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真好,讚美太陽。」
我陪格蕾辦完公民證以及武器持有證明,享受難得的好天氣,像這樣甚麼都不想,愚蠢的過完一天就是種享受,街上的老狗或散步的水牛也一副懶散的樣子,時不時趴在柏油路上享受雲層中透出的溫度。
完全看不出前一天才剛鎮壓完動亂的樣子。
動亂發生在軍事區內,居民也根本不曉得這件事,畢竟住在軍區附近整天聽著彈殼墜地的聲響,早就習慣了。
多虧政戰局透過廣播電臺全面鎮壓核導彈消息,大眾所聽信的版本為航空器運載試驗型油氣彈誤爆,對方送給自治警的大禮根本沒讓高港敲響警鐘。
格蕾濕漉漉的頭髮上還蓋著毛巾,公營澡堂昨夜早就拉下鐵門,只好等到早上才帶著她去公共澡堂洗澡,當然,城內澡堂是男女分開,可沒有自治警的優秀設計。
「文鶇先生,感覺很多人走過都會多看這裡一眼呢,難道有甚麼奇怪的嗎?」
有啊,當然有啊,一個半臉毀容的人走在妳這樣的可愛女孩子旁邊還不奇怪?
「妳的髮色和瞳色根本不是亞洲人的顏色好嗎?」
第一次見到她我大概也是這種反應,既吃驚又想多看一眼。
純白色的及肩短髮不像世界上的產物,湛藍色的瞳孔有如末日前的晴天,純潔無瑕的肌膚,略有曲線的標緻身材,像是不存在現實世界的藝術,如夢似幻,卻又真實無比。
「也對呢,為什麼我是白頭髮呢?」她捲著自己垂下的髮梢,丟出一個根本沒人了解的懸問。
「連妳也不知道啊?」
「嘿嘿,不知道。」
格蕾好像變得開朗了點,不曉得是不是我的錯覺。
我以為女孩子是很難對付的生物,看過其他狼人的妻小後我只對女人感到敬畏與不解。
能在狼人臉上留下爪痕的生物,大概只有狼人的老婆而已。
格蕾似乎是挺好滿足的類型,平凡的小事就能讓她開心一陣子。
例如她穿在身上那件鬆垮垮的白襯衫,她進澡堂前才把貼身衣物跟日用品買齊,光是能湊齊這些應付生活所需的瑣碎東西就足夠讓她開心,這樣節儉的個性實在讓我輕鬆不少。
因為我實在不怎麼會照顧人。
這也是我會成為裝甲步兵的原因,我不適合成為高級軍官,帶領別人不是我的專長,與其成為統領萬軍的雄獅,我寧願當隻連獅子也不敢碰的狼人。
「妳的頭髮會影響到瞄準嗎?」
「老實說……是有一點。」
她捲了捲左側碰到肩膀的髮梢,側著頭瞄準的確會滑到覘孔前。
「想要逛逛買個髮夾嗎?」
她思考了一下,張大水亮的眼睛頻頻點頭。
「嗯!」
鐵道街恐怕是全亞洲最繁華的商業中心,除了到公家的資源開發局工作外,自行開店為業者也不少,沿街能見到不少食物攤販,燒烤兔子,老鼠,貓肉,甚至做成雜燴鍋之類的料理。
地下百貨是凱歌站一個奇景,從停運的電扶梯走下,服飾店和飾品店數量不少,這裡專賣一些讓人變得體面的商品,沒必要把自己打扮得人模人樣的狼人平時怎麼可能來這裡。
而這白髮少女雖然四處張望,但很明顯在顧慮我的感受,時不時就收斂自己的好奇心,還發出細微的嘆氣。
「唉,隨便妳逛,別跑太遠就好。」
「咦?真的……可以嗎?」
「找到賣髮夾的就自己挑個喜歡的款。」我從皮夾拿出一張鈔,面額不大,買髮夾綽綽有餘。
「讓文鶇先生破費了,很抱歉。」
「為了保命花點錢,別在意。」
她見我這樣說,重拾那高掛好奇心的笑顏,往她好奇的攤位跑去,那些攤販看她上相,便纏著她推銷東西,被我的眼神盯到就收斂起四處飄散的銅臭味。
找到賣飾品的小攤子,蹲坐在攤販前的老頭子還掛著眼鏡切割著裝飾用的薄金屬片,老頭子只是簡單幾聲招呼,便繼續擺弄他手中的飾品。
「自治警帶著女朋友來啊?歡迎歡迎,竟然會注意到這種角落的小店。」
「女……女……。」
「如果戀愛是病,我很健康。」
「小女孩想要甚麼款式啊?」
她的目光停在普通的髮夾上,帶點金屬色澤的消光藍,她拿起兩根同色髮夾,貼在側邊頭髮上「文鶇先生……這樣好看嗎?」
「妳好就好。」我對這種女孩子東西沒甚麼審美觀,只要不影響作戰就算她想掛個戰術手電筒在腦袋上我也沒意見。
「唉……算了,老爺爺就這兩個。」她嘆了口氣,隨即又點了點頭,像是在表達自己的無奈。
「小女孩想要你的稱讚啊,臉爛一半的,嘖嘖嘖。」
「是喔。」
「老爺爺!」她慌得連臉都紅了,急著揮手否認「文鶇先生我沒有那個意思喔!才沒有!」
「她說沒有。」
「當兵當到腦袋爛掉了啊?算了,小女孩高興就好,這年頭連個媒都難作喔。」老人搖搖頭,接過大鈔碎念幾句,從櫃子裡看也不看地掏出正確的找零塞到格蕾手上。
看格蕾別好髮夾,我正準備轉身走人就被老頭給叫住,老人嚴肅的臉讓我想起新訓時站在臺上滔滔不絕的指揮官「小兄弟,我以前是不是看過你啊?我記得你好像之前有來地下百貨一次?」
我微微撇過頭,否定他的記憶「不……從來沒有。」
「文鶇先生接下來還要去哪裡?」
「買妳的裝備,一般步兵的迷彩服太爛了。」
「因為妳不是正規軍,所以大部分裝備都要自購,既然要買了,當然要換好一點的。」
她稍微朝我身旁靠了一些,輕輕地用頭撞了下我的肩膀「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才對。」
中彈的痛苦大多數人忍受不起,是沒有運氣「忍完」,因為感染或失血死在手術臺上常是步兵的命運,我還算幸運的,腦震盪和嚴重肌肉撕裂傷跟了我三個多月,其中還不乏感染跟清創手術造成的痛苦。
這還算幸運的。
而一般步兵這群卒子就是被正規彈擊中就準備蓋上白布的砲灰,裝備也只是戰後生產的,雖然仿造戰前貨色的樣子,不過品質卻是差了半個世紀。
一如往常的拐過街角,斗大的綠色招牌就掛在二三樓交界的鐵架子上,張氏軍品行的五格大字宣揚著自己在末世的地位。
推開那已經少見的玻璃門,櫥窗展列著不僅僅是瞄準器,還有些戰後研發的的輕兵器與非制式軍火,它們一塵不染都歸功於繼承家業的女掌櫃,俗稱瑜姊的女性。
她一如往常地紮著馬尾,只穿著一件黑色的無袖背心,衣服綁在腰上,坐在櫃檯前清理著墊板上細部分解的小零件。
「怎麼?鶇鶇,來保槍啊?」
「瑜姊,我來幫她挑裝備的。」
這位一百四十幾公分,扎著馬尾的「姊姊」是軍品店的老闆娘,這家店戰前原是賣些軍用品,戰後與自治警合作,如果用不慣制式的公發裝備,就得自掏腰包來這裡消費。
我跟她沒有血緣關係,純粹是我年紀比她小罷了。
「幫她準備一套特等射手裝備,盡可能降低被彈率,還要給她一款輕便的夜視鏡。」
「那──麼可愛的女孩子要跟你一起上戰場?鶇鶇你很能幹嘛。」
「她自願的。」我不以為然地帶過,眼神晃過槍架上的冰冷鐵塊。
「那就讓姊姊帶她進去挑衣服啦,嘿嘿嘿嘿,肯定讓妳美觀與防護力兼具的喔。」
「請……請多指教。」
在帷幕後面傳來女性私語同時,我審視貨架上的商品,我偶爾也會來買些任務會需要用到的小道具或是槍枝零部件。
「喂,瑜姊!我之前放在這邊的防彈纖維斗篷呢?」
「在第三排貨架最上層。」
她每次形容位置都模稜兩可,找也難找,但再追問下去她也形容不出個所以然,我寧願自己去翻出來。
「在哪裡呢……。」
*
「沒想到鶇鶇竟然還會有同伴啊……。」與她平時在文鶇面前的表情不同,欣慰的微笑攀上她的嘴角。
「妳叫甚麼名字?」
「格蕾,請問要怎麼稱呼妳比較好。」
「很奇特的名字呢,妳該不會是留在這座島上的外國人後代吧?別覺得緊張啦,我們沒有愛國者那麼崇尚本島血統這玩意兒,叫我瑜姐就可以了喔。」
「請問瑜姐跟文鶇先生認識很久了嗎?」
她用食指指尖抵著下巴,稍微想了一下「五六年有了吧。」
「雖然這樣冷不防地問有些失禮……請問以前的文鶇先生,是甚麼樣子呢?」
「那就讓姐姐我先問妳的問題吧,妳覺得現在的鶇鶇怎麼樣?」
「在戰鬥裡異常冷酷,像是靠著本能在廢土生存,臉上很難看見表情,語氣也沒甚麼抑揚頓挫,有點難捉摸的一個人吧……不過文鶇先生其實很體貼很溫柔,只是平常看不出來而已。」
瑜姊爽朗地笑了幾聲「哼哼,他的本性完全沒變過呢。」
「他參與的任務越多,我覺得他的笑容就越來越少,當他成為裝甲步兵後,他的眼神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但那個單位似乎把他
的感情剝奪了。」
「狼人中隊……。」
「據說是支為了維護國家安全與資源搜索而誕生的部隊,十一月起義時,他扮演的角色正是前者,如果他探討正確性,他就會越來越痛苦。」
最後為了緩解這層痛苦,他會選擇放棄思考。
成為全身武裝,毫無情感的絞肉機。
「但在這之前……大墩包圍戰時,他還有……。」
瑜姊音量漸小,閉上了嘴巴,露出略有感慨的表情微微一笑「算了,當我沒說吧,畢竟放眼現在比較重要。」
「不過我相信妳會逐漸了解的。」
這層堅冰她無法破除,她的家業正是提供武器,光從這一點上她就已經在協助許多無法攤上檯面的舉動。
但這些舉動,確實有必要性存在。
自治警的歷史布滿血腥,曾經這片區域動盪不堪,如同激起水面漣漪的猩紅血滴,但乘載著舊政府國防軍意志的鐵灰色迷彩,將一切畫上句點。
高港在幾十年前曾如亂世之城,父執輩那代活在核後生物與強盜的陰影下,動盪,衰敗的社會,人貧困而病態,與這些恐怖相比,軍隊為了秩序而獵殺掀起波瀾的反對者,人們適應與比較,對於這些熟識無睹。
人們適應了受保護與制約的新生活,很快地,長城築起,數十年間,高港完成了無比的成就,回復南迴通線,收復東遺,向北征討,搜索科技,民眾對於軍隊權力的彭湃心潮沖淡了剷除政敵的輿論。
她早已經是一丘之貉,沒有那個臉皮厚顏無恥地說出戰爭全然為非的笑話。
她無法讓文鶇回到以前的模樣,但在這適應殘酷現實的變化途中,她只希望她的弟弟不會迷失自我,不會因此而墮落。
她仍記得文鶇第一次光顧店裡,那左顧右盼,四處探尋的模樣,現在他雖然少了表情,但眼神仍告訴她,仍存有一絲情感。
原因正是眼前正忙著穿上黑色連身服的少女。
「格蕾,鶇鶇在外拜託你了喔。」
「鶇鶇的本性不壞,絕對是這個時代能信任的人。」
「是的,我會陪著文鶇先生冒險的。」
「但是……不行偷跑喔。」
「咦?請問偷跑是甚麼意思?」
她露出一抹壞笑,為格蕾戴上形似風鏡的夜視鏡。
「去問問他啊。」
*
戰前有三好,堅韌,耐用,質量高。
這句話總是自治警搜刮戰前科技的名言,大多數戰前貨我們根本沒有足夠的技術能夠生產,寄放在這裡的都是我搜刮來的好東西,這些好貨上繳給中央顯然有些浪費。
會有這些想法也多虧了不少慘痛經驗。
上繳的戰前槍被殺肉應付軍備檢查,我發誓再也不把戰前貨帶進軍營裡給那些不懂價值的白癡糟蹋。
我寧願藏在店裡也不想要好東西被分屍埋在土裡等那半年一次的狗屁檢查。
我掀開瓦楞紙做的盒子,將折成精緻方塊的鐵灰色布料攤開。
長度足以遮蔽全身,寬鬆的設計方便伸展肢體,能夠阻擋紅外線溢散,相當保暖。
「鶇鶇你看,鏘鏘!」
「文鶇先生……這樣應該不會很奇怪吧?」她顯然很在乎我的眼光,但我只在乎這東西到底實不實用。
「不會,而且迷彩服穿上,斗篷披上也看不到。」
襯托身體優美線條的全黑連身衣,本質上是件強化身體機能的防護服,雖然只能擋下二十公尺外的.38手槍彈,對付土匪已經綽綽有餘,搭上戰前的防彈迷彩服,他們的小手槍或土造步槍不太可能有機會擊穿。
「迷彩服是戰前的防彈布料做的,客官你看,要害部分的防彈能力可以達到三A等級喔!」
「那真是太好了!賣我一個防彈插板跟女用的戰術背心,她胸圍……目測有E,幫她挑一款穿起來舒適的,我記得妳也有個戰前的骨盆防爆護具吧,賣我。」她那形似地下電臺的推銷語氣被我草草打發,精準觀測技術讓格蕾摀起胸口,帶羞尷尬地避開我的一如往常的淡然視線。
「好好好,不過鶇鶇你這樣對女孩子已經算性騷擾了喔。」
「拜託不要自由心證我喔。」
格蕾換上精確射手使用的防彈迷彩服,衣領後緣用拉鍊扣上了帶著硬質帽頂的連帽,護目鏡造型如同風鏡,整套服裝給人的感覺就像飄忽不定的影子,輕巧,迅速,致命。
這套裝備已經將被彈率降到最低,我得敬佩瑜姊的能力,輕量化裝備,卻不失美感與實用性。
不論何種步兵,重量永遠是我們精神與耐力的負擔,肌肉不如活塞引擎一樣耐久,無能的懸吊系統無法負荷過多重量,長征所需要的糧食,飲水,彈藥,武器,這些累加的重量無時無刻摧殘行軍者的精神。
防護與重量的取捨便是永遠無法結束的戰爭,士兵追求的東西很簡單,更輕的裝備,更好的防護,更他媽好吃的軍糧。
還有更強大的武器。
「這傢伙不錯,我正缺一把防身武器。」
我拿起掛在槍架上的霰彈槍,拉開槍面上的拉柄,從拋殼窗外端倪它的結構。
戰後生產的AS05突擊霰彈槍,十二發直式彈匣,12號口徑霰彈,鐵灰色合金外殼,唯一在槍身能見到的突起只有左右連動的保險,沒有多餘修飾的造型,表示它沒有可摺式槍托之類的脆弱花樣,與其說它是槍,不如說是可以發射霰彈的一塊金屬。
「鶇鶇眼光很好嘛,槍殼是一體成形鋁合金,內部材質全是不銹鋼,現在買可以算你便宜一點喔。」
「拿來打土狗還不錯,制止力夠強。」
「我要付多少。」我懶得理會瑜姊推銷時的怪腔怪調,劈頭就問價錢。
「除了這套戰術連身套裝跟夜視鏡以外,都是你寄放在我這邊的戰前貨,算上那把霰彈槍跟你拿的彈藥盒,便宜一點……大概這個金額……。」
「可是為什麼你要多買一把?那柄柯爾特手槍還不夠用嗎?」
「柯爾特送她了。」
她露出吃驚的神色,見到我一張臉面無表情,她也只是面露欣慰地微笑,隨即用了句推銷的客套話帶過「哼──那就算你便宜一點吧。」她像是要化解瞬間的尷尬一般,按了幾下計算機。
哇幹,六位數,這個月吃土。
「拜託分期,復活節還沒到。」
「好啦,發薪就發薪,你們軍隊就是喜歡用些奇怪的說法。」
「這叫苦中作樂。」
不過錢留著也沒甚麼用,連自己甚麼時候在荒野掛掉也不曉得,拿來升級裝備還比較實際。
「二十……二十……。」一見到帳單數目,格蕾就嚇得臉色發白,雖然有一半都落在霰彈槍上,不過她的理解沒什麼錯,自治警致力恢復戰前榮光,連幣值也不意外,知道妳的命有多貴就好。
「我……我會好好工作還債的!」
「隨軍支援人員也有不少錢,雖然有加給也是死薪水就對了,總之好好幹吧。」
看格蕾雙眼燃起熊熊鬥志的樣子我也不好意思說我基本上沒什麼在花錢,只有回高港的時候對著軍需品大筆大筆的砸,一整年幾乎都在廢土上過的乞丐兵,唯一打劫他的對象只有政府稅務局這個最大尾的流氓而已。
「對了,文鶇先生,剛才在試穿的時候瑜姊叫我不要偷跑,請問是甚麼意思?」
「她忘記吃藥,別理她。」
「理理人家嘛,欸嘿。」她吐著舌頭,故作俏皮的模樣很難讓人認同她是接近三十歲的女人。
「不要。」
「哎呀你已經理人家了啊,鶇鶇真的好可愛。」
夭壽,她是唯一能讓我認真地覺得煩躁的女人。
「隨便妳怎麼想,我要走了。」
「鶇鶇要加油喔,如果冒險途中有好故事要講給姊姊聽喔。」
「妳已經看過了。」語畢,我推開門。
「也是呢……。」
「目前……的確是好故事。」她細聲低語,僅能在閉門聲中勉強聽見其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