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然後我從夢中醒來。
從床上爬起來的過程十分艱難,就像打了一場必輸的仗一樣,壯烈又無奈,最終我的尿意戰勝了懶散。半夜上廁所已經成為了我多年的習慣,改不過來,不論是睡前上不上廁所喝不喝水都無法改善,所以我從來沒有一覺到天亮過,總是要在全家人都熟睡的這個時段穿過那不算長的走廊。解放完之後,隨之而來的寒意衝上腦門,我打了個冷顫,忽然間有種奇怪的感覺,不知如何形容,彷彿有不明所以的力量在驅使我一般,我開始在走廊來回走動。
在特別調整過的燈光下,走廊顯得十分陰暗,我的房間在最邊邊,距離廁所隔了三個房間。我的父母住在其中一間,阿公則自己住一間,小時候,很小的時候,我剛開始自己一個人睡的時候,都會偷偷跑到父母的房間去,恩,對當時的我來說應該算是「以前的房間」,這麼一想,也許這半夜醒過來的習慣也不完全是因為尿意的關係。吧?
說到習慣,我也習慣了,阿公的房門從來不關的,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在床上呼呼大睡的阿公,就像這樣──沒有,房間裡空空如也,冷清又乾淨的空間像是好幾年沒人住過一樣。
到底幾年了──我不清楚。我的頭昏很久了,記憶好像一攤死水,腦袋時常轉不過來,覺得很重,連老師都問我幹嘛一直發呆,我回答不出來。自從阿公住院之後,我很快就習慣了他不在的日子,就跟還在差不多。
一開始也是彷彿有重擔壓在身上似的不舒服,到現在卻連這份不舒服也一起習慣了。
習慣了,習慣了。在我走不知道第幾趟的時候,正感到厭煩,心想,我到底在幹嘛啊打算回去睡覺的瞬間嘎然止步,我在阿公「以前的房間」前停住。我看到那個東西,然後停了下來。
恩。
為什麼會注意到,為什麼會想到,為什麼會突然注意到,為什麼會突然想到,我真的無法回答。這是阿公的房間,不會跟父母房間認錯是因為門框上貼了一張符。我認得這張符,全家就只有這麼一張貼在阿公的門上。
……這感覺就像在吃魚一樣,平常把魚刺視為理所當然的挑掉,甚至咬碎吞入腹中,可是一但梗在喉間,它的存在感就變得無限大。
不舒服、不舒爽、覺得痛苦,覺得辛苦。
這張符就是梗在我喉嚨的那根魚刺。
所以我撕下了那張符。
依然覺得痛苦。
2、
「然後你就來找我了?」
然後我就去找他了。
在符的背後留有電話和地址,我遵循著找到了這個地方,眼前的男人穿著白襯衫與黑西裝褲,我彎了一下身子,稍微看到了大門裡的擺設,土地公?城隍爺?媽祖?三山國王?保生大帝?大概就像這樣佈置,與我過去看過的任何一個宮廟一樣(其實我也根本分不出來差在哪裡)。男人沒有讓我進去的意思。
我一五一十的把事情告訴了他。
也有沒告訴他的事。
沒告訴他的是,我和阿公的感情其實並沒有很好,雖不至於到陌生人的程度,卻也不比同住一間的陌生人要好多少。我對他最大的印象就是身體很健康。健康、很健康,簡直讓人無法相信,一個不出門,整天宅在家抽菸的老人怎麼會這麼健康。
反倒是從以前就很親的阿嬤重病走了,這點讓我的心情很不平衡。我甚至有點怨懟阿公,認為也許是二手菸才害了她,儘管她是因為心臟病發才離開的。不過仔細想想,就算阿嬤還在時,我也極少與阿公說話,最常的是我與阿公在同一個房間看著同一臺電視,好幾個小時沒互動,直到阿嬤出現才屁顛屁顛的跑去找她。就算她到現在還活著,我跟阿公應該也不會再有更進一步的交流了吧。
話說回來,阿嬤過世時,我還沒有這種異樣的不適感。
我曾經問過媽媽,阿公怎麼這麼厲害,都不會生病甚麼的,媽媽說她也不知道,爸爸也是一樣的回答,我又指著門框上的這張符問:「是因為這張符的關係嗎?」他們都說不知道。
後來阿公就中風了。那時候也還沒有這種異樣的不適感。
3、
「如果跟符有關,那是否我把它貼在阿公的病房裡,阿公就會好起來?」
「恩,對,恩──不對,符只是紀念品罷了,你到別的地方求神拜佛哭爹喊娘也一樣沒用。」
「為什麼──」
「那是因為──你阿公來的是我們這一間。我們專門實現別人的夢想,你阿公的夢想肯定實現了,不信你可以問問他。」
怎麼問啊!
「不要誤會,這裡不是什麼可疑的地方,我們只是將成功的方式與祕訣分享給大家而已,將好東西跟好朋友分享,欸,少年,我看你不錯喔,過來,讓我看看。」
大大的笑容,在男人的臉上綻放開來,從我的角度去看,他的臉色有點陰暗,顯得牙齒像是自己會發光似的,有種會被刺瞎的錯覺。
「你有沒有夢想?」
「……」
「你想要,享受人生嗎?」「你的人生觀正面嗎?」
「你想要,年紀輕輕就成功嗎?」「你想要,環遊世界嗎?」
「你想要,自由的運用時間和金錢嗎?」「你會不會覺得活得很彆扭?」
男人停頓了一刻,繼續說:「我們的理念和別人不一樣,我們提倡的是腳踏實地。腳踏實地的工作,腳踏實地的賺錢,腳踏實地的實現夢想,只要肯努力,在對的方向努力,你一定可以成功。一百萬年前,火改變了人類的歷史,現在你只要加入我們,就可以改變你的未來。
「既然你阿公有這張符,代表他是我們的一員,你能找到這裡算你厲害,您真內行。其實晚上我們有一個集會,還有許多像你這樣的人會來參加,記得要來喔,我會在這裡等你,不見不散。」
他很熟絡的拍拍我的肩膀,很熱絡的跟我握手,我雖然到現在還不知道男人的名字,但我還是沒有放開他的手。「……孩子,你還有什麼問題嗎?」他看起來似乎想趕我走,可是我還沒有得到任何答案。
他嘆了一口氣,把手抽回來說:「沒人告訴你,想得到別人的答案要先把問題問清楚嗎?」我搖搖頭。
「沒人告訴你,不僅問題要問清楚,也要想清楚,不然很容易被別人誆騙嗎?」我搖搖頭。
「唉呀……這可不行啊,實現夢想的第一步就是先確立目標,這種打混的想法可不行喔。你好好想一想,仔細想一想,再決定要怎麼做。然後就做吧,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從你能找到這邊來看,你至少不是個膽小鬼,也許是因為沒被管太多吧。」他喃喃自語說道,回過身前丟下一句:「心誠則靈,祝你美夢成真。」
「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恩?」
「你有剪刀嗎?」
4、
雖然問題還是沒有解決。
不過聽了男人的話之後,我的心情好像舒爽多了,腳步輕鬆起來,健步如飛彷彿成真一般,我每一個跨步,都在努力超越自己的上一步,如果繼續下去,搞不好真的能飛起來──至少也能跳過在體育課永遠跳不過的跳箱,如果是現在的話!我感覺自己能夠支配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我能夠成功掌握自己的未來,一片光明……曾聽說過一句話,當你真心想做一件事時,全世界都會幫你,現在或許就是這個時候,在餘光中,與我路過的每一個人都轉過頭來看我,驚訝地眼神令我飄飄然,他們看起來都像是路人甲、配角、跑龍套的npc,幫助我、協助我、愛護我!真爽啊!
雖然問題還是沒有解決。
不過我想很快就可以解決了。不是錯覺,我覺得所有的問題都可以在未來獲得解決。
不自覺的,或者說不知覺的,我走在一條不熟悉的路上,以前和爸爸媽媽叔叔嬸嬸姑姑姑丈來過幾次,不熟卻永生難忘,照著印象走卻不曾遲疑,就這樣我來到了一棟白色的建築物前。
仔細想來,在阿公中風之後,家庭戰爭就開打了。我不是很懂他們在說、爭辯、怒罵、咆嘯、哀鳴些什麼,我只知道在那段時間他們不論時間、地點隨時都會吵起來,這樣看來並不只是家庭戰爭,對當時的我來說猶如世界大戰。
跨入自動門,明明不熱卻滿頭大汗,明明不冷卻寒毛直豎,本來高昂的情緒逐漸被撲滅,腳……很沉重,何止是兩個世界,我懷疑是不是跑到了別的星球,怎麼這裡的重力比地球大了一萬倍,無法忍受單調的配色,我往前走,與其說是陷入泥沼不如說是身陷泥沼,寸步難行。
我只是向前走也能想起一些事情。
我年紀太小了無法理解。在早晨的餐桌旁,父母各據一邊沉默不語,媽媽緩緩說:「以後怎麼辦,我還要工作,根本沒有辦法照顧爸爸。」在客廳裡,叔叔和爸爸竊竊私語,眉頭深鎖:「一、三、五我來,二、四、六交給你?」姑姑和叔叔在大門前爭吵:「重度昏迷?我怎麼知道會這樣,你幹嘛全都怪我!」經過爸媽房間時,聽到裡面傳來對話聲:「這樣好嗎?這樣好嗎?這樣不是增加爸爸的痛苦?」醫院裡,爸爸叔叔與姑姑討論:「退休金不只可以支付醫療費用,也可以貼補家用。」阿公病床前,爸爸握著阿公的手,低頭不語。「……」「就這樣吧。」爸爸喃喃自語,他喃喃自語。這些事情,因為我年紀太小了,即使想起來家人們曾經說過這些話,我也無法理解。
我跟家人來探望過幾次阿公,看到佈滿皺紋的臉上鑲著兩顆混濁的黑眼珠,他好像看著我,又好像不是看著我。我看著他受擺布卻沒有任何反應,忽然覺得胸口悶了,看起來好痛苦,我也好痛苦。可以讓它結束嗎別再這麼做了我無法接受──啊啊──啊──啊啊,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不舒服、不舒爽、覺得痛苦,覺得辛苦。魚刺鯁住了喉嚨。
後來。漸漸的,習慣了──
──直到現在又想起來!頭好重,身體好重,手好重,腳好重,眼皮好重,視線變得模糊,腦袋糊成一團,我糊成一團。我打開門,來到床前,看到許久未見的阿公,我幾乎喘不過氣,他沒醒著。要是醒著,不知道他會不會拔掉自己臉上的管子,他看起來好可怕。無法想像那有多難受,光是看到我的喉嚨就難受到了極點,我的喉嚨──!
我拿出從男人給的剪刀,直接剪斷了管子,一旁的機器開始放聲大叫,我嚇了一跳,彷彿回到現實,喉嚨的不適感一掃而空,我跑出病房,跑出走廊,許多人與我擦身而過,沒有人在看我,我跑出醫院,此時正好夕陽西下。
5、
當晚我做了個夢。
「哎呀,你來了,來的太晚了吧,都進行到一半了。」男人邊抱怨邊帶我來到一處地方,猛然一看嚇了一跳,眼前人山人海,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每個人看起來都十分亢奮的樣子,我實在沒辦法融入他們的情緒裡。而且周圍環境雜草叢生,許多用木板與石頭做成的簡陋的墳墓,我認出這裡是有名的亂葬崗,看來不只人山人海,還是屍山屍海。
我問他這是在做什麼,他說仔細看好。我看到遠方的一個人站起來,清了清嗓子,大聲宣告:「我要環遊世界。」「喔!」「好棒!」「你做的到的!」剩下的人一邊鼓勵一邊鼓掌,聲勢十分浩大,像是被飛彈炸出衝擊波似的,震耳欲聾的音量讓我差點站不穩。
空氣灼熱了起來。
「我要成為億萬富翁!」又是一個人,他雙手舉高,接受大家的盛讚:「厲害!」「目標訂得高,要更努力才行!」「你好棒!」一個、一個、一個接著一個,人群開始騷動,感覺到有人在推我,向後一看才發覺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更多的人,我像夾心餅乾一樣動彈不得,只能隨著人潮的方向移動,我開始感到害怕,要是我不小心跌倒了,恐怕會被踩死。
「我要當石油大王!」「我要當總統!」「我要考上高普考!」「我要一個妹妹!」「我想要一棟房子!」「我要當老師!」「我想跟正妹約會!」「我想要錢!」「我想要自由!」「我想要時間!」……
不知從何時起,已經沒有人在注意順序了,也沒有人在鼓掌,大家只是搶著將自己的願望大聲的說出來。與我抗拒的情緒相反,周遭的人們臉上掛著狂熱的笑容,他們只是向前,不知在追逐著什麼,我不知道,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麼。好熱,真的好熱。我無法忍受了,我低下頭開始往回走,從縫隙中,沒有縫隙就用擠的、用撞的,我現在只想離開這個地方,還好我身材矮小,儘管不斷被眾人的腳踢的全身發疼,還是緩緩的朝外圍前進。
「我想要當國王!」「我想要當醫生!」「我想當總裁!」「我想要一大片土地!」「我想要錢!」「我要錢!」「我想要我討厭的人通通去死!」「我想要我喜歡的人向我告白!」「我想上臺大!」「我想要瞧不起我的人通通變成我的奴隸!」「我不想死,卻活的很痛苦,謝謝你。」「我想要我的老二在大點兒!」「我想要自由!」「我想要一天有26個小時!」「我想要世界和平!」……
此時地面忽然一震,從某處傳來破裂的聲音,並且感覺到冰冷的涼意竄進了耳朵,哀嚎,我聽見了哀嚎。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從地面透到地上的音量不大卻充滿力量,夾雜著草的土壤被震起來,人群像骨牌一樣傾倒,我則趁機向前一跳,三步併作兩步,踩在人類身上的感覺很不好受,不過也沒辦法。
眼角餘光瞄到那個帶我來的男人同樣踩在人群身上,只是他張開雙手哈哈大笑:「連死人也來許願了,真好,真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再也不回頭,筆直的向前衝刺──
然後,有規律的聲響以及閃爍著紅綠的燈光讓我在黑暗中看到一片曙光。
然後我從夢中醒來。
<美夢成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