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就連呼吸都稍嫌痛。
手底下軟綿綿的觸感讓我頓時反應過來,我現在人居然處在自己的房間裡?
是誰,奈武嗎?是他把我扛回來的?
『才不是本大爺,你想得美勒。』他聽到我的想法,冷不防回道。
『是個只有一顆眼睛的男人。』
一顆眼睛???
霎時間,通往走廊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從門縫探頭進來的是金姆。我一回家就往外跑,因此這算是我們幾年後首次再見。他忽然抽高好多,五官也變得成熟,跟老媽就好像同一模子刻出來的,加上他頭髮長度已經到可以綁起來的程度,整個看起來女人魅力倒是增添不少。
「一回來就惹出一堆麻煩,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他聲音也比既往還更低沉,口氣還是一樣直接。
「大哥帶我回來的嗎?」
「他就在書房,你要找他嗎?」
我要起身,金姆卻阻止我,「你別動,我去叫他。」
「為什麼?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你都沒感覺嗎?」他詫異看著我,好像我說要那麼做是錯的。
「感覺什麼?」
「你一條腿摔斷了啊。大哥發現你的時候,你已經從那棟廢墟頂樓掉下來,幸好有草叢作為緩衝,不然現在我應該就是在跟鬼說話。」
我??摔下來?
桑柏雖然視線投入在文字上,但思緒卻飄向其他地方。左手緩緩搭在瀏海底下的眼睛,六年了,他與吸血鬼桑雅納作的交易。透過那隻眼睛,他依然看不到當下畫面,相反地,他看到很多,很多無法用人類世界的理論解釋的奇怪現象。他可以看到別的世界,也可以看到未來的即將發生的事,當然,也包含過去。會發現范諾也是因為他正好「看」到了,才能及時去拯救他。好險弟弟所受的傷沒有想像中來得嚴重,才讓他鬆了口氣。
然而他不太能理解的是,為何弟弟要重回葛拉翠?
有什麼原因嗎?
猜想的同時,六年前的回憶逐漸清晰,讓他就算想要刻意不去想起,也無法這麼做。對於六年前的事,他始終警惕在心。時間能讓物是人非,卻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他臉上不禁掠過念舊與苦澀,參雜在一起的表情,最後,卻不小心讓在門外堅持親自來的范諾撞見。
「大哥??」
「你怎麼起床了?」他起身,趕緊走到范諾面前想要攙扶他。
范諾不是那麼軟弱的人,他婉拒對方好意,就如弟弟金姆跟在後面,也曾數度要幫他。
「我遇到榭了。就是那個我曾經跟你說過,我在葛拉翠上課時遇到的假老師。」
桑柏盡可能不讓情緒暴露在臉上,以免像剛才那樣不經意被弟弟撞見。他是大哥,不能讓弟弟為他擔心。既然弟弟不靠他力量,那接受他搬過來的椅子總行了吧。
被奈武魔化後的身體唯有在這時候才彰顯得出它的好處,即使斷了條腿,范諾感受到的仍不如他們想的那麼痛。他不費太多力氣,很快就給自己喬了個舒適的姿勢。斷掉的腿靠在小板凳上,上半身靠在椅背上,接著,他看向桑柏。
「吸血鬼死掉了嗎大哥?你當時告訴我的真的是實話嗎?」在范諾被榭的超音波弄暈的時候,他與奈武講過的話,奈武也已經大致上傳達給他。假使榭說的是真的,那比照范諾一直以來的認知,透過桑柏當年跟他說的種種??好像真有那麼點不合理的地方存在。
「或許有,或許沒有??我不知道。」抱著歉意說這句話,然而桑柏這次是真的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曉得桑雅納去哪了?他還活著嗎?又在世界的哪個角落?這些??桑柏他一概不知。
「可是我在葛拉翠找到一封信,上面寫著桑雅納被封印了,就在頂樓。」
「所以你才會去那邊?」
范諾頷首。「大哥,你知道什麼吧?」
「是魔化你的魔族說的,對吧?」桑柏說這句話時明明臉是笑的,但語氣卻充滿凝肅。仿佛他們周遭的空氣在這一刻全數凍結。
「是又怎麼——」
「范諾,我會找到辦法讓他離開你體內,我用我性命與名義跟你擔保。所以這件事情,就讓它停在這裡,好嗎?」
「你不需要那麼做??」他不要大哥為了自己賠上性命,那太不值得了。「而且現在已經有暫緩辦法了,魔化情況已經不再那麼嚴重了,你不用擔心??」不自主摸向左頸上的咒印,桑柏目光跟著看去。
「它能怎樣?如果不是讓魔化你的惡徒徹底驅離你身體,那就沒有任何助益。」桑柏罕見提高音量,發現自己失態,他又變回往昔那個受人愛戴的兄長。他手蓋在范諾手臂上,露出溫柔笑容,「我很抱歉,說要保護你們卻還讓你變成這樣。范諾,我很抱歉。」
這沒有什麼好道歉的啊。一直以來,這都不是大哥的錯啊。范諾多麼想把這句話說出口,可是在見到桑柏失落的眼神後,話就這樣哽咽在咽喉,使他沈默了。
榭因為受不了所有,他又對奈武施了一次超音波。這次他來不及反應,正面接招,徹底暈了過去。但這無法遏止怒火熊熊燃燒,他一心想要這群罪人死,所以,他把暈倒的范諾從頂樓窗臺推下。
這種高度他肯定會死吧?
「乓!」何等悅耳的重擊聲?
榭得意地望下看,傷痕累累的人像斷線木偶掉懸掛在陽臺邊上。總算替主人出了口氣,讓榭終於得以笑了。但信上說的地方,卻尋不著桑雅納身影這點讓他仍非常不滿。榭才不想多花時間在這一人一魔身上。他看準太陽逐漸落下的大好時機,直接明目張膽在葛拉翠內部晃蕩。不曉得為何,他發現自己居然離不開葛拉翠。這問題已經持續六年之久了,即使現在找到這封信,來到頂樓,情況還是沒改善。空有自由之身,卻無法有任何行動,這種綁手綁腳的無力感讓他心情不由得失落起來。
榭坐在本應該是他負責管理的教室內其中一個空位。環視四周,破敗的景色與他曾經職守的那間果然還是有那麼點不同,他再清楚也不過了:看似一樣的裝潢,但這裡並非魔界的葛拉翠,而是人類們的葛拉翠。
討厭的人類兄弟誤闖葛拉翠的那天,他受主人桑雅納交代要去其他吸血鬼家族那處理一些公務。因為距離稍遠,他花了整個半天的時間才又風塵僕僕趕回。當他抵達葛拉翠時,突如其來的連續幾聲爆炸差點沒把他給嚇傻。他立刻以飛也似的速度趕至事發地點,該死的是,爆炸的地方就在距離桑雅納成立的特殊班不到幾步而已。那威力之大,在教室外造成一座小山,而榭同時捕捉到陌生身影。他正在死命挖土,笨拙的動作他一看就知道對方肯定不是魔族。要是是魔,稍微一施力,就可以把整座山剷平才對。但老實說,他才不管對方遇上什麼困難。他更在意的是桑雅納一心打造的班級,那些半吸血鬼們是否安好而已。他只關心這個,其他都不重要。
繞過土堆,榭發現門被外力重創,扭曲變形,他想打開,卻反而讓門卡得更死。
該死!他咒罵。
時間流逝的速度讓他更是心急如焚,最後,他被一道如野獸般的大吼吸引過注意力。紫色氣體霎時接著撲鼻而來,他防備不及,迎面吸了好大一口進到體內。
狼狽連續咳了好幾聲,榭頓時覺得身體像被火還是冰兩種溫度折磨著身體每一寸。很燙又很痛,就連視線也變得模糊一片。傳入耳中的聲音有好多種,像是狼的哀嚎,又像有女人在哭的聲音,風吹動葉片發出的摩擦聲??太多了以至於他無法一一辨識。
該死該死!這是主人交代我的??我必須盡職??該死該死!
榭近乎快失去理智,他用那對進食用的尖銳獠牙穿透自己皮膚,想透過更真實的疼痛拉回現實。用力過度,使原本應該是兩個小洞的傷口被扯裂成兩道將近快二十公分的撕裂傷。
啊——!他發出不亞於剛才那聲怒吼的聲音。
多種畫面重疊在一起,有時快有時慢,像是煙火般忽然在一個瞬間全部撞在一起爆開。碎成質地細碎的粉末。他辨認不清那是腦中畫面還是眼睛所見。等到暴走停下時,他驚覺自己呆立在原地,就是他剛才想要開門卻無動於衷的地方。
有堅硬物體相撞的聲音將他注意力奪走,順著聲源看去,是一名男人,他拿著刀,用力朝前方揮去,而那個地方正好是——
是桑雅納。
忽然驚醒,半夜中高掛天的明月告訴榭,那些都是夢。
原來他坐在位置上,坐著坐著,就睡著了。而且睡著就算了,居然還去夢到以前討厭的事。拉開衣袖,藏在底下的那道駭人傷口告訴自己,事情過去了,可是恨意還在。他忽然又燃起殺意,想要把范諾再抓起來凌虐一次。不這麼做他覺得就是無法平息那心中怒火。
當他攀到掛著范諾屍首的陽臺處時,范諾的屍體卻不見了。
「對於你對我弟弟做的事情,我來找你算清了。」走廊上,看著正朝外探頭的兇手,桑柏盡可能保持冷靜說。
拉回身體,榭一見到仇人,二話不說,立刻衝到桑柏面前,連續對他揮了好幾次利爪。不同於奈武的獸爪,榭的速度較快不好閃避,對等地,威力也弱化不少。
即便是這樣充滿殺意的衝擊,桑柏仍面不改色,隨著多年來所受訓練而成的反應力輕鬆閃避。
他不想一直處於防守狀態,而他今天來,也不是想跟榭拚個你死我活的。看準時機,他牽制著榭的左手,那是他的慣用手他在這幾短的時間內觀察到了。而的確,榭錯愕的反應證明了這件事。隨之而來的是桑柏一計過肩狠摔,榭因此頓時陷入動彈不得的窘境。
看著這樣狼狽的榭,桑柏就好像看到以前的自己,他不能擔保現在的他不會犯下一樣的錯,但至少在陷入迷惘時,他想起吸血鬼曾經告訴他的那句,現在,他把一樣的話原封不動送給同樣迷失方向的榭。「你太盲目了,以至於你看到的世界不夠真實。你被自以為的忠誠遮蔽所有。」
「我沒有!你就是兇手!你殺了主人!去死!去死!去死!」榭就像一條擱淺的魚,頑強的恨意讓他止不住情緒激昂,死命也想從這殺人兇手手中掙脫。
桑柏施加在榭身上的力道更重了些,他靠近他,用另一隻手固定對方臉頰,他要他,用那雙眼睛,清楚看著自己。「如果我殺了桑雅納,那我就不可能繼續看見東西,看清楚!給我好好看著!」在對方停頓的瞬間,桑柏撥開他左半邊瀏海,隱藏在底下的是,屬於桑雅納的眼瞳。如萬花筒般繁雜的花樣,腥紅虹膜,瞳孔卻閃耀如金。
那是桑雅納的眼睛,是榭一直都很迷戀,如夢般不切實際的眼眸。
「這是桑雅納給我的。他要我用這隻眼睛看清楚這世界。我犯過的錯,拜託,請你別再在我跟桑雅納面前重蹈覆撤了。」同時,他也對自己這麼說道。
榭終於冷靜下來了。他一開始還是不怎麼相信,不過這也難免。我任他用手觸摸那顆眼睛的真實觸感,並緩緩道出我跟桑雅納的事??
提出交易提議的當下,桑雅納見我一點也沒有要考慮的樣子,他便把他所經歷的,所知的告訴我。我的騎士直覺告訴我這次是例外,他雖為人類視為仇敵的魔族,但是卻是可以相信的人。我的第六感這樣告訴我。
魔界就和我生長的人類界一樣,是個包容相當多元種族的世界。除了本身的魔族以外,往下細分還有:惡魔、吸血鬼、墮天使這些以神話傳頌於人類口中物種也被歸類進去。他們若要生存在魔界,就得遵守那裡的規則;就像要在某個國家求得安逸生活,就得服從該國的法律是一樣的道理。到這邊,桑雅納說的我都能夠理解。
他為之後要解釋的種種鋪下基本觀念,好讓我可以更駕輕就熟進入狀況。他強調,即使是頂著吸血鬼頭銜,他仍要遵循魔界的生活型態:弱肉強食。為了防止他的家族被其他勢力併吞,獲得更強大的力量就成了當務之急。不過,吸血鬼是很重視純淨血統的一族。他們寧可讓人口數面臨驟降問題,也不願與其他魔族通婚,污然其血脈。即便想要維護這種優越心態,然而,殘酷的現實卻是,在目前的生活現況,他們逼得必須要另尋他路,思考要怎麼維持一定人口,捍衛他們原有的勢力,甚至走上擴張。
「和半死或失去求生意志的人類交換條件,給予他們吸血鬼的力量,而他們得奉獻出生命。」說這句話時,桑雅納認真的眼神讓我數度懷疑,難道他是在借機給我一個選擇,要我一旦面臨類似絕望時,也可以這麼做的意思?若先把這疑惑放下回到主題,那便可以說得通之前弟弟范諾曾描述給我聽,他在誤闖魔界所看見的不可思議畫面。那些他認為「沒有靈魂的軀殼」,事實上正是桑雅納賦予這群沒有求生意志,或即將死亡的人們一次重生機會,而他們得要適應吸血鬼之力的過渡期。也就是說,他們並非喪屍,而是「即將」變成吸血鬼的人類。找到這些人的來源桑雅納表示:的確,他都是從人類界找的。而哪裡最容易找到有這種念頭的人?答案很顯然可以聯想到,舉凡:地牢、行刑場、戰場??這些生死交會處皆是。因此,我國的地牢自然也成桑雅納下手目標。不過當下我立即解釋,基本上我國地牢是不怎麼使用。若真會被關進去,通常都是已經被宣判死刑,窮兇惡極,十惡不赦的死囚;要不就意圖謀取王族性命的刺客。
不過桑雅納聽到我這麼說後,他輕輕笑了。我以為是我哪裡說錯,桑雅納便給我一個乍聽之下,我還以為是我糊塗的解釋:「你賣命保護的王子真的是傷透你心了。你深信不已的榮耀,實際上卻是建立在以充滿誣陷、欺騙、自私作為基底構成的紙牌屋。你能想像嗎?那些你從未下去過的地牢,裡面關了多少無辜被指控的民眾、一心想改變國家腐敗的政治家、甚至是與你一樣,以命作為榮耀獻給王子與國王的騎士們,你都不知情吧?瞧你那表情,實在是諷刺至極。」真心想為國家好的人反而受到不公對待,他們對國家失去信心,更失去活下去的動力。與其被不公義給凌虐致死,他們寧可捨去身而為人的命運,以另一種姿態存活,或許另一個世界能給他們的,遠比做為人還要來得多。
我可以選擇不信,不聽,但是我卻沒有那麼做。反而,我深信了,深信一個認識沒多久的外人所言。堪比天方夜譚的敘述,我全都收進心底的。身為騎士的直覺,這次我迷惘了。原本我引以為傲的,國家的榮耀,王室的尊貴不凡,人民的信任,全都因為桑雅納的一席話出現動搖。而這一切的源頭全歸咎於親眼目睹被魔化的希爾王子,他六親不認,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脫序行徑,像是一把木棒,惡狠狠地敲醒了我,讓我從美好的夢境中被抽離到現實。仿若魔化的希爾王子才是真正的他,以前在我心中那完美無缺的希爾王子根本就不存在。在我的單目,我唯一能窺探這世界的右眼,同時納入了桑雅納似笑非笑的表情,還有希爾王子視我如仇人的目光。極端的兩種表情,卻硬是不協調地被參入同一畫面中。
在我尚未整頓好心情時,桑雅納的解說仍持續。他接著說明的焦點來到那間范諾誤闖的教室。他說,事實上,那裏是他向葛拉翠魔界分校校長合作,由該校新進老師進行教學演練,並同時給這些即將成為魔界一員的「半吸血鬼」建立基本知識用的特殊班。身為桑雅納最忠心的貼身僕人,榭也就擔任特殊班的招待員,或者說班導。在主人不在魔界的時候,榭便要負責管理這裡的一切大小事。
在將魔界大小事都安頓好後,桑雅納才有心力應對一直對他家族虎視眈眈的另一勢力不小,名聲狼籍的魔族家族。而那個家族的其中一員正好就是與希爾王子進行交易,魔化他,並促使那麼多無辜人們被打入地牢的元兇。起初桑雅納在接觸地牢裡的人時,他並不知道這些人被關跟魔化希爾王子的魔族有關。是到某次不經意撞見希爾王子被魔化的過程,才曉得事情的不對勁與嚴重性。因為這緣故,使得同樣發現桑雅納存在的魔族硬是與他來場死鬥。吸血鬼倘若沒有足夠鮮血,就無法使出體內潛力;以及他面對的敵人又是魔界中力大無窮,身體機能卓越的魔族。受重傷的他因此被迫關在深山中無法任意行動,更別說是回到魔界。在魔界的榭只能癡癡等待消失的主人回來,也不忘做好他被交代的責任。
桑雅納在提到榭的時候,臉上表情總會不自主洩漏驕傲與信心,這就和我在提及王室成員、希爾王子是同樣的表情。我看到時,忽然好生嫉妒。心想著為何我敬愛的王子會遭遇這種事,而這又是他本人選擇的?可是我不能讓私慾影響判斷,把討厭且無謂的念頭逐出腦袋後,桑雅納也就沒再多說什麼了。是我的不專心讓他生氣了嗎?看起來並不是這樣。我還沒問他原因,他就先說:「但我還是得跟你慎重道歉。」
「為何?」我問他。
「榭的判斷失誤,以為你弟弟是我之前曾經交代,要來輔助這些半我族成員的人,害他捲入不必要的風波。這件事,我感到抱歉。」他很高,直挺挺站著我都只能到他胸口,可是現在他頭卻低到我平視就可看見他金色頭髮的位置。我的直覺告訴我,他是真心的,由衷的,想要做點彌補。
我很重視榮耀,騎士的身份讓我覺得我的生命充滿意義,但是,我更在乎我的家人。羅許帕克家的每一人都是組成桑柏?羅許帕克的一部份。沒有他們,我就等於是沒有靈魂的空殼。所以桑雅納是道歉了沒錯,可是基於這份珍貴的情感,我仍無法在短時間內原諒他。
但扣除這件事,我同意了他的提議。他會給我「看見」世界的左眼,我要把我看到的,毫無保留給他。
在那之後,我跟桑雅納就再也沒過聯繫。彷彿那次交易是一場夢,但我照鏡子時看到的那只眼睛卻又反駁我這項推測。桑雅納說,一旦他死了,眼睛就壞了。我的一半世界仍會陷入黑暗,什麼都看不到。
不過至少現在,我在跟榭解說的同時,這只眼睛還是清楚的,那就代表桑雅納還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找尋更多力量,為了他的家族奮鬥。
我睡著了。到底過了多久,我不知曉。
當我再度睜眼環顧這世界時,它好像還跟以前一樣沒變。其實說睡著,倒也不。從我交易的人類那裡,我還是能看見一些畫面。片片斷斷的,有些是他效忠王室的日常,有些是他出去征旅的過程。挺慶幸的,頭一次與人類交易,就遇上這麼一個生活頗有趣的傢伙。
醒來後,我發現我身處在黑暗中。我是看不見任何事物存在沒錯,但我很清楚我已經醒來了。找不到出口,讓我覺得挺困擾的。都已經不曉得睡多久了,榭肯定很慌張地在找我吧?還有那群半族們,但願他們也沒事。
試圖回想我是因為什麼原因昏倒的,只記得??那時我在與人類做完交易,把我的一只眼給他以後,我們道別了。希爾?藍天的事情他說他會帶回去找人求助。都已經魔化成那樣了,要怎麼救,我也想不到能怎麼做。不過也罷,反正要是能順手將希爾?藍天體內的魔給清除掉,那我就少了一個死敵,這對我來說是再好也不過的。
他們離開時穿越的拱門照理來說應該要消失才對。其實我連它怎麼會忽然出現也不懂,畢竟要招喚傳送門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就連我要召喚出個柱子都有問題了。總之,他們離開了,那我就可以繼續把心力放在事後的收拾殘餘上。
可是那時候??好像??好像??
『想不起來了嗎?』
誰?是誰?
『你真的忘了?忘得一乾二淨?』
誰?你是誰!
『我啊、就是召喚門出來的人啊。』
黑暗中,似乎有抹人影逐漸清晰,一直到他現出原形,我遺漏的那部分記憶才從眾多碎片中被挑起——就是他!
「是你?伊耶梅塔?」出現在我眼前的男性,他是負責服侍北方某貴族的家臣。
「嗨,好久不見了,桑雅納?安德卓。」
「是你把門召喚出來的?這麼做的目的??是為了什麼?」我聽過他魔力高強,不過有這本事這倒是我頭一次聽聞。
「等你自己醒來我等了好久。榭都瘋了,差點沒把桑柏的弟弟給殺死。還有你好不容易培育起的半族們,他們也因為我舉報,全都被殺了。哎呀,真是??」
「榭??你到底幹了什麼好事,你知道嗎?難道是你家族要你幹的?」
「只答對一半喔。這件事跟溫波頓家無關。不過你也別生氣,就像你知我知的那樣啊——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要在魔界存活是很困難的事。」
「既然想針對我,那就衝著我來就好!為什麼你還要讓人類也被捲進來?」所以這代表我無法回去魔界,會被封在那座山出不去,也是因為他幹的好事嗎?
「我可沒那意思,召喚門會出現在哪,也不是我可以控制的。」
「榭呢?你說他殺了人?他人呢?」
「還在人間葛拉翠好好的啦,這你倒不用擔心。桑柏很相信我,他甚至把他跟你曾經做過的交易,以及他全告訴榭的事情,全——部——都告訴我了。」
我不知道??原來我以為距離我那麼遙遠的魔族也會有威脅到我的一天。而且還是這個在魔界中,備受讚譽的伊耶梅塔。原來,一直以來,我都被敵方把玩在手掌心嗎?
「這裏是我打造的監禁室,差那麼一點點,就要被榭跟桑柏他弟給打破了。都已經給暗示了卻還找不到辦法,真的很讓我失望。」
「把我關在這裡,你有何居心?」
「我啊,對你還算有信心,依你能力,想要重振吸血族勢力指日可待,所以才沒受委託我的人指示把你殺了。關在這裡,是想掩人耳目啦。怎樣,果然很有效吧?」
「我待在這裡多久了?」
「魔哪來時間觀念?喔——是在擔心榭嗎?如果換算人類世界的計法的話,已經六年左右了。」
我被伊耶梅塔囚禁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六年,只因為他的惡趣味,他的任性妄為?
「放我出去。」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我已經做好如果要動手也在所不辭的準備了,一旦他拒絕,我就——
「你出去的話麻煩低調點,我可不想被人說三道四我的辦事效力。」
「蛤?」
伊耶梅塔彈過指,瞬間,整個黑暗全被光給驅散,我又再度獲得視力,雖然只剩下一半,但也足以讓人振奮。
望向他的臉,黝黑臉龐上依舊是那溫和的笑容,「記得啊,保持低調。順便告訴你,我在人類世界使用的名字是『格內斯特』,還請別叫錯囉。」
空曠一片的空間,他握住像是門把的東西,輕輕向外推,門形狀往外看去的毫無疑問是人間景色。
「如果願意的話,別回去魔界,就在人界找到榭,好好活下去吧。」伊耶??不,格內斯特他對我說。
腦中又出現畫面了,我看到的是有人正要往樓梯上跑的景象。同時,我即將跨出的這扇門,外面似乎也傳來腳步聲陣陣。
我跨出第一步,角落在石板地上,接著是第二步??整個人置身在像似頂樓,正上頭掛著大鐘的地方。
腳步聲逐漸放大,我定睛在門口,迎接我的,是外表憔悴到使我心揪成一團的榭。
「主人!」
「榭!」
他腳似乎受傷,激動之餘,重心不穩,我趕緊向前接住他。
「主人!幸好你沒事??我、我等你等好久、好久??」
我摸著榭的頭髮,雖然不像以前那樣富有光澤,但也算是柔軟。熟悉感覺再度湧現,同時,我看見在門口的桑柏。人類老的速度真的很快,更加成熟穩重的他唯一不變的就是那髮型。總是擋住他左半臉的髮型。
「謝謝你。」不知道為何,我就想跟這名人類說這句話。
王室地牢自從發生希爾王子被魔化的醜聞後就不再使用過。它與其說要用來關犯錯的人,還不如說是要讓國王有個懲戒自己的提醒。無時無刻告訴他:你的兒子曾經為了力量,而鑄下大錯。
當年即便桑柏已經盡力把人帶回城堡,尋求格內斯特幫助,但還是晚了一步。他的肉體因為支撐不了魔族的力量腐敗了。與其讓魔頂著希爾?藍天的外表肆虐妄為,還不如就讓格內斯特把他封印著吧。這般結論讓事情就此落幕。
他如今舊地重遊,是想看看當時希爾王子是以怎樣的心情將無辜的人關入大牢。不過他發現自己錯了,而且錯得荒唐。
自嘲的笑聲引來跟隨他的格內斯特注意,他欣賞桑柏罕見的反應,問:「想到什麼事讓你這麼開心?」
開心嗎?這算開心,還是因為解脫而釋出的情緒?他的回應是:「不、我只是覺得自己還有很多地方需要改進。想到以前自以為是的模樣,才會不小心笑了出來。」
格內斯特從桑柏加入保衛王室的行列以來就和一見如故,他喜歡這名人類,但即使如此,他的身份,與他曾經做過的事,他卻從未老實告訴桑柏過。
現在還不是時候,而且也沒有說的必要。他想。
腿斷了的范諾等於被限制行動自由。他苦著一張臉趴在窗臺,望著那晴朗到詛咒最好突然來個頃盆大雨的天氣。如果能因為這樣,讓大家無法出門跟他一樣待在家裡那最好。
『你原來也挺幼稚的啊。』潛藏在他體內的魔族在窺探到他內心想法時,突然說道。
「我很倒霉欸。久久回家一次就遇上這種事,而且還找不到兇手報仇。」
『誰叫你們人類那麼弱小。就算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是一樣會被震暈啦。』
范諾不想理會奈武,他把目光落在就在他們家附近的那片綠茵森林。小時候他都會跟大哥到裡面探險,金姆偶爾也會跟,不過他太膽小了,多半還是他跟大哥兩人一起去。
現在大家都長大了,各自有自己的生活重心。在他因為魔化而離開家的這幾年,更是表現出明顯差異。大哥把他送回來後隔天就又回城裡了。范諾還是來不及從大哥那裡獲得滿意答案,到底桑雅納他去哪了?榭呢?他還待在葛拉翠嗎?許多困惑卡住他思緒,讓得不到回應的范諾心情更是鬱悶不少。他只好以把玩金姆練習操控元素魔法會用到的道具打發時間。不過范諾很清楚,任憑他怎麼玩弄,那小道具就是不會有任何反應,因為他註定天生就是個零魔法天分的人。所以才會連自己闖到魔界都不知道,更不曉得榭不是人。
『啊。』
聽到奈武發出的單音節范諾倒是沒有太在意,反正這傢伙時常會這樣,沒來由發出一些怪聲音,范諾他早就習慣了。
反倒是他房間的門被打開,金姆這次倒把他頭髮整個束起,端秀的臉龐看起來有精神些。「范諾,娜娜他們去市集買了你愛吃的小吃,放在廚房,要吃嗎?」
「啊,好啊。」心情不美麗就靠吃發洩吧!范諾如是想。
跟隨金姆攙扶緩慢離開房間,沒有關上的窗戶外有隻蝙蝠光天化日下振翅闖了進來。
牠化為人形,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小罐容器,裡面裝的是吸血鬼受傷最常使用的藥膏。他不知道這對人類骨折來說到底有沒有效,主要他是想表達歉意,為自己的莽撞致歉。
「主人,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轉頭看向不知何時出現在窗簾旁的男子,他身材高聳,沈默不語的模樣,非常巧妙地融入背景中。
全身被黑色斗篷包得密不通風的吸血鬼僅露出雙眼;一只黯淡無光失去原有的色彩,另一只還保留它的美麗。
對於忠心屬下的問題,吸血鬼回:「去找更多需要我們的人,給他們重生機會,就和以前一樣。」
「所以還會有第二個葛拉翠嗎?」
吸血鬼苦笑,現在的他可不方便再用桑雅納這個名字生存下去,所以也無法採用屬下如此明目張膽的方法。魔界已經以為他死了,那麼就讓他們這麼想吧。現在是緊要時刻,他得守住最低限度的可能性,趁機搜集更多可能的力量,讓吸血鬼可以重振勢力,再度與魔族抗衡。
「不了。認識這些人類就已經夠讓我們受盡苦頭,我可不想再經歷一次。」
經歷過的那些事,留在過去就好。榭是這樣想的。可是他還是有件耿耿於懷的事總覺得應該搞清楚,「在主人與敵方交手的那天,我好像看到了幻覺。」
是很多種畫面疊在一起,還有他敬愛的主人被人類男子砍傷的畫面。
「應該也是他幹的好事吧?」雖然他不知道格內斯特為何要這樣做。不過對方肯定會用「受人委託」這個詞曖昧帶過。他很難從對方身上得到它真正想要的答案,在實際交手過後,他有這種感覺。
「那麼如果??」
「你如果還是覺得虧欠他的話,你可以留給他聯絡方式啊。我可沒限制你一定要無時無刻跟著我。好歹,我也是風光一時的吸血鬼王,應付一些偷襲等等的小動作還綽綽有餘啦。」
桑雅納?安德卓,真正身份為吸血鬼族內歷年以來,年紀輕輕就登基;也是任期最短,無緣無故就失蹤的王者。
不管他的王,他的主人現在是何種身份,在他眼裡,他就是他的一切。人類男子曾要他別被自己的忠誠蒙蔽,可是他想,這名吸血鬼值得他這麼做。
榭感激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