥。要和這樣的人當手足,我由衷覺得既憤慨又無能為力。每當因為他的事讓我感到生氣,我都會反問自己到底為什麼會有這種弟弟?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慘忍,給我一個我打從心底燃不起一絲好感的親人?當然這是個不會有令我滿意答案的問題,我除了用倒楣來解釋這現況外,我只能把怨懟的心情轉移到其他事情上。我讓自己執著在某件事的成績,這樣反而能達到他們期待的表現成果,也能讓我短暫獲得被成就感寵溺的快感。
當然,國高中這段期間我仍盡可能尋找可以減少與他碰面的機會。參加社團、接受老師建議報名比賽、到圖書館自習……只要可以達到晚歸目的的方式,一個我都不放過。
我曾試過接納他,說服我停止這無止境的憎恨。可是他對我而言就是天生的敵人。想要妥協的心情很快地會因為他的言行舉止蕩然無存。最後,我選擇放棄,我選擇讓仇恨在我心裡繼續茁壯成長,繼續對這個弟弟反感。
【照天十八歲】
「有人跟妳說過妳個性很兇悍的事嗎?」
上官照天側著頭。「我不知道,也不在意。」
「妳真的很率性欸。頭一次看見這種性格的人。」
「我又沒妨礙到誰。何必理會別人在想什麼。」拇指按下了下,把筆收回鉛筆盒裡。她起身,狀似要走的模樣。
「你幹嘛跟來?」她瞥了眼那隻跟屁蟲,也沒有要驅趕對方走的意思。
上源空也說:「不能跟著嗎?我對妳很感興趣啊,想知道妳平時都在做什麼。」
腦袋好的人都這麼奇怪嗎?上官照天愈來愈無法理解她這位同學的想法。
想說把人留在廁所外面,如果他心生無聊應該就會在她出來前就消失才對。然而,是她算盤打錯了。
「那我們就約好囉。」
「沒問題,到時候見啦。」
走出來見看到上源空也在跟幾名其他班的學生說有笑的樣子,上官照天稍微遲疑了一下,忽然想到這是好機會,便頭也不回地往另一個方向離開。
「欸!妳等等啊!」
「想怎樣?不要沒事一直跟著我。」她口氣不甚好地回。
「要上課了妳還想去哪?」
「辦公室。」頓時,她停下腳步,「你少跟來。」
差點就撞上對方,上源空也暗自慶幸的同時,忽然從錯愕中回神。「別這樣啦。是說妳要不要一起去?」
接收到上官照天不悅的視線時,上源空也解釋:「這周末有一場明星人海選拔,隔壁班的山本報名有被篩上,大家想說要一起去為她加油。」
「山本?」她挑起單眉,依稀好像對這名字有印象。「山本卉子?」
「對啊。很猛吧?怎麼樣?去吧去吧!」
「我不要。」扣除掉她跟山本只有過幾面之緣,另外就是她對那種偶像類的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距離大考已經開始進入倒數階段,她有非考上不可的理由,不可能有那閒情逸致跟這群人在那邊胡鬧。
她不等上源空也繼續在她耳邊嗡嗡叫吵著,兀自踩著堅定步伐踏上辦公室的路。
【照于十七歲】
上官照于忽然覺得有點冷。他瑟縮了下身體,發現身上不知哪時多了件外套。從手臂中抬起雙眼查看四周,這才開始抓回一點一點意識。逐漸清晰的腦子這才裡出思緒,想起他是因為什麼原因才會在這裡睡著。
「你醒啦?」一道聲音從他上方落下,接著是裝著冒煙的飲料的紙杯放在他身邊。
「抱歉。我睡很久了嗎?」周圍並沒有任何可以辨識時間的工具,窗戶也被窗簾擋著,看不見外頭景色如何。
「還好,大概才十幾分鐘而已。」
「這個……」他把外套整理好,想要還給對方。
「這不是我的,外套的主人現在正在忙著呢。」經他這麼一說,上官照于便曉得是在指誰。
在不遠處的地方,被一群工作人員團團包圍著的是這次廣告拍攝主角,逆卷安奈。
「出乎意料的是個貼心又很照顧後輩的女孩子呢。明明才出道沒多久而已……結果就已經這麼有前輩風範了啊?」
足以暖身用的薑茶讓上官照于身子頓時暖和不少。雙手搓著杯壁,小心不讓薑茶潑灑出來。他告訴自己得要盡早振作進入狀況。這是他頭一份工作,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時間就這樣被浪費掉。
進入休息時段時,上官照于把外套物歸原主。逆卷安奈在收回外套時,朝他露出甜美笑容。「還幫我摺好啦?這麼費心。謝謝你。」
「謝、謝謝……」一時間語塞,上官照于吞吞吐吐擠出這句。
距離正式開始還有幾分鐘的空檔,逆卷安奈索性與這位從未見過,據說是新人的青年聊起天來,「你名字叫上官照于對吧?還真巧,我們學校以前也有個姓上官的人。」
「上官這個姓不是日本名。」他總是一副面無表情,看起來十分冷酷的樣子,不時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勢。就連在解釋的時候,看起來都像在生氣的樣子。
「我知道。是複姓對吧?還有皇甫、司馬、歐陽這類的。」
上官照于點頭。
「你話還真少。」逆卷安奈困擾地笑了。「不過這樣也不錯。話少點可以省掉不少麻煩。
「你會緊張嗎?」
「還好。」不過加速的心跳卻騙不了誰。
「雖然說這還挺廢話的。不過你就加油吧。盡全力完成就好。」她輕拍了拍後輩肩膀,就和他人說的一樣,是個挺照顧新人的前輩。
又再等了好一會後,才輪到上官照于的鏡頭開拍。由於他被安排到的畫面不多,也沒有臺詞要求,上場沒多久就結束他今天的拍攝工作。與等待時間呈現極端反比,而他卻沒因為這樣削減他對模特兒這份新職業的熱情。
獨自搭電車返家的路上,窗外店家開始換上陸續推出的秋季服飾。而他跟逆卷安奈合作代言的國民品牌很快地也會將這次拍攝出來的成品印製成海報,陸續掛在他們分店最為顯眼之處吧?
手中的拳頭隨著踏實的想法落下緊握,抬起頭,他看見倒映在車窗上的自己露出平淡的笑容。
【照天二十二歲】
燈光昏暗的走廊上,年久失修的日照燈忽明忽滅,特尤在應該是最多人走動的時候卻不見一抹人影,增添不少詭譎氣氛。
上官照天推開門走出休息室,後方立刻出現一道呼喊「照天學姊」的聲音。
「有何貴幹?」她今天火氣仍舊很大,至少表情跟語氣上是這樣說的。
「分組的事情啊……」
「我不要。你去找別人。」
上官照天轉身要再度離開時,手腕被強勁的力量拉住。
「拜託妳啦。我很乖,絕對不會給妳添麻煩的。」宇多田十岳一臉慘兮兮的模樣苦苦哀求著。
冷冽的目光宛若寒冬中的冷鋒,上下掃過這惱人學弟,對方則回以依然憨呆的笑容。上官照天開始暗自抱怨學校沒事搞這什麼修課標準?每個大一都要找一名學長姐指導,以利完成畢業門檻。而學弟妹的表現也會影響學長姐的在校成績。等同於兩個人要相互合作,共同以追求好成績為目標。
在這一屆新生入學後也開始往年都會出現的搶學長姐風潮。通常在校成績好的學長姊都會成為搶手目標。而學校規定,每位學長姊僅能帶一名學弟妹。如果兩人相處過程不順利,只要有一方提出申請,就可以解除組隊關係。當然,假使是成績本來就很優秀的學生,也不見得一定要找人組隊──上官照天就是最好例子。
看著在警大幾乎快要成為傳奇人物的偶像,宇多田十岳早就做好心理準備讓對方痛罵一番了。他早已立下目標,不管怎樣,他都要糾纏上官照天直到她答應為止。
「我不要。」奮力甩開對方的手,她頭也不回地離開教室。
穿過長廊,腳步聲迴盪。在找到販賣機後,她按下平常最常選的果汁牛奶。上半身側靠在牆邊,她任由視線投向遠方。在她沉浸在放空的過程時,有個煞風景的白癡打來擾亂她興致。
「是不用上課嗎?」依然地,她對上源空也說話口氣仍沒好過。
『今天只有一堂,而且我才剛上完。怎麼樣?好久不見了要不要去逛街。』
「跟你?我不要。」天曉得這傢伙又想幹嘛。
從國中就建立起的孽緣一直到現在還依然持續著,上官照天實在不懂,像她這樣難相處的人為什麼就是會有像上源空也和那個笨蛋學弟這樣的人會想要接近她?難道她表現的嫌惡還不夠明確嗎?還是說,因為他們本身就是不會看場合的白目,所以不管她怎麼表示對方都不會察覺?
不管怎麼想,事實就是她被纏上了,而對方好像也沒有要放過她的意思。
上源空也給了她一個她剛好那時候可以的時間。說是要去買給他妹妹的生日禮物,認為女生的眼光應該都比較相像,也比較不怕買到不合宜的。如果是因為這個原因的話,上官照天倒是能夠接受。她知道上源空也的確對他妹妹疼愛有加,跟她對待弟弟的態度差了十萬八千里。上源空也常常碎念她得要試著對弟弟好一些,而她總是當耳邊風聽聽就算了。並不是每對手足都可以像他們這樣和樂相處,至少她很確定,在他們上官姊弟身上是不可能發生的。
最後,他們又分享(主要都是上源空也在說)了一下目前的大學生活才結束通話。
上官照天接下來並沒有課,得要到晚上才要去體育館練習空手道。這段空檔她不想這麼早就回宿舍,揹著書包,她往圖書館的方向前進。從她上課教室到圖書館得要換過一個校區。中間穿插了大學生最愛光顧的飲料店、速食餐廳、書店等等可供打發時間用。她為了要省生活費,若非必要,不會想進去逛。這也是她跟其他學生不一樣的地方。
上官照天在同儕印象中是個一絲不茍,做事認真,一板一眼,頭腦聰明,卻很難相處的「好學生」。大家崇拜她,也敬畏她。她沒什麼朋友,多半是帶著景仰目光,不敢與她說上超過五分鐘話的粉絲居多。她對這樣的情況不以為然,老早從小學時候就是這樣子。而這最後培養出的,是她認為事情應該照著她想法走的自大態度。雖然結果通常是好的,大家也相信她有足夠的能力辦到,只是在進行的過程,那苛刻的要求態度實在很容易使身邊的人出走。
『有人跟妳說過妳個性很兇悍的事嗎?』上源空也曾經說過的話語再度在她耳畔響起。
「那又怎樣?我不在乎。」她喃喃自語。
【照于十九歲】
在日本發展了一段時間,在闖出名氣後,上官照于受到公司推薦,來到臺灣開始他新的演藝圈之路。在離開日本的前幾天,他收到逆卷安奈傳來的訊息。她說想在他離開前約個地方坐下來聊聊。
見到逆卷安奈時對方戴了頂鴨舌帽,壓的老低。口罩幾乎把她整個臉遮去一半以上。現在的她已經是日本年輕人心目中的當紅偶像,能歌能演,在電視上的曝光度隨著出道時間拉長而頻繁。她的成功眾人有目共睹,大家都認為這是她應得的。
上官照于也一直用崇拜的眼神看待她──即使外表表現起來可能不是那麼一回事。
「恭喜你開創出屬於你自己的一片天。接著下來也要繼續加油喔。」
「妳只是要跟我說這句話而已?」椅子都還沒坐熱,看起來,對話就像要結束了的樣子。
「我就不能先祝賀你嗎?」她雙眼瞇起笑了。
上官照于陷入沉默,發現自己好像又犯了毒舌的老毛病。
「最近我在談一部電影,順利的話後半年會開拍。」逆卷安奈並沒有看著上官照于。她口氣過於平淡以至於讓人以為是在講再普通也不過的消息。
「內容是在講述一對感情很要好的姊弟在長大之後弟弟得了血癌,姊姊想要救他,卻發現他們並沒有血緣關係,骨髓沒能配對成功。最後弟弟雖然找到捐贈者,最後仍手術失敗,以悲劇收尾。」
上官照于聽著,不發一語。
「看完劇本的當下,我沒來由地就想到你。」她觀察著對面的人終於因為她這句話而有反應,略有點成就感。「你有個姐姐吧?」
「妳怎麼知道?」他似乎忘了,在第一次與逆卷安奈交談的時候,對方曾經說過一句話。
「我當下就這麼猜想了,不過在還沒求證前都不敢斷言。上官照天是我朋友的朋友。我海選的那天,她被拖來一起看。因為那雙眼神實在太過可怕了,就算要我忘也忘不了。」
「妳怕?」
「一開始會。在稍微說過話後那種感覺就煙消雲散了。」她沒有說,但她覺得上官照于也給她類似的感覺。都是那種第一眼很難留下好印象,容易讓人產生誤判的人。「我跟她不熟,可是從她的言行舉止,我感覺得出她是個堅強的人。甚至有點強勢過了頭。你跟她相處起來感覺就會吃鱉。」
「嗯……」
「被我說中啦?」逆卷安奈笑了。「那麼,你姊姊在知道你要去臺灣時有什麼反應?」
「我還沒跟她說。」他覺得上官照天有很大的機率生氣,連想都不敢想她會多暴怒,所以才讓他一個字都不敢提。
「那你爸媽呢?至少他們要知道吧?」
「他們……也還沒說。」
逆卷安奈愣住。「可是你這樣一些需要監護人填的資料該怎麼辦?總不可能就這樣不告而別的離開吧?為什麼不說呢?」
「也不是不說,是沒機會說。」
「是家人的話,機會應該很好找吧?」
上官照于身子頓時震了下。沒有惡意的話語總能成功成為一把利刃刺傷聽者。逆卷安奈還沒反應過來,上官照于臉色驀然變得極糟。
他不想盤旋在這話題太久。這只會讓他心情更為煩悶。
「妳要去哪裡拍?」上官照于隨便開了個話題,就是不想聚焦在他暫時不想面對的事情上。
「在北海道。很遠吧?」隔著一層口罩也能聽見逆卷安奈的嘆氣聲,看來她是真的挺不滿意這地點的。
上官照于點頭,接著氣氛冷下。逆卷安奈觀察著男性的一舉一動。他目光時而落在窗外,時而停在杯子上的漣漪。
「有你跟你姊的合照嗎?」她眼神示意上官照于放在手邊的手機。
「我不知道,得找找看。」花了點時間,他成功調出一張上官照天高中畢業時,全家去參加她畢業典禮時的合照。那是他們罕見出現在同一畫面的珍貴照片。
仔細端詳著螢幕良久,她把手機交還給對方。
十指交扣,輕抵在下顎,逆卷安奈說:「我沒有惡意。但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你姊跟你們全家長得很不像啊?」
一邊看著照片,上官照于一邊思索對方的話。
深邃的五官在一群東方人臉孔中格外突兀,以及那頭用染色也解釋不成的淺色頭髮。這件事上官照于也不懂,但是他卻沒認真追究過。一來是因為他跟姊姊感情不好,他不敢問;二來是他單純認為是自己想太多了。他自認自己是個容易多想的人,一些枝微末節在別人眼中根本不成一回事,因此這件事可能對其他人來說也是一樣的意思。
但是,他們已經當家人這麼多年了。現在才來想這件事一點意義也沒有,不是嗎?
「是喔。」對於這次的談話,他們被上官照于單方面結束話題作為結尾。那之後,來到臺灣,上官照于就沒再跟逆卷安奈聯繫過了。
【照天二十五歲,照于二十一歲】
當上刑警後上官照天的生活作息極度不正常。特別她待的小隊隊長又是以把部下當鐵人在操聞名的那種。以她堅忍高自負的性格,她沒有任何怨言。又或者應該說,這種上司搭配她這樣的部下是再適合也不過的了。
她拒絕因為身為女性這點而有差別對待,這讓她在局裡受到不少好評。她大膽,同時也細膩;她聰明,同時也瘋狂。她的魅力不靠外表,而是與生俱來的個人特質。她雖然偶爾讓人覺得畏懼,卻也不乏追求者。然而她就像沒有女性,不,沒有生而為人應該要有的柔軟,因此她不輕易示弱,也從未見過她對什麼人或事物動心。就和在學期間一樣,他人看待她的時候是用一種「崇敬」的眼光,他們佩服,他們承認上官照天的能力,可是卻沒有人願意再更靠近她一步。因為他們知道,她有著遠近馳名的壞脾氣。
當站在山頂的佼佼者,獨自承受冷風拍打身體,不曾低頭看那些努力攀爬想要到她那高度的挑戰者一眼,這種孤獨的心情好受嗎?一直以來,是宇多田十岳很想知道的問題。
「我拿來了,這是妳要的資料,照天學姊?」罕見看對方露出恍神表情,宇多田十岳再一次喚她名字。
「嗯。沒你的事了,去忙吧。謝謝。」上官照天搖搖頭,很快地說。
「妳很累嗎?」
「管那麼多幹什麼?既然這麼閒就快去把我之前說的檔案建檔分類完。」
宇多田十岳早已被罵習慣。應該說,他不認為這是罵,是上官照天習慣的說話口氣就是如此。
「我已經弄完了喔。」為了要追上崇拜的學姊,宇多田十岳付出的努力可比同期還多。這點唯獨上官照天不知情而已。
「弄完就去調之前那件竊車案的錄影帶出來過濾啊!」
「連絡過附近的大樓管理員了。負責人他有說明天就會把檔案燒成光碟寄來給我們。」
一時間,上官照天被這白目學弟的辦事效率給語塞到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她投以不善的怒視,很明顯地就是在暗示宇多田十岳能滾遠點就滾遠點,別來煩她。
左眼角下的淚痣因為笑容牽起,看起來十分享受女性又怒又愕然不知道能說什麼才好的反應。
介馬泉友郎進到辦公室的瞬間,明顯感受到劍拔弩張的緊繃氣勢。他看了看其他人,他們皆聳肩暗示某一角,隨即又投入他們份內的工作中。不一會兒,中年男子便懂是怎麼一回事。
「上官,妳怎麼還在這裡?今天並不是妳值勤吧?」
「我在整理資料結果有隻蒼蠅在送完東西之後怎麼樣也揮不走。」
「學姊妳口中的蒼蠅應該不會是可愛的學弟我吧?」宇多田十岳有張如果精心打扮,可能會被誤會成女性,具備偽娘資質的可愛臉蛋。他愈是在上官照天面前裝可愛,愈容易讓對方心生厭惡。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宇多田十岳肯定也明白,這顯出了他性格上的惡劣,刻意要故意惹惱上官照天才甘願。
「宇多田,你回去做你的事,我不想讓我優良的部屬因為嚴重超時工作而無法發揮她的優秀能力。」
「我也很優秀啊!隊長怎麼偏心?」
「別無理取鬧了,都幾歲的人了啊?」
就在他們你一言我一句的時候,上官照天已經默默把東西收拾好。簡短向介馬泉友郎和其他同僚打聲招呼後,離開辦公室踏出警局大門。
「煩死了,到底是造了什麼孽?結訓後還會被分在同一單位啊?」
她的嘀咕抱怨是在經過某大型電子看板,看見上面的廣告出現的熟悉面孔才不自覺停下。由女星逆卷安奈主演的電影近期就要上映。宣傳方向看得出來費盡苦心,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看見這支預告片。
她對逆卷安奈的印象停留在被上源空也硬拖去看海選的那次。在後臺聽她跟她親友團們聊天時給人的感覺讓上官照天直覺認為她不會被選上。太柔弱太被動了,一點身為明星該有的自信都沒有,像個路人一樣沒有任何可以讓人有記憶點的地方。
然而她的誤判更讓她對本名為「山本卉子」的女性烙下無法抹滅的深刻記憶。
山本卉子在臺上散發的氣勢猶如具備一隻高貴不凡的孔雀,無不有人不被她給吸引。每雙眼緊盯著她的每一個小動作不放。珍貴,又令人驚艷不已的表演,最後以如雷貫耳的掌聲伴隨收尾。
「妳喜歡嗎?我這邊有首映會的票喔。」
命運就是這麼愛捉弄人。被聲音拉回現實,出現在她眼前,幾乎把大半臉都擋住,唯有一對雙眼露出的正是方才出現在大型電子螢幕的女性,本名為「山本卉子」的逆卷安奈。
「這是我們第一次單獨這樣坐著聊天呢。」
還記得兩年前她也跟她弟弟有過類似經驗。想到這有趣的回憶,她笑了。
「妳笑什麼?」上官照天敏銳的觀察力注意到對方做出令她不解的反應,她直接問道。
其實她並沒打算跟對方坐著聊什麼。畢竟她覺得她們不熟,她也不是個樂於社交的人。就連她自己也好奇她怎麼會選擇坐下來?這困惑在逆卷安奈開口後暫時中止繼續思考下去。
「我有聽空也講妳的事。聽說妳現在是你們局裡破案率最高的刑警?真是厲害。」
她不以為然說,「那又不是靠我一個人才辦得到的。而且破案率高還不如降低犯罪率。」
逆卷安奈認同上官照天的話,而這位女性就跟傳聞中的一樣強勢正直。她對上官照天的認識都是建立於上源空也的介紹。聽著聽著,她也開始對這名總給人兇悍形象的人開始有興趣。
「我跟妳應該沒說過幾句話,難道妳不覺得我們這樣很尷尬嗎?」她不想浪費彼此時間,也不顧忌對方會怎麼想,十分直率地說出她內心看法。
「雖然沒說過,但我對妳瞭解還不少呢。一點也不會覺得尷尬唷。」
「我的意思是如果沒事的話我要走了。」
「別那麼急嘛,還是說妳要值勤嗎?」
「我下班了,我……」
「照于他,最近在臺灣發展的還不錯呢,真替他高興。」
遲疑了下,上官照天投以狐疑的視線。「妳認識他?」
「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跟我合拍服飾海報。我們在那之後也都有保持聯繫,一直到他到臺灣之後我也在忙著拍電影才沒有聯絡。
「怎麼聽妳的語氣跟那表情……好像是第一次聽到一樣?」
「我是第一次知道。」她的語氣讓兩人間的氣氛驟降,逆卷安奈甚至開始擔心她是不是那壺不開提那壺。
「你們姊弟的事情我這外人沒有資格過問,不過,就當讓我宣傳一下作品,這兩張首映會招待券送妳。可以的話就把這天空下來到戲院欣賞一下吧。」她決定,還是趕緊把話題帶開。
「妳給我兩張,我是要找誰?」雖是這樣說,上官照天還是把票拿在手上。
「總會有人的吧?難道妳沒有朋友嗎?」
蹙眉,濃濃困惑在她眉宇間洩漏出來。她不知道所謂的「朋友」怎樣才能被這樣稱呼。她沒認真想過這問題,所以當被這麼問的時候,她遲疑了。
「糟糕……難道被我說中了?」
「我不知道。」上官照天沒有慍怒,也沒有難過,以非常平和的語調說。
這事情聽起來感覺離她好遠好遠。她從未想過這種事,更遑論是把自己設想成當事人之一。
最後她們聊了什麼上官照天沒什麼印象。瑟縮全身躲在熱水中,享受溫暖包覆住身體的安心感,唯有洗澡的時段才是真正能讓她放鬆的時候。她幾乎就快閉上雙眼,外頭傳來的手機鈴聲卻破壞了這項興致。
「幹嘛?」
『不好了學姊!川水在三丁目那裏撞上一位民眾,現在兩人都被送到醫院急救。』宇多田十岳的口氣聽來掩藏不了他的緊張。失去冷靜可有違刑警該有的專業。她還來不及糾正,又被對方插嘴:『而且受傷的……好像是妳弟弟……』
上官照天幾乎是用跑的,一個服務臺又一個服務臺問過才終於找到上官照于。
首先擋住她的是宇多田十岳。他只高她幾公分而已,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身子只有在這時候才格外有力足以擋下就快火山爆發的女性。在場所有同僚一看到上官照天,立刻識相地轉頭假裝在忙,不時瞟過來偷看情況的眼神毫不保留地出賣了他們。
從後方搭上上官照天的肩,唯一敢這麼做的人是她的上司,介馬泉友郎。「這裡是醫院,妳自己注意一點。」
他成功控制住即將脫欄而出的猛獸。上官照天鬆了緊握的拳頭,再握緊。
留下姊弟得以獨處的空間,上官照天凝視臉上貼著紗布,褲子磨破好幾個洞的弟弟。他是她的親人,這世上血緣關係最近的人。他受傷了,照理來講,她好像應該說點什麼關心他幾句才對。可是上官照天卻以視線代替,悶不吭聲。
上官照于覺得窘迫,凝重不已的氣氛逼得他連稍微個呼吸過大都怕惹毛姊姊。
他們周圍明明亂糟糟又吵鬧的急診室,卻不見有任何人敢介入他們。
「你回來幹嘛?」
「媽要我回來的……」上官照于唯唯諾諾地說。
「她在想什麼?以為臺灣日本開車就到?」
「我也很久沒回來了,想說這是個機會。」
「學校呢?」
「開學第一週沒去沒差。」
「聽說你是看到川水要偷車,所以才弄成這樣子的?」他是弟弟,不是犯人,可是上官照天仍改不了習慣。
上官照于點頭回應。
最後犯人是順利抓到了,終於能消除一直以來的心頭之恨。明明是可以鬆一口氣的好消息,不過就是因為跟她「親愛的」的弟弟扯上關係,才會讓上官照天反而比平日更加不爽。
「筆錄做了嗎?」
「妳學弟來過。」
「爸媽知道嗎?」
「我還沒跟他們說我到日本了。」
「東西收一收,自己搭計程車……」
她話還沒說完,立刻有名護士從裡面跑出來大喊:「請問這裡有B型的人嗎?」
原來剛才在其他地方也發生了車禍,只是那規模等級跟這起案子相比根本是小巫見大巫。有大量人捲入這種連環車禍,造成不少人被送入急診。這也合理解釋為何今天的醫院感覺特別不平靜的原因。在場不少人舉手表示可以提供輸血,就連警方也有人跟著進入檢查。
而讓上官照于最驚訝的,莫過於是同樣混在人群中的上官照天。
「怎麼了嗎?你有什麼事忘了要跟學姊說的?我可以幫你代為轉達喔。」宇多田十岳是A型,自然無法成為其中一員。
上官照于嘴巴張得老大。他驚訝。他早該知道答案總有一天會浮現出檯面上的,只是他還沒有心理準備。
「我們家……應該只有A型或O型。」幾乎,他音量小到只有他自己聽的到。就好像是要說給他自己聽,確認用的。
他沒有回家。才剛捐完血的上官照天見宇多田十岳一臉為難地看著門外她便猜到是什麼事。
「叫你回去是要我講幾遍?」
上官照于靠在牆上的身體立刻彈起。他的表情在藉由急診室的冷光照映下,原本悲傷的情緒又濃厚幾分。上官照天絲毫不為所動,就像她一直以來對待她弟弟的所有事她都盡可能這樣告訴自己。
「妳是因為這樣才那麼討厭我嗎?」想到兩個人可能毫無血緣關係,還得被刻意套上姊弟這可能被視作枷鎖的稱謂,上官照于忽然好像可以理解上官照天一直以來的心情了。
「我討厭你是因為爸媽偏心的太嚴重了。」就和往常一樣的答案,對於弟弟的神經質反應似乎不以為意。
「那他們為什麼要偏心?我並沒有值得他們這麼做的理由啊。」除非是因為妳的關係……這句話,他不敢說出口。
上官照天深吸了口氣。她感受到剛才被針筒刺穿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而現在她心絞痛的感覺正在轉移她的注意力,讓她連呼吸節奏都跟著被打亂。她覺得如果上官照于繼續問下去,她肯定會情緒暴走。
「你那麼想知道的話不會回去問倆老嗎?」勾起一抹冷笑,上官照天此刻的心情可是怎樣都笑不起來。「正好,我也很想知道。」
為什麼她從小就跟家人長得不太相像?為什麼她看起來那麼像混血兒?小時候,她也許可以說服自己那是因為被施了魔法,才會變成這樣。開始讀書增長智慧後,她就知道事情肯定不是這個樣子。她沒有過問不代表她不在意,只是她找不到機會問,就跟她弟弟一樣,沒機會問上官照天,到底是誰?
【照于二十二歲】
今天是上官照于生日。也是他回日本的主因。然而,上官家的氣氛卻很凝重。這是在上官照于回日本後,隔天下午的事。
特地請假早回的男主人鬆開領帶,坐在沙發正中央,嚴肅地看著眼前兩個孩子。他們的母親,尤織英不知道這天來得這麼突然,她同樣一句話也沒說,臉上卻表現是最害怕的人。好像誰先開頭,這個家就會分崩離析。沒有人敢成為抽走最後一根支柱的兇手,大家都在等,等做出決定的始作俑者出來擔下所有責任。
「就像你們想的那樣,天天不是我的孩子。」等待講出這句話讓上官彰康等待了二十多年。他沒有如釋重負的解脫感,反而是鋪天蓋地的愧疚襲來。
此話一出,尤織英立刻掩面泣不成聲。而上官照天早就知道,只是親口聽養育她那麼多年的男性親口坦承,她心還是漏跳了一拍。一旁的上官照于同樣震撼不已,他脖子就像被水泥固定住,想要轉頭看看上官照天的表情卻懦弱地不敢。
「她是妳媽跟一個歐洲人的小孩。對方已經死了,聽說死在戰場上。
「我認識妳媽的時候她已經懷妳了。」他停下來,看向尤織英有沒有要補充什麼。女方僅是邊拭淚,邊搖頭。
「我爸教育我,身為男人就該保護他愛的女人,可是我的自尊不允許我去撫養一個跟我沒血緣關係的小孩。所以我跟她約定,我願意擔起扶養妳的責任,但是妳要照我的教育方針學習。如果妳無法達到我預期的表現,我就會把這件事在妳十八歲的時候告訴妳。
「不說是因為妳媽認為把真相告訴妳太過慘忍,她不想要妳遭受她曾經經歷過的痛苦。」
「天天……我很抱歉……我選擇隱瞞妳……可是我……」尤織英的鼻音與啜泣聲讓她幾乎無法好好說話。她宣洩出的悲傷情緒太過豐富,徹底渲染進頭一次接受到這消息的兩個孩子。
「所以你從不把我當你女兒。是這樣嗎?」上官照天冷靜地說。
太冷靜了,冷靜到上官照于不敢置信。
如此直接的問題讓上官彰康一時啞口,過了半晌,他才正視這個問題。「加上照于不久後也出生了。我實在更難接受……妳。」
「可是現在爸爸對妳的表現很引以為傲,跟同事們提到妳的時候他臉上滿是自豪呢。」尤織英在辯解,即使那是事實,在這時候說出來效果反而讓場面更難堪。
「照天……」上官照于看著在場所有人,眼眶感到嚴重濕熱。
「這下你開心了吧?你得到答案了。我也很高興,我知道我被討厭的原因,知道原來我還有個可能願意真心疼愛我的爸爸──只是他不在了。」
「妳要去哪?」上官彰康動作一大,起身時膝蓋去撞到桌子,桌上的茶杯翻倒,熱茶撒了一地。
「離開這裡。正和你意,不是嗎?外人住久了,看了也煩了吧?」
她說的句句屬實,可是聽來就是很刺耳。
「沒人這樣說啊天天!妳還是我女兒,我不準妳走!」
她感受到尤織英口氣中惶恐中夾雜著著急,威脅對上官照天一點效用也沒有。她不怕,她只覺得難過。
「照天,有話好好說……好嗎?」上官照于試圖靠近她,卻被上官照天同樣紅了的眼眶震懾住。
終究,再怎麼強悍的人內心還是有塊經不起受傷的地方。
「你還要跟著我到什麼時候?」上官照于就在她後面,就算他沒說話,她光聽腳步聲就是知道是他。
「妳要去哪?」
「這很重要嗎?」她反詰。
被上官照天氣勢震懾住,愣住半晌,才鼓起勇氣開口:「很重要。」
「不關你的事。」
其實上官照天也沒有個明確目標。在離開那個從小到大長大的家後,她發現自己在這世界一個願意接納她的地方都沒有。這是她頭一次覺得寂寞是那麼可怕,讓她無所適從,完全沒有安全感可言。
上官照于不可能就這麼放棄,至少,他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上官照天消失在她眼前。依照他對姊姊的瞭解,他相信上官照天是真的敢就這樣一走了之的人。他印象中的上官照天沒有所謂畏懼。她的個性就跟她的名字一樣具有力量,強大,無人能擊倒。就是這樣的照天,才讓上官照于努力也想追上她的腳步,只要能拉近,甚至只有一點距離都好。
他跟著她走了好幾個鐘頭。從步行到搭上公車、電車,最後上官照天停下腳步的地方是一片遼闊的空地。周圍用鐵網欄起,門口用鐵鍊簡單鎖上。黑壓壓的一片,只靠附近幾根路燈照映。
望著上官照天的背影,隱約散發出一股寂寞。如同今天的夜空一樣,看不見任何星子的蹤跡,雲蓋住月,黑的不得了。
「照天,妳真的不回家嗎?」
她沒回答。這樣的反應才叫上官照于更失落。
「我很羨慕妳……從小到大,我一直很羨慕妳。」細心地回憶上官照天在他心中的形象,與現在的她相比,才短短的半天,上官照于已經開始想念那個脾氣火爆的姊姊了。
「妳頭腦聰明,人緣好,體育也很厲害,又是空手道比賽的常勝軍,家事能力又強。幾乎沒看過有任何事情可以難得倒妳。妳太完美無缺,待在妳身邊,我都覺得自己太過渺小。
「可是,也因為我有這麼優秀的姊姊,我感到非常驕傲。」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現在,他臉上泛起淡淡的笑容。
「我把妳當作偶像看待。把妳當成我成長的目標。即使被人看不起,被嘲笑,也不如妳罵我那麼難過。」頓了下,上官照于繼續說:「雖然,有時候我還是無法接受為什麼妳要沒來由對我生氣。
「不管我們是不是同一對爸媽生的,妳是我姊,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妳討厭我也好,罵我也罷,我們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是事實。妳知道我手上的刺青是因為什麼事情,妳知道我以前曾經有過人群恐慌癥,妳知道我膽子很小;我知道妳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血,我知道妳很喜歡狗,可是因為家裡條件不適合而忍著,我知道妳把爸的肯定看得比什麼還重要,他對妳嚴格,妳縱使不滿,但妳還是希望他可以認同妳,所以妳才會這麼努力。
「這些,就足以說明我們是家人的證據。這樣難道還不夠嗎?」好像在說一段從別人那而聽來的故事,不到幾分鐘的話語,卻充滿了上官家姊弟的二十多年人生。
聽完了這段話,上官照天緩緩轉過身,霎時,雲朵散開,月光灑落至地上每一處角落。她那張哭泣的臉,一覽無遺地出現在上官照于的視野中。
「你是白癡嗎?我是那麼討厭你,討厭你到希望你最好不要跟我有任何瓜葛,你還說那麼多,還跟到這裡來?你到底腦子都裝了些什麼啊?」上官照天反覆擦拭奪眶而出的淚水,好久沒哭了,她竟然不覺得手忙腳亂,反而是感覺到久違的暢快?這種反差的衝擊就連她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那些問題我可能無法給妳滿意的答案,畢竟我頭腦不如妳。我只知道,我做這些是想要留下妳,因為,妳是我姊。」
「但我可沒把你當作我弟弟。」
「我知道啊,不是一直都是如此嗎?」反正只要他這麼堅信就好,再怎麼說,二十多年的情誼才不會因為對方一句倔強的否認而瓦解。所以上官照天也不該因為上官彰康的自白一蹶不振才對。他這樣告訴她,要她振作。真心誠意的鼓勵她。
「回家吧,姊。」
回到家時,尷尬瀰漫整棟屋子。上官照天一看到上官彰康,反射性掉頭就想走。就像看到仇人那樣,一秒都嫌多。尤織英想要作為中間人緩和氣氛,上官照于卻在一旁搖頭暗示。他們母子倆默默退到走廊,留給父女他們需要的私人空間。靠在門邊,上官照于輕輕握著母親發顫的手。她臉色很糟,而他相信他自己應該也好不到哪去。
「我恨你。在知道你是用什麼心態撫養的我的時候,我更恨你。」
上官彰康以哀戚的神情獨自承受下女兒的直言不諱。他想,沉默比現在急於去解釋什麼都還要來得有用。的確,他承認他錯了,他承認他以這種態度面對一個無辜的孩子太過慘忍。在他頭一次為了上官照天優秀的表現備感自豪時,他就意識到了這些錯誤。只是他身為一家之主,不可被質疑的地位,讓他拉不下面子說出類似他錯了之類的話。
「我無法原諒你。過幾天,我會去申請宿舍住,搬離這裡。」
「一定要嗎?」近乎快要窒息,那種煎熬已經落實成為懲罰,開始降臨在上官彰康身上。
堅決的眼神顯然回應了上官彰康的問題。「唯一我要感謝的,是你把我逼到現在的成就。」上官照天還是一副以往冷靜堅強的態度,在此刻看來,容易讓人解讀成她是個無情的人。唯有細心留意才能從她不時緊握又放鬆的拳頭看出端倪。
「叨擾你那麼久,實在不好意思。」
「一定要嗎?」再怎麼,多年的情分,衰老趨於脆弱的個性,都成為上官彰康不捨對方走的理由。
「『一定要嗎?』你在實行你當年那套教育方針時,有考慮過我會不會也曾這想嗎?」她倒退幾步,壓抑情緒盡可能不讓感性打亂她。「你是我父親,你比誰都還清楚我是怎樣個性的小孩。你教育我的。做事必須果決。你忘了嗎?」
「一定……得做到這樣嗎?」
「我的意思聽起來像有討價還價的空間嗎?」偽裝功夫相當到家,就連在門外偷聽的上官照于也察覺不到上官照天已經破碎成好幾片的心正在嚎啕大哭。
「晚安。」不僅是對他或是她,也是她對這個家的道別。
今天是上官照于的生日,距離結束還有三個小時。他就要失去他的姊姊了。
「學姊?」
「幹什麼?」低氣壓瀰漫上官照天座位鄰近,即使沒有掛上「內有惡犬,生人勿近」的告示牌,有腦子的人都知道這時候千萬別去惹那個姓上官的──特別是在聽說上官照天家裡的事情之後。
宇多田十岳一直都不怕上官照天的火爆脾氣,也就是因為這樣,他才能成為唯一可以讓上官照天使喚來使喚去還甘之如飴的「忠犬」。
默默把剛從超商買來的果汁牛奶放在桌上一角,宇多田十岳在等對方反應。
「多少錢?」比起謝謝,她更注意實際問題。
「小錢,我請妳。倒是那個,學姊……妳真的要把票送我嗎?」
「我說要給的東西就不會再收回去,你少廢話那麼多。離我遠點。」解決完了竊車慣犯的案子不代表社會不會繼續被犯罪給啃食治安;上官照天也不會因為家裡發生劇變影響她的本分。她維持平常心,繼續埋首在堆積如山的資料中。
一張票不怕死地落在她的公文上。上官照天火氣就快爆發出來,怒瞪著那隻想要一掌拍死的煩人蒼蠅。
「學姊,那我可以找妳去看嗎?」宇多田十岳笑著說。
「我不想看,你去找別人。」票被推開,有一半懸在桌邊,搖搖欲墜地隨時都很有可能掉下去。
「可是我想跟妳去看。這部電影,我覺得妳得去看看。」
「憑什麼你想看,你認為我要去看,我就得去?你是我的誰?」最後這個問題宛如一把瑞士刀,再一次切開她尚未完全癒合的傷口。
「我是最喜歡妳的學弟啊。我查過囉,學姊那天不用值勤,我們就一起去吧。好嗎?」宇多田十岳這次半強迫地把電影票塞進上官照天手中,確定她有拿好後,才安心放手。
不管是玩笑也好,謊話也罷,上官照天足實因為有個願意這樣對她說,心裡頭感覺到暖滋滋的。
回到臺灣後,上官照于繼續他學生與模特兒交織成的忙碌生活。他走在要前往早十教室的路上。校園內因為新來了一批大一新生,感覺整個氣氛變得熱鬧活潑不少。今天的天氣不只晴朗過頭,還讓人感覺到有些炎熱。上官照于重新調整帽子,這時,耳邊有人在聊天的音量正好足以被他聽見他們在聊的內容。
「你看《餘光於天》的預告片了嗎?我覺得感覺超讚的!」
「我看討論區的迴響都還不錯。應該是值得到戲院支持一下的作品。」
「女主角很美欸,你們有聽過她嗎?」
「叫逆卷安奈的樣子。想不到她以前就很紅。我還是因為這部片才知道她的欸。」
「她長得真的很漂亮。感覺也挺會演戲的。」
他在踏進教室找了個位置坐下後,腦中還依然盤旋著那群人的聲音。他對逆卷安奈的印象,以及她在開拍前告訴他有關這部電影的消息都歷歷在目。想到上官照天就這樣離家出走,上官照于只能以無聲的懇求挽留,卻仍舊失敗,他感覺到沮喪至極。上官倆老每天也是鬱鬱寡歡的。上官照于想要鼓勵他們,卻怕失言造成反效果。最後他要動身前往機場時,他們倆老對他說的「再見」聽起來是格外空洞。彷彿沒有了上官照天,他們的心思也不在了。這個家,宛若虛有其表的空殼,真正的內容物早已不見。
上官照于與上官照天頻繁聯絡,他希望可以讓姊姊回轉心意,盡早回家。上官照天脾氣是那麼堅決,這點上官照于早該知道的。只是他不想就這麼撒手看著一切繼續惡化下去。這是他的家,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他重要的家人,他僅僅是在繼續做他想做的事,就像上官照天做的那樣。
「叮咚。」
猜想又是哪個糊塗的學生沒有把手機轉靜音或震動,被打斷興致正高昂的講課過程,老教授抬起不滿的眼神,對底下說:「你們誰再讓我聽到一次手機聲音,我就直接請你出教室。上週都已經講好的規則還犯,那我也不需要對你太客氣了。」
早在聲音發出的瞬間上官照于就趕緊把手機轉為震動。他略為抱怨的眼神看著是誰差點害他被教授盯上。宇多田十岳的名字出現在聊天室第一排,好奇地點開,上官照于竟然露出再一次淡淡的笑容──還多了幾分溫柔。
一張合照裡面有宇多田十岳、盛裝打扮的逆卷安奈,以及,站在中間表情看來相當不自然的上官照天。看見上官照天左手拳頭露出一角的白色,上官照于甚至調皮妄想那如果是衛生紙肯定會很有趣。
手機又震動了一次。『剛剛我不小心聽到學姊碎念,她說她忘記跟你說生日快樂了。』
上官照于,二十二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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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啦上官,反正你也應該習慣中之這樣了吧ODQ
太好了!又一個孩子變老,中之我好開心啊!
放上人物資料介紹讓大家認識認識:<但其實只有短短一句話
宇多田十岳:照天警大學弟
介馬泉友郎:照天上司
上源空也:照天國高中同學,順帶一提,他妹妹是上官照于的國小同學
逆卷安奈:本名山本卉子,日本人氣女星,跟上源空也是朋友
啊我補充一下,照天跑去的空地是以前他們家去野餐的公園,那裏已經被企業家買下,準備作為新設百貨公司。她會去那裏是因為,那是她少數保留具有美好回憶的地方。而荒涼的樣子正好呼應她此刻落寞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