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肉口味》
長期旅居海外的兄長突然傳來過世的消息。
原本就是個性格顧人怨的傢伙，留下的東西當然不怎麼讓人感興趣──但不曉得怎麼弄的，他家那個半大不小的兒子，居然就這樣，帶著行李被輾轉運送來到我家。
這小鬼有著一頭深棕色的捲髮、牛奶一樣白的嫩臉蛋、噘著圓嘟嘟的小嘴，不怎麼說話；水汪汪的藍色眼珠子好奇地觀察著四周──天使般的臉蛋，完全看不出老哥的任何不良基因；老哥那個廢物，到底上哪搞出來這小鬼頭的，難不成娶了白人老婆？還有，國外的社福機構都這麼草率的嗎？他老婆那邊沒有親戚嗎？雖然莫名其妙答應下來的我也有點失常就是了──
我居然特地跟公司請假，趕在社工人員來檢查之前，勉強在屋子裡清出來一個臥房，還大肆採購應該適合的寢具、可調整式書桌椅、學童用檯燈等等有的沒的……
「這裡從今天開始就是你房間囉，」很久沒跟小孩相處了，我蹲下面對他，用有些彆腳的英文嘗試對他釋出善意，「呃──？」
這個長著一副洋娃娃模樣的小鬼頭，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像是終於確認我沒有惡意後，才張開嘴巴，用有些洋腔洋調的中文說：「我是杰瑞。」
啊，你會說中文啊？早說嘛。
「嗨，杰瑞。」我與他握手，「我是你叔叔──呃，叔叔就是你爸爸的弟弟。從今天開始，我們要住一起了。」
「嗯。」杰瑞點點頭，對自己接下來的狀況沒什麼意見，逕自走進房間，坐到他的單人床上，摸了摸他的枕頭與床單──看起來應該還算滿意──他抬頭問我，「叔叔，你幾歲？」
「我？」我愣了一會兒，這幾年還真的沒怎麼在過生日了，連自己幾歲都要算一下，「呃，應該是……應該是快三十吧？你呢？」我從口袋中掏出錢包，捏出身分證給他看，邊反問他。
「我七歲，今年要八歲了。」他接過我的身分證，看了看，眼睛睜得有些大，「你二十七歲了……你跟爹地差很多歲，爹地很老了。」
算得真快，我記得身分證上面只有寫民國年份而已啊？老哥到底教了這孩子什麼東西？
「是啊，我跟他差很多歲。」我苦笑，「你的爺爺奶奶年輕的時候很恩愛唷！」
啊糟糕！話才剛說完我就後悔了！恩愛什麼的，萬一小朋友問了怎麼辦？！等、等等，不過現在好像都提倡性教育要落實是不是？我該現在就對他解釋嗎？直接估狗性教育影片是不是比較好？不過要是搜尋出來結果是不太妙的東西怎麼辦？
啊啊，我的腦子已經開始播放明天早上社工來敲門的景象了──「先生，我們發現您對兒童播放不雅影片」什麼的……或是今天晚上半夜，我就會接到來自警察的電話，說我涉嫌猥褻未成年人什麼的，我沒有啊警察大人！可是警察肯定不會聽我的辯白的，近三十了還沒有女朋友也沒有家室，卻莫名爽快的答應收養兄的的兒子，這怎麼看都很可疑啊！
沒錯！這個世界就是對高齡未婚單身男性如此嚴酷！只要是高齡未婚單身男性，幹什麼事情都會被蓋上一層濾鏡並放大檢視，而這層濾鏡通常都是「變態」或「宅男」之類，實在不怎麼好聽的名詞啊……嗚，我難過，要是讓鄰居發現警察來找我，一定會開始謠傳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在今天之前，我一直都抱持著隨時有可能會在街角或公司的茶水間遇見真命天女的妄想，但現在這個當下，就在我說出那句蠢話後的十秒內，我感覺自己對未來的期待已經完全死絕；再見了，我的人生，再見了，我那尚未出現的真命天女，再見了，充滿無限可能的處男生活……
「叔叔，」一個聲音陡然打斷我的內心小劇場，是杰瑞，「我餓了。」
杰瑞不知何時跳下床，來到我腳邊，輕拉我的褲管，一臉淡定的看著我。
突然被拉回現實，我彷彿被自己耍了似的──杰瑞對夫妻恩愛之類的話題一點興趣也沒有，相比之下，我方才的腦內劇場根本一點也沒必要。
也是，這孩子今後就要靠我照顧了……要是再像剛才那樣，自顧自的沉浸在根本沒必要的內心戲裡面，而忽略了與孩子真正的溝通，就實在是太不像話了──我打起精神，提醒自己成年人要有成年人的樣子，要把獨當一面的氣勢拿出來，最少，在杰瑞長大之前，我得讓他覺得這個地方靠得住。
「好，那我們來準備晚餐吧！」我雙手叉腰，想要以輕鬆的口吻讓杰瑞活潑起來，「你想吃什麼？叔叔煮給你吃！」
杰瑞並沒有被我興奮期待的口氣鼓舞，他只是一臉平靜地看著我，然後語氣持平地吐出三個字。
「都可以。」
※ ※ ※ ※
我與杰瑞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七歲的傑瑞與我差整整二十歲，但相處起來出乎意料的沒太多困難──他很乖，不曾哭鬧耍脾氣、不挑食不賴床、功課學習自動自發、考試也沒出過什麼大錯，甚至不曾主動跟我討要什麼玩具之類的……我難免為此感到困惑，但又唾棄對懂事獨立的小孩感到失落的自己。
我偶爾得空，可以去杰瑞的學校接他放學，也因此接觸到不少年輕家長，在等待孩子們放學期間多會彼此互通有無──問題兒童真的是不分年代的，而且問題的嚴重性還有逐年增加的趨勢，霸凌啦暴力啦毒品啦性騷擾啦等等，在這樣的新世代中，我身為杰瑞的監護人家長，應該要感到無比慶幸了。
不……真的硬要挑什麼毛病的話，大概就是「那個」了吧？
「嗨，叔叔。」遠遠的，杰瑞看到在家長接送區等待的我，快步走了過來。
「書包給我吧。」我替他把沉甸甸的書包拿下來，打開車門讓他自己爬上後座，接著把那重死人的書包放在空座位上，「記得繫安全帶。」
他乖乖照做，我關上車門後，與隔壁的家長打了聲招呼，便回到駕駛座上，發動車子準備回家。
下班尖峰時刻，某些路段總是塞車，不過好險我已經先買了簡單的點心，方便我們倆充飢……
「今天學校如何？」我邊注意路況邊問。
「不錯。」杰瑞輕描淡寫的回答。
我從照後鏡瞄了他一眼，他已經把我買的便利商店三明治吃完了，正悠閒的望著窗外。
「下個月就是運動會了吧？」我不屈不撓的開話題。
「嗯，下下禮拜六。」
「想要我去嗎？我可以跟公司請特休。」我繼續用照後鏡偷偷觀察他的反應。
突然，杰瑞抬眼，我跟他的視線就這樣在鏡子裡接觸了。不知為何，我居然有股心虛的感覺，只好趕快調開視線假裝很專心注意前方根本沒移動的車輛。
車內的氣氛突然有些尷尬，我考慮要不要打開收音機，卻又覺得那樣有些欲蓋彌彰……啊啊，饒了我吧！為什麼會有種司機載老闆，偷瞄被抓包的感覺啊？！我可是他的監護人喔！？只要不構成犯罪，基本上我愛幹嘛都無所謂吧？！為什麼會心虛啊我？！
「都可以。」杰瑞打斷我的內心劇場，語氣淡淡的說。
「呃……」才剛從自我激辯中回神，面對這樣讓人苦惱的答案，我不禁有些無奈，但還是委婉的追加要求：「這種回答我很難做決定，請你給我一個yes/no答案。」
「嗯。」杰瑞點頭表示理解，接著思考了幾秒後，「我希望叔叔來。」
「好，那麼我會準備。」我鄭重點頭。
「謝謝叔叔。」
「不客氣。」
車陣往前挪了幾公尺，接著又停下來。我下意識又瞄了一眼照後鏡。
來了。
只見杰瑞依舊望著窗外，精實的腿在位子上輕輕踢動，姿態十分放鬆……然後，他悄悄把手舉起來，張嘴，將手指放進嘴裡，輕輕吸吮著。
沒錯。杰瑞已經七歲，年底就要滿八歲了，卻還會時不時吸自己的手指。我翻過類似的育兒書，但好像都說只要不太頻繁嚴重，就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檢查過了，杰瑞不會啃指甲，在學校也不曾有吸手指的狀況出現，只有在家裡會這樣──他只是那樣叼著，也不咬得多用力，就含著，輕輕咬個幾下……想了想，我決定拿從同事太太那兒取經來的方法試試看。
「咳嗯，杰瑞？」我假咳一聲，吸引他注意力，「你在吃手指嗎？」
「嗯。」杰瑞被發現也不覺得害羞，只是微笑著繼續咬著手，「是啊。」
「好吃嗎？」我打趣的問。
「嗯。」他漫不經心的應聲。
「什麼口味的啊？」
這次，他終於會意到我的暗示，把手從嘴裡拿出來，看著我。
「雞肉口味。」他咧嘴笑。
「……」居然連口味都回答得出來，我差點噴笑，不過忍住了。
回家路上，他沒有再把手指塞進嘴裡過，這是個好現象……一直到隔幾天的晚上，我替他檢查功課時，看到他又在含手指了。
「杰瑞，好吃嗎？」
他笑了。
「好吃。」
「什麼口味的啊？」
「雞肉口味。」
就這樣，這似乎成為我們倆個之間的一種默契。每次只要我問他好吃嗎？他就知道要把手指拿出來，接著我會用輕鬆的語氣問他什麼口味，當作緩和，他也總是回答我同樣的味道。
剛開始我以為那是因為他對雞肉情有獨鍾，但每次帶他出去外面吃東西，他也不完全都選雞肉的料理。
這個細節，就在我的大意中悄悄溜過了。
直到那天晚上……
※ ※ ※ ※
颱風夜，我前前後後檢查最少三遍有吧，窗戶、陽臺門、大門，全都對角貼上膠布增加強度，手電筒、備用電池、儲備飲用水、儲備糧食也通通都齊全，這間公寓是近五年的新房，出錯機率低，可說是萬事俱全。
這也是杰瑞跟我一起居住後，第一次的颱風經驗。他跟在我身邊看我準備東準備西，偶爾問一下為什麼，接著就認真的看我繼續忙碌──可能還沒親眼見識過颱風的力量吧，他看起來很悠哉，而我則密切關注明日停班停課的消息。
晚間九點，颱風在東部登陸了，身處暴風圈周圍的西部都市，開始明顯感覺到強風，城市裡某區傳來斷電的消息，市長坐鎮防災中心，對這次的強颱嚴陣以待。我把杰瑞弄上床，再次檢查他的門窗後，才回到自己房間，繼續追蹤颱風消息。
十一點，我中間一度睡著，醒來是馬上看到同事傳來的訊息，明天全天停班停課。我鬆了一口氣，至少不用送杰瑞上下學了，他學校附近的路段會淹水……不過，這樣就要煩惱明天中午的午餐了，難得一次，就煮泡麵給他吃好了？讓他體驗一下臺灣的颱風天風味。
午夜，十三級強風吹得窗戶滋嘎作響，我有點擔心杰瑞房間的落地窗，於是又悄悄去巡視了一遍，發現他正窩在被子裡，雙眼睜開開的看著探頭進房間的我，沒睡著。
「你還OK嗎？」我忍不住問。
「嗯。」
即便杰瑞表情鎮定，我還是有些擔心……我躊躇了一會兒，決定還是開口：
「呃，如果你會怕的話，你可以來我房間睡。」
「嗯，謝謝。」他點點頭。
「……」所以這個回答，是要來還是不要來？我有些困惑，不過為了不要讓我的口氣聽起來像個怪叔叔，我又多說了一句，「你自己決定，我不勉強，反正我今天晚上房門是開著的，我等下再檢查門窗就要睡了，你要是睡不著，可以自己來我房間睡，不用敲門。」
「好。」杰瑞笑了。
不知為何，那笑臉總讓我覺得有些怪，但我沒想太多，只輕輕掩上門，去客廳檢查陽臺門，繞了一圈後才回房間休息。
回想起來……已經多久沒有跟家人相處了呢？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著，從小跟老哥年紀差距大，也沒什麼好聊的，成年離家後就更有距離了──最後一次見面，是在爸的告別式上吧？
話說回來，老哥是怎麼死的？我居然連這件事情都不曉得，實在有些糊塗過頭……我忍不住從床頭櫃拿來平板電腦，檢查之前律師跟我聯絡的信件。
「……嗯？？」失蹤？他殺？我皺緊眉頭，慢了好幾拍才發現事情不對勁，「搞什麼──」
律師的來信上，只用寥寥幾行簡短說明了老哥的死因──杰瑞因為太多天沒去學校，老師擔心打電話來也沒人接，緊張得報警後，才發現屋子裡的主臥室滿是血跡，而杰瑞的父親已經不見人影，只留杰瑞一個人在家裡；血跡經驗是老哥自己的血，滿地乾涸的血泊已經超過致死量，屋子卻沒有入侵的痕跡，詳細情形警方還在調查，不過目前完全是一無所獲……
「呼……」我忍不住關掉螢幕，用手揉揉眉心，「這麼大的事情……」
這麼可怕的事情，我居然現在才發現……之前我都沒在看信的嗎我？為什麼我會把這麼重要的訊息忽略掉了呢？不，也許是當時我正全神貫注在收養杰瑞上吧？那陣子公司也有大案子在忙，不是焦頭爛額可以草草帶過的……
不知為何，我沒什麼太激動的情緒。我盯著牆上的時鐘，思考自己這樣是否太冷酷……但說實在的，跟那傢伙真的沒什麼童年相處的回憶，要我為此痛哭一場，實在也太……
算了，這件事情，等之後再跟那位律師談……畢竟好像是生前就寫過遺囑，說孩子要託付給我的，或許其中有什麼隱情吧？我將平板放回床頭櫃，思考了一下，決定開著夜燈，方便杰瑞半夜有需要的時候，不用摸黑走路。
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見老媽老爸，還有那個討人厭的老哥，還有杰瑞……夢裡面，杰瑞津津有味地吃著我烤的肉排，我問他好不好吃，他說好吃。
『什麼口味的啊？』
『雞肉口味。』
超沒邏輯的夢……可能是我們平時重複講的對話變成大腦的快取檔案了吧？我睡睡醒醒的，半夜還是凌晨，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我倏地睜開眼睛，睜得大大的，從夢中驚醒，一臉莫名其妙。
有東西在我的棉被裡。
一種詭異的、潤濕的、溫暖的、軟嫩的東西，正包住我棉被底下的手指頭──等、等等！！那是！！
我『唰』地掀開棉被，赫然看見那個纖瘦的人影，匍匐在我身上。
「嗨，叔叔。」
是杰瑞。
杰瑞正叼著我的左手食指，我整根手指頭都在他嘴裡，他沒有咬，只是細細的舔著含著──天啊，這是怎樣？！我傻眼的看著他，連問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整個人被震驚得發不出一絲聲音。
「滋嚕……滋嚕……呼啊……」杰瑞意猶未盡的吐出我的手指，微笑著看向我，「叔叔的味道比較好呢。」
什麼？我張嘴，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問出聲音。
「爹地是雞肉口味的……」他輕咬著我的食指，「叔叔……是小羊肉口味的呢……」
《雞肉口味》
全文完
LilyQuali
20170729
創作內容
穿越到殭屍滿滿的世界就算了等級還是0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