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固然是個很無聊的人，但我也會像個小女孩一樣幻想被告白時的場面，雖然不會到美麗白教堂或燭光晚餐時告白那樣扯，至少是很平淡溫馨、伴著微風兩人相視而笑的時刻。
反正無論如何絕對不可能是寒風冷冽的黑夜裡，兩個女人互瞪的畫面。
「這、個、嘛……」我放大音量，打破梁音告白完的沉默，「嗯……妳期望我做什麼反應？」
此話一出，我已經有會傷到她的心理準備。
「我、我只是……就……」梁音渾身一顫。
「她只是想用這個方式吸引妳的注意啦！」謝紫心惱怒說道，「真好笑！妳這傢伙都能找自己的暗戀對象背黑鍋，還有什麼事不能做的？現在又要來做什麼？就只是告白？」
「那是因為！」梁音的聲音變得強硬，「文、文雨寒，妳從來都不跟我說話、也不看我。那、那一天妳道歉的時候，我很愧疚、可我也、也好高興妳終於看著我、對著我說話……」
充盈在眼眶的淚水終於落下來，她抽噎的聲音像在打嗝，聲聲如警鐘打響在我心頭，難以言喻的違和感衝上腦際。
「是嘛！妳就是這樣對妳喜歡的人嘛！」謝紫心在旁邊冷嘲熱諷，「我現在就要送文雨寒回家，妳可以旁邊去嗎？這邊可沒有妳容身的地方喔！」
我深吸一口氣，逼迫自己冷靜，空出的手揉平擰起的眉心。
「謝紫心，妳先冷靜點。妳們誰可以告訴我，這整件事包含霸凌的部分都是怎樣的來龍去脈？」
此話效果奇佳，不只謝紫心冷靜不語，連梁音都閉上嘴不說話。
感覺也不錯，至少我有時間能整理思緒。
嗯，我想這種難堪場面的告白，應該沒有我考慮是否要交往的餘地。反正拒絕是必然的，此刻窘境在於她們之間沒告訴我的秘密。
本來這就不甘我的事，被告白後喜歡就接受、不喜歡就發卡，但梁音的狀況比較複雜，萬一我拒絕了她又自殘的話……
腦海裡不自覺浮上奇怪的念頭。
我回過神，定眼望向哭得唏哩嘩啦的梁音。
「那個，猜錯的話我道歉。」
「什麼？」
「梁音，妳該不會、也對謝紫心告白過吧？」
「嗯。」梁音的反應出乎意料地平靜。
我看向不知不覺鬆開我手臂的謝紫心，她沉著臉皺緊眉頭，那雙燃燒怒火的眼眸在梁音身上徘徊，開口道，「所以呢？跟這個女人有什麼話好講的？」
「沒，我只是想搞清楚妳們在糾結什麼。」我攤手。
「文雨寒，妳不覺得她很噁心嗎？把錯全推到別人身上還一副無辜委屈的樣子，看了就讓人倒胃口！」
這話可難說，我還不清楚霸凌的原因啊……
「我、我沒有……」梁音急於辯解，立刻被謝紫心掐去尾音。
「妳沒有？好，既然妳還有臉跟蹤我，我現在就跟妳說清楚講明白。」謝紫心不再退後，她大步往前走近梁音，露出憤恨而趾高氣昂的模樣，下巴微抬，「我討厭妳裝可憐、自殘討人關心，妳最好以後都別跟我說話，今天跟蹤我這件事我會再找時間算帳！搞清楚，錯的人可不是我，妳沒資格站在我面前批評我！」
「那妳為什麼要跟文雨寒那麼好？」梁音哭著質問謝紫心，她的膽子似乎變大不少，大概是無所顧忌了吧？
「干妳什麼事？怎樣？吃醋了？不滿了？妳腦袋在想什麼我可是清楚得很！」謝紫心冷冷一笑，「我可是想跟文雨寒當好朋友，妳咧？抱著交往的心態成天幻想她跟妳在一起的畫面，噁不噁心？」
「夠了謝紫心，我們不需要那麼引人注目……」這回換我想拉走謝紫心，現在人少還好，她們愈是大聲就愈容易吸引群眾。
「我、我……我都跟妳道過歉了，妳為什麼要逼我？可不可以不要這樣──」
「啪！」
不留情面卻也不夠乾脆的巴掌，映在梁音蒼白如紙的臉頰上。梁音沒有吭聲，任由淚水打溼那片漸漸浮起的嫣紅。
謝紫心輕喘著，揮過去的右手還微微顫抖。
「道過歉就不當一回事？換了暗戀對象就想撇清關係？」她壓沉嗓子，彷若暴風雨來襲般陰鬱、令人懼怕。
「謝……」我深恐她們之間會再有什麼大動作，謝紫心的情緒非常不對勁，而梁音的狀況亦同。
所以當謝紫心嘴角微勾，如風雨後晴朗天空的白雲輕囈時，我沒有反應過來。
「那我呢？」她低喃。
「什──」
「那我呢？妳把被妳背叛的我放在哪裡？妳帶給我的痛苦還清了沒？」
「對不起，可是──」
「那我呢！」謝紫心用盡最後的力氣大吼，回音響徹整座公園。
「住嘴！」
我不悅的大喊一聲，頓時扼殺周遭所有聲音。
「信不信妳們再吵下去就換我翻臉？」我走上前，空出一隻手抓住謝紫心的手臂，看著飲泣的梁音，「我說過有話好好講，誰讓妳們在這邊又哭又喊？」
沒有人回我話，人群被嚇跑的公園，此刻杳無人聲。
嗯，很好，總算有我插話的空間了。
「妳們想激動是妳們的事，但現在是我被妳們的事捲進去，妳們自己吵起來還把我晾在旁邊是怎樣？」我帶著強硬且不容反駁的語氣開口。
「和妳無關。」謝紫心低下頭冷冷的說，瀏海蓋上她的雙眼。
「真的和我無關？妳最近頻繁跟我接觸，就是為了讓梁音按捺不住跑來質問妳或我是吧？我不會計較妳利用我的事實，但妳搞清楚，我本來不想淌這個渾水。」
「文雨寒，那個，我真的不是有意要……」梁音說。
「還有，梁音，很抱歉我現在無法回應妳的感情。」
「咦？」大約是沒預期會得到不上不下的答案，梁音傻在原地。
「如果妳們的大吵大鬧能吵出結果，問題不會到現在還無法解決，我不管還有多少糾葛沒釐清，我們三個現在都需要冷靜一下。」我看了看謝紫心，又望向梁音，「梁音，給我時間，在我跟妳談之前，我希望妳不要擅自傷害自己。」
「好……」
「那就回去吧，我們之後再解決這個問題。」我把謝紫心半拖半拉總算逼使她移動，「雖然明天周末，但我也不能在外面待太晚啊。」
跟梁音揮別後我拖著安靜不語的謝紫心到公車站才放開她，料想這時候她再衝回去找梁音估計人也走了，但她卻沒有要移動的意思。
我放棄將裝衣服的袋子塞到她手中，默默等著她講話。
「……謝紫心，我拜託妳不講話至少也把袋子提走。」
「妳在生氣。」謝紫心的聲音十分平靜，整個人很像被潑一桶冷水，方才的激動狂亂不見蹤影。
我就不能有脾氣嗎……
「現在沒有了，剛剛的場面如果不強硬點，我擔心妳們再吵起來。」
「喔。」
「喔什麼……拿袋子啊。」
「我今天晚上可不可以睡妳家？」
「睡我家？」我茫然的複述。
不得不說，我真的沒搞懂謝紫心在想什麼過……
※
第一次帶女性朋友回家，我父母很是高興，尤其謝紫心雖然才剛跟人吵架，整個人略顯狼狽，在大人面前依然保持禮貌的態度跟從容大度的溫和，深得老人心。
我二話不說把父母親打發掉，再將謝紫心推進浴室後，回到房間打開電腦，開啟youtobe首頁上標示我的收藏的影片。
六坪大的空間安靜無聲，唯有戴上的耳罩式耳機裡傳來熟悉的樂音。
然後我開始發呆。
「在聽什麼？」謝紫心一推開門脫口就是這句話，她一手拿著換洗衣物跟吹風機另一手壓著擦頭髮的毛巾，穿著我父母從衣櫃裡翻出來的乾淨棉質休閒服，整個人散發剛洗完澡的溼氣。
「就手機裡的那些。」我隨口應道，「怎麼不在浴室裡吹頭髮？」
「我討厭濕濕的浴室。」
「好吧，那我去洗澡，電腦跟充電線隨妳用。」我聳聳肩，起身走去衣櫃拿衣服。
等我洗好澡、把衣服拿去洗衣籃放好回房間時，看到謝紫心梳好吹乾的頭髮坐在我本來坐的位置，電腦螢幕上是她臉書的畫面。
我摸了摸鼻子，默默到床上找舒適的位置坐下來，點開手機聽起音樂繼續想事情。
「妳不問我為什麼要住妳家嗎？」謝紫心回過頭，烏黑的雙瞳凝視著我。
「妳如果願意講我當然願意聽。」我嘆口氣，伸手將耳機拔下。
謝紫心沉下臉，頭轉回去面對電腦。
現在是非要我主動說話就對了。
「那好，我就不問妳這個。」我說，「妳很常住別人家嗎？」
「偶爾，國中時很常住梁音家。」
「也就是說妳只跟妳信得過、能深交的朋友一起睡對吧？」
「妳是什麼意思？」她抿嘴瞥了我一眼。
「說錯了我道歉。我只是認為……妳看起來沒有大家想像得那樣，有很多朋友……之類的。」
謝紫心沉默著，但本來移動滑鼠的手停了下來。
「這麼說吧，妳在意的東西其實很少。往自己臉上貼金蠻奇怪的……但不可否認，妳所謂好朋友的位置，大概除了梁音就是我了吧？」
「沒有梁音。」謝紫心說，「她背叛了我。」
「嗯？所以到底背叛是怎麼回事？不是她向妳告白然後妳拒絕而已嗎？」
謝紫心將椅子轉到面對我的方向，神色凝重。
「我跟妳說吧。」她眼神飄遠，聲音帶著不夠明亮的沉重，恍如深吸一口氣後跳入泥淖般的決絕。
「我跟梁音和王天正，是在國二時變好的。因為我長得好看、成績還可以、又好相處，就像高中這樣班上很多人都跟我不錯。王天正則是因為坐在我旁邊老是纏著我，而梁音又喜歡看王天正搞笑我才跟他好，我心目中的好友只有跟我坐在一起的梁音。她很溫柔、善解人意，那個時候還沒有現在陰沉……反正就那樣，我拜託她幫我寫作業她也會做，幾乎是我所有的要求她能做的都會做。可是會考結束後，梁音突然跟我說，她好像喜歡上我了……」
「好像？」
「我不知道。」謝紫心用厭惡的語氣回應我，「超噁心，我一想到原來她跟我那麼好都是有目的、想要我也喜歡她，就渾身不舒服。我這麼相信她，跟她當了兩年的好朋友，結果她居然是這樣回報我的？」
「那個，謝紫心妳不覺得妳反應有點激烈過頭嗎？」我輕咳，「再怎麼說妳都不應該歧視同性戀。」
「不一樣！」謝紫心惱怒的輕吼，「我認同同性戀，反正我不是，所以不要影響我啊！幹嘛要喜歡上我？」
……因為妳吸引到人家啊。
「她覺得受到委屈，那我咧？對，我就是寧可她不告白！我想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她卻老是露出期待的眼神，很煩、非常麻煩。所以我開始討厭她、生她的氣，就算她轉移對象喜歡上妳好了，我的好友還是不見了、沒有了。」
我點頭表示自己有聽見。
「可是告白了為什麼不能做朋友？」話才剛問我就有點後悔，這句疑問如果是問梁音，估計她又會哭出來。
對先喜歡上的人而言，告白後還當好朋友確實是痛苦的。
至於怎麼痛苦我不知道，很幸運的我到現在還沒喜歡誰過。
可是爭執發生了為什麼不能和好如初？
其實這是同樣的道理。
「妳問我？」謝紫心一臉妳在問廢話的表情，「我跟她以前是會睡在一起的喔，萬一告白後我還是跟她一起睡，她會不會想對我幹嘛？」
「嗯……我很難回答妳。」
「所以說──」
「喔，不是認同妳的意思。」我正色地說，「梁音我不熟，但以我對她的了解我想她不會對妳幹什麼。妳沒答應跟她交往，她肯定不敢動手吧？」
謝紫心語塞，似乎有口難言，她氣得直跺腳。
「妳可以疏遠她、罵她，這都很合理。但是在愛情之前，她跟妳還是朋友。」我不管她的腳發出多大的噪音，照樣繼續講。
「不可能！我就是不能接受她用那種眼神看我！好像我拒絕她、我排斥她是我的錯！」
「好吧，過去的事情還是先擱著好了。」我聳肩，「梁音現在喜歡的是我，不是妳了啊。她不會再用妳討厭的眼神看妳，也不會對妳有友情以外的期待，這樣妳還是不能接受？」
謝紫心憤恨的瞪向我，雙手抓在棉質休閒服上絞緊出皺褶。
「那我承受的痛苦咧？誰來負責？我就活該死好要吞下來嗎？」
我想到前幾個小時，她對著梁音歇斯底里吼出的話。
是不甘心吧？不甘心自己從被告白後經歷了情感上的衝擊，卻因為梁音不再糾結，那齣戲只剩自己在演；不甘心自己曾將對方視為好友，最終對方棄她而去，獨留自己苦守過往。
我輕嘆口氣。
可那又如何呢？不甘心之後，做什麼會讓自己好過一些？除了一遍遍在腦海重播痛苦，不讓自己忘記恨意，還有什麼幫助？
「不能試著放下嗎？」
「放下？」謝紫心提高音調，語氣充滿嘲弄，「只有我要放下，梁音就可以被原諒？妳──」
「謝紫心，沒有誰對誰錯。」我平靜地打斷她的話，「妳不原諒梁音，那她就不會被原諒，選擇原諒與否的決定權在妳。我只是要告訴妳，如果不放下，受傷的會是妳而不是她。」
「什麼叫受傷的人是我？」謝紫心瞇起眼，「我才沒有受傷！」
「因為拿這份痛苦折磨妳的人，是妳自己。」
謝紫心倏然安靜下來，她停止一切發洩情緒的舉動，低首不語。
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到謝紫心旁邊伸手輕拍她的頭。
其實不見得要這麼做，但我能明白她此刻的心情是壓抑且茫然的，才想適時給予一點鼓勵。
「謝紫心，放下很難，我知道。」我目光看向他處，正巧瞥到床頭櫃上泛黃的藍色相框裡塞著的一張家庭照，「但妳非得學會。妳仔細想想，如果妳再為所欲為的欺凌梁音，後果會如何？是她再次誠心跟妳道歉，還是再次自殘？妳想要的友好關係已經回不來了，那妳期望她的道歉能讓你心情多好？或者道歉後，妳又真正獲得什麼？」
「……文雨寒，妳話真多。」她悶悶地說。
「我大概就這種時候話最多。」我不置可否的回應，「況且梁音也跟妳道過歉了。」
「回頭看看過去的妳跟她，也許還是很痛苦的。可妳的朋友不會只有她一個，做不到和好如初，至少不要再拿這份感情傷害妳曾經重視的她，還有已經傷痕累累的妳。」
當我把手伸回來，謝紫心才抬頭看我，眼眸裡既是猶豫又是懊惱。
「算了，我累了，我懶得再跟妳扯。」
「喔，那就睡吧，不介意擠同一張床吧？」我打量房間裡唯一一張雙人床，料想她真不想擠我就從衣櫃裡翻被子打地鋪。
「廢話，介意的話我來住做什麼？」
「嗯，好吧。」
我看著謝紫心略帶怒意的爬上床，默默把電腦關機。
為什麼會想住別人家？
為什麼那麼在乎梁音？
我想那是因為，即使朋友再多，謝紫心心裡還是很寂寞的吧。
創作內容
小說 - 魔墜未名(停更中)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