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廢棄監獄裡迴盪的遺言
無處不是監獄。亞歷克斯想起布蘭姆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從校務會議到地鐵站都是布蘭姆經常用監獄做為比喻的好地方,他暗自碎念著真不該在造訪奧斯維辛時想起那個因為吃太多美食而被痛風困在床上的糟老頭。
「德國人?」解說員瞄了他脖子上的吊牌一眼。
「阿根廷人。」他對這個誤解感到不甚意外,反正已經習慣了。
「什麼時候搬過去的?」
「沒問過家人。」他直覺性地關閉話題。
遊客從層層木板床前走過,亞歷克斯跟在人群後頭緩慢前進,思索著解說員剛才的問題。他沒必要隱瞞任何事情,但在這裡,在這座大多數囚徒有去無回的監獄裡,他無法說出任何實話。
無論實話或謊話,彷彿只要出口便會再度褻瀆此地,無論說什麼都對死者無濟於事。然而,世間總有活人要對死人負責,總有活人把人生搞得灰頭土臉只為阻止悲劇一再發生,不幸的是從來沒多少人成功。
「我們現在來到的是毒氣室廢墟。」解說員站在紅磚砌成的凹窟前說道。「在戰爭末期,納粹為了不讓大屠殺事跡敗露,便因此摧毀許多毒氣室和焚屍設備,我們現在看到的就是其中之一。奧斯維辛的三個主要營區可能殺死超過…」
亞歷克斯仍然佇立在冷風不停灌入的木板床之間,沒能聽見解說員用感性的語調說了些什麼。
他聽見別的聲音。
歌聲。
「在那裡,我每晚都彷彿幻聽般聽見人們在唱歌祈禱,乾癟萎縮的聲帶擠出最後的奮力一搏然後卑微死去。」布蘭姆曾經這樣告訴他。「但我當時根本沒時間思考餓死和被毒氣嗆死之間的差別,我只想逃出那個鬼地方。」
「那您的家人呢?」亞歷克斯記得幾分鐘前得到的資訊停留在布蘭姆和家人提著皮箱倉促走進火車,裡頭塞滿同樣倉促手拿皮箱的人們,他們沒有座位只能長時間站立著,食物、嘔吐物、排泄物與交媾的氣味同時充斥車廂直到火車抵達終點。
布蘭姆又拋給他那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我無法帶著他們逃跑。」
歌聲如嗚咽般斷斷續續模糊不清,在耳際迴盪著時而遙遠時而貼近,彷彿垂死之人在病榻上喃喃囈語讓環繞周圍的親人不斷猜測遺言內容。
有人用力推了他一下,他猛然回頭,只見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想推開他爬上木板床。
男人身旁還有更多雙眼凹陷如骷髏的男人爭相爬上木板床,他們推擠毆打彼此只為爭奪寒風中最不寒冷的床位。
他想要尖叫,想逃出這不知是幻覺還是過去與當下突然交錯的異相。
「老天!原來你還在這!」解說員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導覽已經結束囉。」
「是!是的…」他支支吾吾地答腔。
他踏著沉重步伐走出那道用鑄鐵文字掩飾殺戮事實的大門,幾乎要懷疑腳下踩踏的塵土都是數百萬計被焚燒屍身留下的灰燼(除非被做成肥皂,這想法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等待公車時他聽見幾個觀光客在閒聊關於巴勒斯坦的最新情況,有些人面露嫌惡評論著。
「你是德國人?」果不其然又有人問他相同的問題了。
「阿根廷人。」他把吊牌塞進背包。
「聽說大戰後搬到南美洲的不是納粹就是猶太人。」才剛大聲批評完錫安主義的英國觀光客不屑地輕笑幾聲。
「我兩者都不是。」他快要無法區分自己說的是實話還是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