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的人數越來越少了,本來以為這只是個都市傳說,直到過完一年級來到二年級之後班上少了一半的人之後才發現這並不是都市傳說。所以為了查出事情的真相,我將寶貴的注意力從手機電腦漫畫動畫電影小說慢跑女朋友課業打工身上挪開,開始留意周遭的狀況。然後鏘鏘──發現了。
時間大多是傍晚叮咚叮咚當的鐘聲響起來的時候,老太婆與拉車喀啦喀啦、喀啦喀啦的走下山坡,移動速度不算太慢,拉車非常巨大,老太婆不是用拉的而是用抵著的阻止下滑,然後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在柏油路上,坡道的尾端是出口,她一腳先踏出短欄桿之後,往前一蹬,不到半秒的停頓拉車浮上空中接著掉落彈個一下,老太婆則繼續走,出了出口之後是一條小巷,然後是另一個坡道,左轉往上,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我在意的點是蓋在拉車上的黑布,遮掩住內容物讓我很不安,最近的風已經大到讓黑布可以起伏呈現出內容物的輪廓,四個人併排躺在一起──我看到的是這樣,昨天、前天、大前天,都是這樣。
如果真的是真的的話,這四天已經有十六個人被抬下山了,那這也難怪學生的人數會不斷的減少了,但是確定嗎?當然不確定。可是總是有可能,與其挖掘其它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可能性,不如探究這個可能到底,哪怕最後的結果是不可能的個數增加了也是一種進度。
隔天同一時間我坐在機車坐墊上等待時,喀啦喀啦聲響起,伴隨一起的是三個女生一邊嘻笑一邊幫著老太婆拉車,她們的手抓著邊緣黑布凹陷下去,四個人形若隱若現,就在她們眼皮子底下,為什麼她們沒有發現呢?我比看到牛肉麵店老闆的手指插進湯裡還心驚膽顫,她們就這麼消失在轉角處。晚上女朋友傳了個網址給我,我點進去看到我們學校的粉絲團上有人貼了照片,是今天的三個女生與老太婆的合照,女朋友說,真是熱心的人ㄇ。我回說,妳認識她們嗎?她說,ㄅ認識。
那妳認識那個老婆婆嗎?
ㄅ認識喔。
我不知道該講甚麼,只好回了一張貼圖便結束對話。
在隔天同一時間,我取代了昨天三個女學生的位子,做著一樣的事情,老太婆和我一前一後移動著拉車,時間彷彿放慢了速度,不僅鐘聲叮──噹──叮──噹──連輪子的喀──啦──喀──啦──也,一旁的路人學生們也緩緩的踏出腳步,不只眼前所見的一切,就連日益漸強的冷風此時此刻也像有人抓著冰塊一般滑過脖子鑽進衣袖內在竄出來直打哆嗦,雞皮疙瘩一粒一粒彈起的樣子清晰可見,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好像不知不覺地──就來到這裡。從高處俯視著老太婆的背影逐漸和在雲林的阿嬤的背影相重疊,我搖搖頭,嘗試甩開幻覺,阿嬤消失之後是住在元長的外婆的背影浮現出來,我搖搖頭,嘗試甩開幻覺,然後是老媽,接下來是老爸,最後是我國小同學林俊智,我一愣,國小回家都要排排站好隊過馬路,當時我剛好鞋帶掉了於是我彎腰下去,我之後的隊伍停住了,咻碰一聲頭髮隨風而起,吹起風的兇手在我面前把一秒前我還看著的林俊智的背影撞爛,忽然想起林俊智已經死了,我掀開黑布。老太婆倏然停下腳步,重心不穩的我摔進拉車內。
車上,我坐在駕駛座後方唱歌,爸爸媽媽阿嬤外婆在聊天,在市區內速度快不起來,窗外的招牌快速通過,注意到時已經快到不行了,前方爸爸用力狂踩似乎完全沒有作用的剎車,不知道是誰也許是我大聲尖叫,往前一點是一隊小學生正在過馬路,啊其中一個蹲下來了,這一點距離瞬間化為零,咻碰一聲我看到自己抬頭看著車窗內的自己然後轉圈轉圈轉圈撞上什麼東西之後我的身體短暫浮空的期間我仍然轉圈轉圈轉圈……靜止。
無法動彈……我覺得自己像塊黏土,與鐵與塑膠與皮揉成一坨黏在未知的地處,為何在我眼前的是一隻腳,我動動自己的腳,沒感覺。滴……答……動動自己的手,沒感覺。滴……答……
僅能聽到──
滴……答……
的聲音。
滴……答……
翻過身,我看到乳白色的背影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向前一觸便摸到真實的不能在真實的軀體,女朋友恩一聲轉過來正眼面對我,真好,她說。
原來如此不是隔天而是隔壁嗎,結果我把她叫過來了啊,我們之間的距離透過網路交流可以化為無,在茫茫人海中我選擇了她她選擇了我,科技好厲害,在電話發明之前情人間也許得提筆寫信,在網路出現之前每個月都有打爆電話費的新聞,現在連這新聞也沒了。
假ㄉ。她說。
什麼東西假的?
這一切。她說。
這一切?
自從出車禍之後,你就變得心ㄅ在焉的。她說。
恩?
你的心放在哪裡。她說。
你在看什ㄇ。她說。
你在想什ㄇ。她說。
你在做什ㄇ。她說。
我在看妳。
我想跟妳做愛。
我正在上妳。
你的心放在哪裡。
我的心在──
這裡。
所以說,我的心放在這裡呀。
我一把抓住女朋友的心臟撕扯開來。
噗呼……
手臂因為被腦袋壓著許久而麻掉,我對著螢幕發呆,自己發出去的貼圖維持的滑稽的姿勢動態,意思是再見。
這次是真正的隔天,我與女朋友一起幫忙老太婆,從她們兩人的聊天內容所知老太婆是附近的居民,每天從學校撿回收,她就只是一般的老太婆而已,翻開黑布也只不過就是一般的回收物,只是很臭。刺鼻的臭味使我皺緊眉頭不禁流下眼淚,老太婆還好說,女朋友絲毫不為所動是怎麼回事,是沒有眼淚的女人嗎?愛上她的我真的沒問題嗎?
就在我這樣質疑自己的時候路途已經到了盡頭,老太婆說謝啦,小夥子。她好像之前就看過我好幾次了,還認得我,這是當然,因為我之前一直看著她。並且不相信,陌生人竟然會幫助陌生人。陌生人竟然會對陌生人釋出善意。我的女朋友是個好人,所以我才喜歡她。
過了不久,學校終於不堪少子化的影響廢校了,算是有個善終吧,我和女朋友一起轉到別的學校,有新校園,有新同學,也有新老太婆。
關於夢,我後來是這樣想的。我之前心不在焉──不,是我之前太沉迷其他事物,可是如果不把注意力完全的放在這些地方我一定會死,那天早上我和女朋友談了許久,我已經沒事了。她的眼睛映照著我的身影,是過去的自己,已經跟著爸爸媽媽阿嬤外婆俊智一起死了。
為何死亡時間相差十幾年的他們會一起出現呢?死亡與死亡之間有距離嗎?
我與他們之間的距離或許就是生死之間的距離,既然如此,那到底是遠還是近呢?是遙不可及還是近在咫尺?
也許當時他們正在我的心中,然後我的心中也有一個過去的我,在我的心中大家都在一起,所以我們在那一晚是沒有距離的。
我將想法告訴女朋友,她回我說,你有記ㄉ道別ㄇ?我忘記了。
我忘記和他們打招呼,寒暄一番,然後道別。作為代替,我只能好好的活下去。
我傳出一張貼圖,存在心中。
意思是再見。
如果還有下一次,也許他們會看到。
<我們之間的距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