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紅色的污漬,從電梯門邊一直延伸到家門前,粗略用水擰洗過的制服裙襬不時向下滴落著水珠;殘留黑褐污跡的手顫抖著碰上門鈴,無力地、怯懦地迅速按下,尖銳的門鈴聲劃破心底,融合了夜半裡無所適從的深度驚懼……
風吹得又急又怒,厚重黑髮撲面、鞭笞著我的耳目,四層樓下方的水泥地看來離解脫不遠。
我閉上雙眼,又苦又鹹的淚靜靜滑落。 一片闃寂當中,我悄然睜開雙眼。
這裡是當初預見中的那座大廳,只是這次大廳周圍的牆壁上掛著多盞提燈,階臺兩邊插著火把。
當我從回憶夢的餘韻當中回神,便發現自己正靠在黑紅相間的祭壇底側,七隻點燃的燭座和火把將平臺周圍照耀得一片通明。令我驚異的是,我並沒有被綁住或關起來什麼的,完全可以自由的行動。
撫了撫了仍舊隱隱作痛的心口,我起身欲走下臺階,腳下卻突如其來地一絆;原來我穿著的舊高校制服,在睡夢中給人換成了身拖天掃地的紫絲絨長裙,古典頹廢得頗有歐洲中世紀貴族的色彩。
輕撫茸軟細膩的絲絨料子,抽絲繡的淺紫泡泡袖柔軟貼附於上臂、一條銀色織帶環過腰際,在我身後繫了個大蝴蝶結。我垂眼打量這條復古連身裙許久,而後小心地捧起裙襬,審視裙子內部奇怪的設計。
這件洋裝為何要在裙子下方收入那麼多緞面層次,還做了圈繫帶向內紮起?如此暗藏玄機的設計,就像是故意吸引人前去發掘似地。
一股悸動策使我拉開衣服內側的繩結,隨著繫帶垂落,幾片緞布立刻從內裡曳到了地上,一部分的布料則是鬆弛下來,緩緩朝兩旁分開。我抓住鬆開的第一層裙襬逆拉而起穿過腰帶,接著將右邊的泡泡袖褪了下來扭轉一圈,套上左肩,又拉住上衣沿著上身往左側旋去,再小心地調整好旋扭方向的皺褶分布……
沿著腰帶,一寸寸地向上攞起第二層衣襬,銀色緞布在乳白底料上鋪張出微蓬的層次。而後,銀寬帶的大蝴蝶結被我拉向前方,絲絨長裙變身成為一件繫大蝴蝶結的銀紫緞面晚禮服。
雙袖的皺褶於左肩合攏,形成雙色玫瑰花構築而成的單邊肩帶;比原先更蓬的裙襬俏美地懸及足踝上方,隱約可見銀白色提花隨著搖曳火光閃替浮現。
簡單的程序,優雅的設計,這件禮服的創意可謂別出心裁,讓我不禁萌生出異樣的好感。
可是,禮服的設計居然投我所好?省了省思緒,頓時有種被人分析透徹的毛骨悚然。
「哼,給我換這身,就當是送我了。」
眼見四下無人,我神經兮兮地轉動脖子,試圖找路離開這裡。
大廳一側是半塌的壁爐。越過大廳,我奔向另一側的圓拱門下方,對著一扇木門使勁又推又拉,門卻文風不動!
「別白費力氣了,那扇門後面是牆壁。」一個平靜的聲音說了。
我驚得渾身一抖,險些站立不穩。循聲望去,只見橘髮黑衣的傑姆斯幽靈般地靜立於大殿中央。由於他的個子極高,又穿著很長的黑色外衣,看起來就像是來自魔界的黑暗之王。
「入口在上面,以妳目前的能力是不可能出去的。」
「黃、黃昏教主,」不知為何,我的聲音在空曠的廳堂中激不起半點回響。「你比我預見中看起來要高!」
傑姆斯聞言一笑,「現實總是有些落差,夢中所見僅是部分事物的真相。」他朝我走近幾步,在距離我兩步之處停住,優雅地躬身行禮。
「初次見面,阿爾維斯蒂娜。我是傑姆斯?諾瓦斯蓋茲(James Novathgaz),黃昏族的西方領導者。」
「啥?阿爾維斯蒂娜……」我重複一遍這個名字,總覺得聽來十分順耳。
「請別介意,這是個人的一點興趣,」儘管相識不到一分鐘,傑姆斯的態度卻熟稔得如同多年老友。「阿爾維斯蒂娜是我給魔族女性起的名字,而妳是我親眼見到的第一個魔族,所以妳也是第一個聽到我這樣稱呼的魔族。」
呃,這個答案讓我一時之間還真不知該作何反應。真是個怪人、不,怪吸血鬼。話說回來,「你們抓我來這裡,究竟是為了什麼?」
「妳也許曾經聽聞,純魔族的血對大多數黃昏族而言是劇毒,能夠輕易毀滅我們本有的生命形態。」
雖然薩根才剛讓我以為自己有毒很安全,但傑姆斯一句話就讓我意識到自己仍在吸血鬼的飲食清單內。「我懂了,我只是裔,尚未完成覺醒的魔族後裔,」幾乎在他說出關鍵字的同時,我就猜到另一種可能的途徑,「可能有一半或更多的部分仍屬於人類。」
傑姆斯愣了一下,他可能沒料到我這麼快就能猜出答案。我雖平庸,但推想能力絕非鴨蛋。
「長久以來黃昏族都在尋找新生魔族,近半個世紀以來,我們好不容易確認一個目標──布萊希特家的長子;他既是黎明族,又身兼魔族血統,似乎很符合我們的條件。」
「那為什麼……?」
「布萊希特由於魔族血統,從稚齡期就被趕出家門歷練,但他非常聰明且善於隱匿;我族對於黎明族中的化獸者無計可施,於是諾德拉家的墮落凌駕者便向我們舉薦了妳。」
「我不懂,薩爾貢如何知悉我的存在?」這個疑問打從得知襲擊我的人就是薩根他哥開始,一直令我心緒不寧,正好趁現在問個明白。
「凌駕者之間本就存在羈絆,特別是血緣相近的成員,」琥珀色眼眸內閃動著奇異的光澤,他的語氣轉為狂熱,「薩爾貢?諾德拉從血緣交感得知諾德拉前代君王和魔族相遇的事,他還知道由於自己的父親從中作梗,使我們得經過一段時間才能追尋妳的下落。」
「那位君王用了非常巧妙的手法,將妳封印在以記憶為鍵的時空相位裡,這種魔法能使妳和世界間產生流動性的隔閡──只要妳一日不取回屬於自己的記憶,我們就無從以任何形式鎖定妳的存在。」
「薩爾貢不就找到了?他還攻擊我。」提起那驚悚的一夜,我依然感到一陣惡寒。
「既然看不見妳,就利用普通人的視野。」傑姆斯神祕一笑,「我們根據墮落凌駕者的情報推算妳身處歐洲的時期,再一區區地搜查;只是我們沒料到妳比預定時間早了三年出現,若非新加入的執刑者表示妳頂多再修業一年就能離開,我們還會一直錯誤下去。」
「說到這裡,妳那位驅魔師朋友倒幫了我們不少;她覺得妳異於常人,於是向她的家族呈報觀察,正好我黃昏一族中的成員和道教旁支有些聯繫……」
我怒視傑姆斯那張白臉,頭一回覺得他優雅的笑和謙恭的姿態看來如此欠扁。
可惡的黃昏族教主,可恨的黃昏一族和他們該死的人脈!
「我們當然想知道像凌駕者和魔族這樣兩極中和的血統能否為我族獲取強大的力量,」傑姆斯仍舊維持禮貌的笑,「但比起具有破魔性質的凌駕者之血可能對我們造成的損害,選擇妳的風險當然要小許多。」
「承蒙厚愛,」我兩手一攤,「我會因此而死,還是你們也搞豢養那套?」
「妳的確頗具膽識,就如同我所寄望的……」傑姆斯琥珀色的眸子裡好似有火光躍動,那是一種珍視的渴望,充滿憐惜。「只是,在決定性的那一刻來臨前,一切都還是未知數。」
「什麼意思啊……」
他的話使我萌生出不祥的預感,甚至遠遠超越了被視為食物的不安。這堂堂吸血鬼教主,怎麼說話跟打啞謎似地?
我看著數道光源在傑姆斯身上交錯,投射出模糊的虛影。有些黃昏族能使人誤以為他們沒有影子,也有些黃昏族真的映不出影子;然而傑姆斯看來就和任何有形物體一樣,影子忠實映出了他的一舉一動。
但他整個人卻蒼白得近乎透明,皮膚邊緣甚至能夠依稀見到身後景物的輪廓。
不願陷入揣測的疑雲,我將視線改放在周圍,試圖轉移自身注意的時候,眼角餘光似乎瞥見了什麼東西。
我怔怔注視大廳的另一側,一陣詭異的悚慄感使我不由得注意到那個角落。
那座壁爐旁邊,似乎有許多形影在火光前動來動去?
我定神凝視其中一個距離最近的形影,那形影很快便清晰起來,一張看起來頗刻薄的臉轉向這邊。
那是一名穿著黑色風衣的吸血鬼。就在我盯著他看的同時,那名黑髮吸血鬼也在一臉陰沉地打量我,一對軍綠色眼瞳目光犀利異常;我們相視了幾秒鐘後,他便慢慢扯動輪廓分明的嘴角,露出毫不友善的嘲諷式微笑。
至少五十名以上的黃昏血族閒聚在他身邊,正用低如耳語的聲音相互交流著。其中有些人也注意到了我,但可能由於傑姆斯在此的關係,沒有任何一名血族靠過來;他們只是同風衣男子般瞪著我,間或側耳傾聽彼此間的暗語。
「他們一直都在這裡,如果妳不盯著他們看,他們本來是看不見妳的。」
「啊?」我還在一頭霧水,就見血族教主對那群吸血鬼作了個「請便」的手勢,霎時間,幾十雙發出異光的瞳孔齊刷刷看了過來,有人發出興奮的嚎叫,一群吸血鬼立時邁開步子朝我奔來。我心底一個驚慌,撒腿就跑。眼前突然橫生出一面牆壁,猝不及防的我狠狠撞上!
此起彼落的鬨笑聲在大殿內迴盪,我七葷八素地抬頭,對自己為何能瞬移到大廳另一角還不慎撞上牆壁的情況完全摸不著頭緒。清一色夜系服飾的血族們不懷好意地靠攏過來,不時用言語調戲著我。
「嘻嘻嘻嘻嘻,真膽小。」
「別跑呀小妞!陪我們玩玩嘛──」
回身,腳步一騰,又是一堵硬物碰頭,見鬼!這回居然撞上那座半塌的壁爐,我整個人踉蹌著向後退步。
映著壁爐裡的火光,我看見了自己左腕到掌心間不知何時現出的紅色紋路,蔓花樣旋繞著音符文字的華麗圖騰──正是那日薩根以鮮血畫下而我卻素來不見印記的「血之契約」!
目光移向祭壇邊,我瞧見了伏臥地上的人形:散亂得一塌糊塗的黑髮、略偏深蜜的膚色,繫蝴蝶結的銀紫緞面晚禮服……我轉頭對上傑姆斯的目光,只見血族教主輕鬆地朝著祭壇方向一擺。
「鬼魂,總是忽略一些顯而易見的東西。」
原來,我在踏出燭座範圍的瞬間便已昏死過去,接著行動全屬靈魂出竅而不自知。鬼魂和吸血鬼分屬不同層次,在雙方無意交流的情況下是容易彼此忽略的。
我還盯著自己軀殼發怔時,眼角餘光瞥見遠處的傑姆斯結了個手印,一陣令人不適的眩暈和無力感襲來,我的視野瞬間回到了大殿中央三級頂的平臺之上。
虛軟起身,我雙手支地跪在祭壇前方,戒慎打量大殿內騷動不已的鬼眾們,正納悶他們為何如此輕易打住,就見聚攏在階梯周圍的吸血鬼們突然像是有所感應般陷入靜默。
接著,從外圍開始,鬼眾們迅速往左右分開騰出空間。只見一米寬的道路中央白影一閃,一個身著白色軍裝大衣的男子瞬間吸引住我的目光。
他現身時早已穿越半數人群,轉眼便來到祭座下方。身形修長的他行至階前時回首瞧了群眾一眼,血族們面面相覷,接著只聽「唰」地一聲,黑壓壓的吸血鬼群一哄而散。
男子旋身,抬起一雙讓人觸目驚心的藍色眸子,猝不及防對上我的眼。
怦咚!
一股奇異的、毫無道理可言的渴望頓時充塞住心口。抑制不住的感情,在胸中躁動的情緒,這種感覺是如此熟悉又令人困惑。
狂妄的藍色雙眸間,閃耀著星星點點的火光,彷彿黑洞般吸引著我墮入他的世界中。對面,那人似是出神般呆了一瞬,希路緩緩勾起兩片略顯單薄、卻讓人想用指腹輕觸的唇,深深凝視我的目光中帶著冷靜而又複雜的心緒。
接著,他邁開優雅的步伐拾級而上。我有些慌張地偏過頭去,因著他的神情和逐漸縮減的距離,整張臉連帶耳根脖子全都熱了起來。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希路踏上平臺的瞬間,我心中的興奮和期待卻轉變為前所未有的恐慌。摁住心口,徒勞地試圖撫平胸中強烈的悸動,我連滾帶爬地起身,勃騰亂跳的心臟幾乎蹦出胸腔──
不要──!
希路一把捉住我,他的雙手分別扣住我左右手,我幾乎驚叫出聲,第一反應就是掙開他。希路只一動不動地低垂著一雙燃焰眸子,平靜的表情彷彿我是個鬧彆扭的孩子。
掙不開,我索性想用腦袋頂撞。他往旁一閃,改成左手與我五指交扣、右臂緊摟住我,用這彷彿共舞般的姿態將我強行禁錮在他懷裡。
鼻尖牴觸他的胸膛,一股凜冽氣味滲入口鼻,挾帶令人沉醉的快意襲來。他的舉止那麼突兀,靠近他卻有種說不出的舒心感,彷彿他解放了某種心靈枷鎖;那幽微的花香緩緩撫平了我內心無所適從的畏懼,而胸中的黑洞也彷彿被無以言喻的溫熱所填滿……
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指輕輕滑過背脊,我只覺一股電流從尾骨直竄上來;他的每個動作似乎都能勾起人的情慾,在他的氣息環繞下,渾身發軟的我幾乎無法站穩。我鬆懈了僵持的力道,無力地抬眼瞅他,而他輕輕一笑,彎身抱起我走了兩步,將我整個人放上祭壇。
他的手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有些戀戀不捨地順著曲線滑下,撫上我腰際的蝴蝶結,將它調整至微偏身側的右前方,接著從自己衣襟內抽出一條巴掌寬度的薄帕。
希路抖開手帕,就著火光將那塊面料用一比二的長度對摺,接著又不知打哪變出一朵鮮活的紫花,把花連同兩根白色羽毛一齊插了上去。他撩起我的長髮編了一段,而後小心把這枚剛做好的髮飾別在我左耳上方的頭髮間,細膩的動作彷彿在雕琢一件藝術品,而作品主角卻是活生生的我本人。
這禮服果真是他的作品,從他那奇特的眼神就能看出,他對我能破解這套禮服的玄機絲毫不覺得訝異──他和我一直都能相互理解,而他所創造的每件事物都能取悅我。
以為是遙遠夢中虛幻的人物,如今卻近在眼前。我盯著那英俊得近乎罪惡的側臉,不由得伸手想去觸摸,想確認這是否真實;然而手才剛觸碰到那微溫的肌膚,那對審視作品的目光就忽然停住──閃耀幻光的藍眸鎖住我臉龐,希路的眸色變深,突然側過頭用那雙軟熱的嘴吻住了我的手掌心。
「啊!」觸電般的感覺從手心穿過手臂,一直傳入心臟,我急忙縮回了手。希路輕笑,細緻長睫低掩,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的唇已悄悄勾住我耳畔,貼著我曖昧低語道:「
米可莉歐莫斐亞姆(我的小美人),覺得自己還沒醒?知道是誰幫妳換的衣服?」
不會吧?話語中的暗示驚得我瞬間清醒,想到自己沒怎麼發育的身體,我有些氣急敗壞地推開他:「你、你、你這個變態,都看了不算還笑話我!」
他勾魂一笑。儘管有著天神俊逸的容顏,那魅惑的神態卻讓他染上一種黑暗的氣息,危險、神祕而又蠱惑人心,眸中閃動的光芒恍如夜空中明亮的星星。他勾起我的右手,伸直了指與我掌心相對著。「吉安婷可……」他用我不曾學過卻能聽懂的語言低喚我的中文名字,語尾有著優美的韻律,「
我永遠不會嫌棄妳,因為我心只屬於妳。」
一陣微熱的電流通過皮膚,右臂內側立刻有東西現形。青藍交織的紋路由絢麗轉為澹彩,那盤繞的菱形記號如花,又好似一條彎曲的小蛇,似由綿延音符的韻律所組成。這青色印記比血之契約藏得更深,竟連靈魂狀態都不曾直接顯露。
乍聽希路的話語、見這猶如烙印的徽記,心中竟泛起古老而熟悉的感覺。我的確曾在冥冥中覺得那兒有什麼,但那聯繫久到已不可考。
究竟什麼時候在我身上的?在夢裡?還是在更久以前的過去?
「見過活生生的蛇嗎?牠比國王的手更有力,牠的吻能讓人去到最遠的地方。」他的眼神就如同他口中的蛇,一瞬不瞬的凝視讓人心跳加速。「喜歡嗎?我們的緣定之印。」
我不予回應。
蛇,是我除了陸鳴猛禽以外同列喜愛生物的類別之一,圖騰藝術般的迷人姿態,使牠在我心目中的排名還不低。但我一點都不想將這個答案告訴希路,不想讓他知道他的每句話語都令我如此深刻地共鳴。
希路注視著緣定之印,瞳中映出的青藍色調恰如紫陽花和琉璃苣那般繽紛。眼見他的拇指輕輕滑過我右手合谷,冰藍的眸子內爜地燃起火焰,我心中立刻暗叫不妙。
對於這種眼神太過熟悉,我沒來得及在希路有所動作前抽回自己的手,他已整個人貼了上來。
又來了!
濕濕熱熱的感覺沿著頸子向上攀升,一路點燃蠢蠢欲動的苗火;和在夢中的情形一樣,每當希路用這種方式碰觸我,身體就會有如著火般瞬間沸騰到最高點,強烈的衝擊幾乎擊垮我的意志。
「走開!」我好不容易才止住自己急促的呼息,肩膀腦袋並用地拼命將希路擠開,阻止他繼續親熱的舉動,卻掙不開被他壓制的手和他的懷抱。在腦中紛亂的同時,眼前忽然掠過一些不曾見過的畫面。
夜晚街道,某座學區附近的轉角,我掏出葉籤,一名陌生男子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拖進附近建築邊的花圃裡。
畫面一閃,同樣的畫面又重播一次,但這回同樣的街道變得更加陌生,如同第一次穿梭其間;出現的襲擊者也從強暴犯變成兩名吸血鬼,希路現身殺死那兩名吸血鬼。接著畫面三度閃爍,景物變成一幕發表會現場,希路站在臺上被一群模特兒包圍…… 每個畫面都熟悉無比,卻和我所經歷過的事件不同;似是一種記憶錯置、又猶如誤入另一個平行時空的交集。而它們的共通點是,事件全都發生在相同的夜晚!
在同樣的時間點上,黎明族、埃薩克或隱身襲擊我的薩爾貢皆未出現,取而代之的是希路的活躍……
既然黎明族的出現使我遠離其他版本的過去,為什麼希路仍然出現在如今的未來?
為什麼我無論如何都註定與他相遇?
「
我在這裡,美麗的少女啊;為妳伴奏金色旋律,讓妳不再孤單歌唱……」希路對我唱起古老童謠的旋律。無論是他半闔的眼簾、夢一樣的神情還是吟詠般的低唱,全都有種奇異的催情效果,使我思考陷入短暫的停滯。
我對上他猶帶慾念的雙眸,心中湧起鬱結的苦澀。不知打哪生出來的勇氣,我整個人奮力一衝竟成功翻下祭壇,但我才剛落地起身,就被一股力道攔腰拽了回去。瞬間,我們兩人的姿勢就變成希路撐著手臂將我困臥在祭壇上。
他壓住我的雙手,細緻修長的手指穿過我的指縫,緊緊扣住我的十指。「
不要害怕,」他的聲音如惡魔低喃般動聽,帶著磁性的嗓音直接透入靈魂,讓人感到心底泛起一陣甜蜜的酥麻,「
我不會傷害妳的。」
他就這麼將我釘在祭壇上,臉埋進我的髮絲裡深深吸氣,而這個動作卻掀起一波感官的凌遲;他濕潤的嘴唇輕含我的耳珠,又用尖銳的犬齒輕咬,就像麻藥一樣,讓人不知不覺沉醉於慾望的海洋。接著,一陣微麻的疼痛穿透肌膚,他的尖牙刺入我的脖頸,用雙唇半熱吻半舔舐地吞嚥著我的血……
他的吻咬讓我有種解脫感,甚至有股熱淚盈眶的衝動,源自於一種我嚴重缺乏的、被人需要的奉獻感,而他正是最需要我的對象。我一度忘記了掙扎,任由他的手指滑過我的側臉,感受熟悉的靈魂顫抖。
我很迷惘,為什麼在他的誘惑面前,我總是時而抗拒、時而棄械投降,心靈的某處無時無刻都在上演矛盾的爭鬥。
血很快地止住了,但卻隱隱有種微涼物質滲入了體內。突然間,我某部分的感官變得無比清晰和敏銳,無論是壁爐和火把的熱度,還是周圍空氣裡充斥著的無形力場。數十雙泛著異光的雙眼從下方觀看我們的舉動,嗜血的念頭強烈到我幾乎能聽見他們的思緒。
大殿內掀起一波躁動的情緒,希路雙眼還未離開我的臉龐,眾血族便喧譁起來。
「我也想要──」
「和我分享吧──」
希路用讓人心驚肉跳的神情掃視整個大廳,黃昏一族頓時神情恐懼地向後退去。接著,許多血族驀然回首,似乎建築物外有某種動靜吸引了他們注意。佇立階梯上的傑姆斯迅速使了個眼色,血族們立刻化作道道殘影向上攀躍而去或憑空消失,偌大的廳堂內只餘下十數人。
我一眼認出其中的薩爾貢、奧圖勒和貝弗兒,還有那三名凌駕者少年與穿著黑色風衣的犀利男,其餘七人則以他們為中心散布在離他們有段距離的大廳內。更遠的地方似乎還有些四處移動的形影,但距離太遠看不甚清。
「看著我。」希路勾住我的下巴,將我的注意力拉回他身上。他凝視我的樣子彷彿我是他生命的所有、他最珍貴的寶物……他的神情那麼專注,鑲金線的軍裝外衣領口、貼近胸前的奢華絲綢襯衫領圍下,衣服前襟大半敞開,露出性感之極的鎖骨……我竭盡全力將自己的視線從那令人血脈賁張的畫面移開,發現他又開始輕撫我的臉龐,而我則在不斷提升的快感當中顫抖著。
「知不知道我有多愛妳?」他貼在我耳邊的聲音很輕很輕,「為了這一刻,我已等待數千年……」
溫柔卻執拗的話語如同木樁敲進心臟,悾然!熟悉的劇痛自心口炸開,好似身體裡有個未知靈魂對這句話起了反應。
身體內部泛起一陣可怕的撕裂感,深深的恐懼湧上心頭,奇特的悲傷在心底炸裂,那麼深、那麼痛。我是不是在夢見他之前就已被他傷害過?我掙扎著不願去聽他接下來的話語,不能相信他,不想相信他!
見我依然不肯就範,希路眸中閃過一絲冷酷。他扣住我的左踝,一道異光閃過,他和我立刻被一條銀色鏈子銬在一起。而手足鏈在一起的畫面只讓我更加驚慌失措,心中只剩被逼陷入情慾中的恐懼。
「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放過我?」
「不會再讓妳逃走了,生生世世,妳都會是我的新娘。」希路語調決絕,由身後鉗住我的雙腕迫使我穩坐祭壇之上。排山倒海的絕望將我整個人吞沒,我的耳邊只聽得持續不斷的轟轟聲響。
砰咚!胸口突然一股異樣的撞擊,像顆巨石落入空洞的心谷。我在恍惚間瑟縮一下,險象環生的感覺驚出我一身冷汗。
探照燈般的熱度自身後聚焦在我的後背,直透入心口。儘管背對希路,我仍曉得他的目光正集中在我心臟的位置。他──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悾咚! 「開始了。」希路低聲示意傑姆斯,「主持儀式。」
階臺兩邊的火把熊熊燃燒,牆壁上的燈光全數熄滅,餘下的十來人紛紛聚攏到下方的階臺前。傑姆斯舉起雙手,我的四肢立刻陷入奇異的麻痺狀態:明明仍有觸覺,但運動神經卻完全不聽使喚,只能癱下來看天頂周圍的壁畫。
隨著滿月升高,大殿內也出現了不可思議的變化。當月光從遙遠的空中灑下,在室內以鏡子反射圍成一個光芒力場之後,黑紅相間的大理石祭壇頃刻間放出強烈銀光,刻在周邊的繁複雕畫突然拔高飛出,在上空繞著祭壇忽前忽後地旋轉。
這些刻文字的古老符石似是為了禁錮某種意外而存在,圍成一圈的符石各自射出一道光輝,在祭壇周圍交錯編織出一個巨大的法陣。
鏗咚! 「嗚……」我本能想護住心口,然而手卻被牢牢鉗在身後。
無形的力量將我托上空中,在祭壇上方直立飄浮,銀紫裙襬開展飄揚。希路的鏈子使我足部傳來一陣拉力,我的腳尖懸離壇面一米遠,雙手被用力往旁撐開,失重的恐懼令我手腳盜汗不止。
碰咚! 雙臂被往反方向用力一扯,手臂內側傳來撕裂,無數曾經令我痛苦的畫面一一重現──死在路邊稻田旁的捲毛小狗,牠的毛髮被日曬雨淋糟蹋,屍體被蛆蟲啃食,被微生物逐漸分解,接著變成柏油路旁水泥邊上的隱約輪廓,連骨頭都看不見了。發霉枯萎的豆芽,翻掉的斑鳩窩蛋,散落一地的樹枝碎殼間,兩隻半透明雛鳥裹著晶瑩蛋液和血絲,無助躺在被陽光烤得炙燙的水泥地上……
窒息死亡的小白鼠和黃金鼠,黯淡的屍體滾出保鮮盒、因蓋子掉落水面而溺死的雌鬥魚、因水洗而病死的小文鳥和十姊妹、被壓死在餐桌膠框內的紅螞蟻、燒紅木板上跳躍的野生兵蟻、孤獨到死的公蠶蛾……一個又一個生命因我的殘虐無知而死。丟回原野的虛弱螳螂和鍬形蟲、送回寵物店的飢餓鸚鵡、被送去鳥店結果一輩子困在籠中的斑鳩幼雛。為什麼我做錯的選擇都是無辜的生命在承擔?
──醒來! 景物驟變,轉眼我已置身於一片灰色死寂空間中,腳下突如其來一滑,我失足向後摔倒,雙腿被無形的繩索綑縛,僵直地頭下腳上倒掛著。
鏗咚!心口遭受突如其來的重擊,接著向內塌陷,彷彿有隻無形的巨手掐住心臟,對我刑求。難以忍受的疼痛間,一個聲音低低地問著:「妳可知罪?」
「妳可知罪?」
「妳可知罪?」
「妳可知罪?」「妳可知罪?」「妳可知罪?」「妳可知罪?」
對不起──
悾咚! 懺悔的淚滑落,腳下陡然一空,我整個人失速往天空墜跌,嘴裡的牙齒一顆顆崩落,脫落髮絲一綹一綹隨著風勢纏捲手臂和身上,接著我撞上一堵厚實高牆,動手撕扯自己手臂的皮膚。我垂直跪在牆上,雙手雙腳狠狠捅進眼前的牆磚縫隙裡,由上往下抓出長長的血痕,二十根指頭的指甲被刮得一片片朝外掀翻,手肘和膝蓋也因用力過猛而反折,痛得我幾乎暈死過去,意識卻殘酷無比地定格在極度清醒的剎那。
環境丕變,我趴在一望無際的白色空間內,地面布滿又深又長的鋼釘,將我整個人穿在地上,聲帶彷彿失去了功能,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我無聲驚叫著,巨大的天花板落下,我感到胸骨被恐怖的重力砸碎,冰冷的金屬觸感穿過內耳和頭骨,兩根長釘從鼻腔刺了進去,又從眼窩深處通過瞳孔穿了出來,眼珠在眶內爆開,和著溫熱的血水和淚滾落面頰。我伸手抓住自己狂冒水泡的舌頭,將它硬生生地拔了出來,踝骨捲入碾碎機內壓碎,一股巨力向後扯斷我的頸椎、扭開頭顱……
死吧,死吧,這世上沒人要妳。
而妳就是罪該萬死。
──那不是真的! 軀體已不存在,只剩下一個巨大黑色漩渦在意識底部旋轉著,旋轉著,眩暈的意志就快要溺斃。
好想就這麼捨棄軀殼,拋下一切回歸虛無。讓我走吧、讓我解脫……衰敗無力的心靈,疲憊著想要棄守,那最後一口殘存之息。
──醒來!醒來!那不是真的!妳必須回來!因為── 『沒有妳,這一切都會失去意義。』
砰咚! 眩目光輝侵入黑暗,切碎虛無,草葉腐敗的氣味瀰漫了整個空間,精神發出的持續鐘響敲得我腦袋瞬間清醒過來。
一回首,我陡然瞧見一個浮在祭壇上方的黑色形影,那好像是我自己啊!這是今晚第二次靈魂出竅了。我瞇眼,卻無法看清自己的面貌,只知道那具身體依然維持釘十字般的姿勢受到禁錮,周身和臉龐全都籠罩著一層黑氣。
我注意到牆壁浮雕和地磚內側鑲嵌著許多礦石,礦物飽含的靈氣使得幽靈能夠輕易現形,而那些散布於周圍的血族和墮落凌駕者的存在也牽動著這些能量。能量在他們身邊流動,呈現千變萬化的姿態。
既然意識清醒,便想藉此機會查探自己身在何處。我又看了眼祭壇上方的身體,確定目前什麼也無法做後,便專心致志地向著天頂飄去。飛出大廳上方的洞口後,我停住自身,好奇地四下張望。
儀式所在地的全貌原來是座孤島上的小型碉堡,但這座孤島顯然比諾德拉家族那座要小上許多。黃昏族的碉堡位在一處可見港口的海面上,碉堡周圍的海域波濤洶湧,黑漆漆的海水不知究竟有多深。
碉堡附近昆蟲紛飛,透明的黃的綠的黑的,有數不清的昆蟲數不盡的翅膀在飛舞,窸窸窣窣地布滿了附近的空中和海面。
昆蟲似乎看見我這靈體發出的幽光,只一瞬間我身旁就已聚集了為數不少的趨光性飛蟲。在蟲與蟲之間,我依稀看見了天上的圓月──月亮已被蒙上一層猩紅色彩,而那種詭異的紅,就像是用無數生靈鮮血去浸染而成的紅月。
碉堡外頭的土地上到處都是早先被傑姆斯遣出去的黃昏一族,三十多名血族的殘影流霧在海島上四處亂竄。令人訝異的是,一群渾身發出五顏六色光芒、驅使各種法寶和妖獸的人類正在追擊那些黑夜生物。
而另一邊的天空中,則靜止著幾個熟悉的身影,從他們身上散出來的光輝就跟太陽一樣明亮。
流光織成的網鞭笞著整座島嶼,原本像是受到未知阻隔般貼著碉堡側面滑了開去,卻在我盯著看的同時彷彿感應到視線召喚般地拐個大彎朝我鞭來。我吃了一驚,靈魂立刻墜回儀式進行中的大廳。
籠罩在軀殼身周的暗影已經散去,我看見另一邊的自己睜開雙眼。這是我繼黎明化身以來第二次得以細看自己的容貌,如此清晰,不復以往鏡中所見的錯亂和朦朧。
看清自己面目的瞬間,一股奇異的惡念和衝動便在心頭縈繞不去──等等,這忽然產生的征服慾是怎麼回事?莫非是一種詛咒來著?太可怕了,我和那些吸血鬼一樣不正常啊!
衣襬飄動的軌跡裡有詭異的黑色物質殘留湧動,那對突然變得毫無神采、宛如從死亡世界望過來的暗綠色眼睛,瞳孔裡陡地亮起兩點白光,好似壞掉的燈光一樣忽明忽暗。接著,我的眼前所見忽然變成一片黑暗。
一道黑焰自我身上炸開,難以忍受的焚身之痛彷彿要將我的血液燒乾,我覺得自己在放聲尖叫,耳邊卻只聽得沙啞虛弱的「呃、呃」呻吟。我蜷縮著身體,以為自己的骨血會在烈焰中消蝕,卻看見自己的手臂正因為這道火焰的洗禮而迅速褪去人類的色澤──
碰!我仰面摔回祭壇之上,背部傳來碎裂劇痛,皮膚下的血液在震盪和高溫中沸騰著一古腦向頭殼衝去,希路就在此時攫住我的身子。
「
帕塔沙薩卡叵,沙薩卡叵(我會永遠愛妳,我愛妳)……」他一遍又一遍地低喃著,修長身軀覆了上來,一雙獠牙猛力探入我的頸子!我痛叫一聲,忍著渾身上下的虐騰,拚命想扒開攀附在我脖子上吸血的吸血鬼。瘋狂的吞嚥聲中,吸血的噬咬使得火焰迅速消弭,也滅除了燃燒的疼痛,取而代之的卻是另一種著魔般的燃燒,帶著淫靡的色彩。
憤怒又絕望間,過去許下的願望也在我腦海中無盡回響。
我要變強、我要變強、我要變強──!
隨著心靈願望的巨響,支撐祭壇法陣的符石突然掉落下來,在地上摔成粉末。
「危險!」傑姆斯試圖踏上階梯,卻被某種力量橫阻在第一二階之間。希路目露兇光地看著大殿內神情緊張的眾人,對那些試圖上前者傳遞嚴厲的警告。
懷著歡欣鼓舞的絕望,貪渴無比的滿足,既慈憐而又極端憎厭的躁動情緒,我反轉身子手腳並用地一躍,整個人騰空飛起。視野所見的景物皆泛出淡淡幽光,一群身披黑霧和散發光芒的人形生物緊盯著我,看來倒有幾分怪異的平衡。
看著我,是的,看著我!給我一顆心,讓我寄宿成為永恆!我一轉頭,瞥見階梯邊的高大男人。你愈是沒興趣,我就愈想要引起你注意!我飄揚著一頭纏捲髮絲,飛向他,很快就發現這人始終如此平靜的原由──他是如此古老而強大!這位教主已不再需要透過吸血去獲得什麼,他只是一臉欣賞地觀看我的一舉一動,而他的身邊更被眾多形形色色的魔靈所環繞……沒趣!我轉身,盯著下一個目標,一眼看穿他的心思:金髮高大的黃昏一族,他只想從我身上奪取,而不打算付出什麼──轉身,一臉陰鷙看著我的發光男人,難道沒有一個合意對象嗎?轉身,遠近處的兩個紅髮女人,她們的心──或者說這大殿內絕大多數血族的心,都朝一個方向傾注著。我倒要看看是誰受到如此寵愛──
轉身,我看向祭壇邊那名光彩奪目的男子。他的心底滿是傾注奉獻的愛意,大殿內再沒人的靈魂能比他更純粹、耀眼與美麗;儘管他的黑暗似乎透著隱隱神性的白光,令我有些本能感到懼怕,我還是深受他所吸引……就這麼決定吧!半飛半跳地欺近他身前,雙臂軟若無骨摟住他的頸項,我仰起頭來,有些意外看到他的雙頰染上了淡淡的紅暈。
什麼、什麼?你竟然也會害羞嗎?這種異樣的反差感──呵呵呵呵呵呵,我不禁笑出了聲,維持著飄浮姿態闔上雙眼,等待他作出表示──我並沒有等太久,嘴唇上立刻傳來柔軟的觸感。他背向階梯後方的眾人,發燙的手捧著我的臉龐,由淺至深,溫柔的吻逐漸轉為狂野。他用雙臂緊緊攬住我的身子,以自己的心貼在我的心口,兩顆心的慾望在彼此身上融合,沸騰的熱度在彼此身上纏繞,令人難以置信地契合。我們終於在一起了!兩個心靈發出興高采烈的吶喊。
我軟糯地掛在他身上,索求著更多的刺激。
『跟我回家吧!』不理會大殿內窸窸窣窣的觀眾,他溫柔牽起我的手向自己身後退去。當周圍景物開始扭曲、一道五彩繽紛的碎光漩渦忽然出現在我們周圍時,我的腦中突然警鈴大作。
我不假思索地掙開他飛身退後,與此同時空氣的質量似乎在瞬間被憤怒壓縮了,眼角餘光瞥見火光躍動,接著耳邊就聽得一陣齊聲爆裂的巨響和驚慌失措的哭喊。一股巨力猛然扯住後足,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我已被「磅」地狠狠摔在石板地上。
背部和胸腔傳來骨頭碎裂的聲響,溫熱液體隨著震盪從我的口鼻湧出。我呆愣了幾秒,忍著劇痛試圖從凹陷的坑洞裡起身,有些艱難地動了動僵硬的手指,我很訝異自己的手臂居然還能動彈。
「壞女孩,這會是妳
最後一次拒絕我──」
惡魔般的聲線蘊藏著可怕的怒火,希路甩動手中的銀鏈,欲將我拖回他身邊。我瞪著大廳四周炸開的火把、燭檯和鏡面碎片,還有幾堆摻雜金屬飾物的人形灰燼,心中積累的怨忿、不甘與不平衡,讓我生起大肆破壞一切的衝動。手腳不受控制地動作起來,身體周圍乍現的火焰支撐我猛然向上飛起。
我發黑的視線緩緩移向左足,心胸頓時被狂暴的憤怒所填滿。我在腦中放聲尖叫起來,只見身周原本忽隱忽現的黑色物質隨著心念一齊向上聚集,而後凝形為銳利刀刃環著我旋轉疾下!
好一片血肉橫飛的華麗場面,血腥得近乎殘酷的美感,映在大殿內黃昏族們的異色瞳中真是無比和諧。拴住我的鏈子消失了,徒留一個銀環在踝,在希路怔神的那一秒,許多黃昏族爭先恐後地聚集到希路身邊,一臉驚恐。傑姆斯依然微笑候立原處,而希路則仰望懸浮空中的我,眼中閃現異樣的神采。
望著滿地增添的屍骸,狂喜的笑聲迴盪在大殿內,天真的音質讓人毛骨悚然,我茫了好些時間才驚覺那是自己的笑聲!
黑刃造成第一波破壞後向上衝飛,而後二度擊落地面!這一會除刀圈內的範圍和那方祭壇之外,平臺與整座殿堂的大理石地面都被刨出一座巨坑。一叢叢從指頭寬度到有手臂那麼粗的黑色藤蔓裂生而出,硬化形成巨大的錐刺,而尖端更是有如塗毒般閃耀著黑色鋒芒。石筍般的尖刺持續突長,黃昏血族四散奔逃卻難以躲避,只好紛紛躍起攀上周圍牆壁的浮雕。
我的眼前彷彿掠過一套亮銀色九片鋒刃的機具,機具設計和魔刃有著巧妙的雷同。在哪見過的呢?我歪著頭以一種非人性的角度默默思索,突然被顆鐵彈似的東西擊中背部,緊接著那東西在空中炸開,爆炸的衝擊力將我推向前方。
環繞身周的黑色物質大大削弱了攻擊的威力,我火冒三丈的視線掠過攀附牆上的血族們,瞬間鎖定一名雙腿岔開雙馬尾垂下、倒騎在壁刻上手持怪異槍械的紅毛女。她拿的好像是榴彈槍來著?不管!我狂暴地朝她尖嘯一聲,丟出會旋轉的刀刃狀黑物質,榴彈妹立刻丟了槍一臉苦相地摀著耳朵墜落地面。
終於怕了吧!這種得意一閃而過。令我驚訝的是,偌大的殿內竟還有個身影在尖利與黑芒間身手矯健地迅速掠至。我一個魔力釋放向上飛起避開他,赫然發現這個人又是希路,希路正穩穩立於一簇尖刺頂端仰首望著我,滿頭金髮凌亂飛揚。
希路衝著我露出一抹怪異的笑,縱身一躍徑直朝我衝來,身在空中的我急忙讓自己飄得更高一些。可是無論我飛多高,他都有辦法找到更高的立足點往上跳,我們兩人一來一往地攻閃數回合,依然僵持不下。
在連續幾次愈來愈驚險的閃躲後,我的體力似乎已到極限,再也飛不上去了。身周的黑色物質開始出現不穩定的閃爍,這個跡象讓我感到不安,而我愈是不安就愈能感到僅剩的冷靜在逐漸喪失。
更令人無法忍受的是,希路看著我的眼神裡有種令人窒息的狂熱和興奮,讓我恨不得將他打落地面活活燒死,他的目光讓我不舒服到了極點。黃昏族怎麼盡是些精神不正常的傢伙?一個思想讓人摸不著頭緒,一個把殺人當樂趣;這位則像異端教派崇拜者一樣,令我有種不知所措的畏懼。
支撐身體的黑色物質忽然「啪」地散去,寬大的裙襬隨即靜止不再飄動。失去了魔族魔力,我整個人頭下腳上倒栽蔥似地從高空墜落。忽然「叮鈴」一聲,腦海中似乎聽見了某種脆響。我望著足踝上的銀環,想起一個打從甦醒開始就不曾試圖呼喚的名字,這名字終於在精神深處劃出一道輝光。
「薩根?」
空間應聲破裂,昏暗的大廳被某處爆出的強光給照耀了一瞬,大殿中央嘩喇喇地崩塌了。望著越來越近的布滿尖刺的地面,我無計可施地閉上雙眼,等待即將來臨的死前劇痛。沒有一般人說的記憶回溯情形呢,我腦海裡閃過這麼個小小的疑惑──
「妳要是就這麼死掉的話,我可是會傷心的勒。」一個熟悉的嘻皮笑臉聲音從下方傳來。
在我撞上一層黑色物質的瞬間,溫熱帶腥甜的流體濺了我一頭一臉。
我恐懼地睜開雙眼。紅,鮮豔的紅,刺激得我心中狂亂又有將要發作的跡象──我瞪著下方那個充滿男子氣概的身影,只見一張蒼白俊臉對我露出慘絕人寰的微笑,一雙蛻變為琉璃紫色的眼眸充滿欣慰地看著我,那無所謂的模樣卻讓我的心驀地抽痛起來。
「呦,還記得我嗎?」
仰著頭的克戮克曲膝呈半跪姿態,渾身上下盡是深深淺淺的傷口。他的雙足幾乎被大大小小的石刺給穿透,一根特別細長的石刺如矛般穿背透胸而出,位置就在心臟旁邊過去一點;克戮克單手捉住那根透胸的石刺,試圖阻止石刺的深入,而另一手卻依然堅持向上,努力想要維持支撐我的屏障。
我趴著的黑色屏障是克戮克首次展現出來的魔族能力,它看來就像某種類似「¢」符號的弓鋸,只是依靠周圍張開的稀薄物質充當臨時盾牌。布滿地面的尖刺讓我根本沒有地方著地,而他顯然為了接住我,就這樣從大廳中央不避障礙地直衝過來!
「你、你不要動,我就下來!」我急得有些口齒不清。下一秒,就見尖刺隨著我恐懼的心理變化突兀暴增起來,前後左右,克戮克身上的傷勢被穿插得更深了。更多的血噴湧出來,新的石柱正在不停生長、交錯著沒入那具血肉之軀,全身上下幾乎無一倖免。
不要、不要!為什麼不能停止?為什麼!我看著石筍不受控制地瘋狂生長,絕望地伸出手去想要阻止,卻又不知該從何作為。不行!他會死的!他會死的!石刺蜿蜒著用力向上突起──住手!快住手啊──!
「呵這箭豬……還真不是好惹的……」
我鼻子一酸,差點沒掉下眼淚。「都、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開玩笑……」
克戮克看著哭喪的我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忽然轉而盯著我的後方,雙眼睜大。他手腕一翻,黑盾瞬間斬碎一排石刺,同時也將我揮開:「快跑!」
我摔向一根石柱,同一時間希路也撲了個空,套著銀環的手立刻改朝克戮克擊去,動彈不得的克戮克只得伸手硬擋。喀啦喀啦的一片裂聲中,黑物質凝聚形成的盾牌沿著裂紋痕跡解體潰散。
一道綠影當空掠過。
拉特斯爽朗的聲音遠遠飄來,「我的植物們,好好捆緊他!」
「!」
希路的身子突然一晃,他穩住重心低頭,看見自己的腳踝被重重墨綠色植物纏住。「真有趣,你們
黃昏族的叛徒……」
藤蔓在拉特斯的命令下爬滿他上半身,很快將他牢牢捆住,看來就像一顆綠色的蟲繭。
大廳四方傳來打鬥的聲響。斯塔薇恩忽然出現在克戮克身後,她舉起看來纖細柔弱的手將穿過克戮克身體的石刺一掌劈斷,協助傷痕累累的他站穩身子。
「咿──」奇怪的慘叫聲過後,原本還包裹在植物團裡的希路破繭而出。希路修長的指間運行著淡綠色的黏土狀物質,就像操縱魔法一般,那些植物一碰到這種物質立刻開始枯萎皺縮。
植物死亡的霎那,不知由何處傳來拉特斯的慘叫,與親手培養的植物建立了深厚感情的他,似乎承受不住死亡打擊而暈了過去。少了阻礙,希路直接朝我走來,斯塔薇恩當機立斷提起受傷的克戮克奮力一拋。「忍一下吧,Bertrand先生,請你接住!」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亞里德從某處高高躍起,接到人的同時一個旋身,兩人墜入大廳中央直通下層的大洞。
「克戮克為了救妳,在剛剛完成覺醒了。」
我愣了一下,魔族之血在克戮克二十歲生日那天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害他當時失望不已;沒想到我們居然會變成在不同年齡的同一天覺醒,只不過我是被儀式催化出來的,而他卻是為了救我。
斯塔薇恩牽著我倒退以防虎視眈眈的希路偷襲,但他目光卻是牢牢黏在了我身上,根本無視斯塔薇恩存在地持續進逼。斯塔薇恩兩眼光暈流轉,我們周圍立刻織出一塊電光交錯的區域,而就在這片藍色場域形成的瞬間,半徑兩米內的尖刺全數粉碎。
希路對著夷平場域一臉思索,只見金色眼睫輕輕一顫,他再度抬眼望我,試探性地跨出了一步──電場瞬間產生排斥反應,將他整個人往反方向推了出去。
電場顯然有絕對的排他性,然而希路卻沒打算放棄。他再度貼近,用修長蒼白的指尖輕輕彈了某處一下,我立刻感到周圍的空氣隨之震盪。
斯塔薇恩用驚疑的目光看著對面那個年輕的男人。
「
希路易斯,你一向對世俗爭鬥沒興趣,為什麼這次卻站在黃昏族那邊,還成了一位執刑者?」
斯塔薇恩說話的時候,希路偏著頭側耳傾聽,接著他終於從我身上移開目光,轉向了一旁的斯塔薇恩。
「我是什麼身分並不重要,我也不是因為支持黃昏一族而來到這裡。」他的眼神又一次撫過我,語調低柔,「我在這裡,是因為教主想見她,而她是我的愛人。你們擅自阻撓我和我的愛人重聚,已足夠讓我與你們為敵。」
「阻撓?」斯塔薇恩非常困惑,她仔細端詳我幾秒,接著目光沿著某種看不見的軌跡一路接上了希路,她忽然露出的詫異神色驚得我內心也跟著畏怯地一顫。
我忽然意識到除了薩根和克戮克知道些什麼,其他新舊成員的認知很可能都僅限於表面。斯塔薇恩不像在裝傻,所以她是真的不知道。然而,斯塔薇恩並沒有因此解除戒備,反而擴大了自身領域的範圍,場域將希路推得撞上一根石柱。
斯塔薇恩也許不會傷人,但那應該是從持有特定武器的角度,如若以防禦為主,她的場域恐怕堅固到能當武器使用。
至少,把人壓扁應該不成問題。
斯塔薇恩看著驚慌失措的我,道:「你們之間的確有難以割捨的緣分,但那卻不是現下的妳所能應付。Doris,仔細想清楚了──如果妳不打算留下,我們會帶妳離開這裡。」
「我當然要跟你們一起走。」
「那麼,」幾乎被嵌進石柱的希路笑了,眼中有著破敗的期望,「帶我一起走吧。」
話是衝著我說的,希路希望我決定他的命運,可太過複雜的情感,讓我不知該如何看待他,更不能面對他。
斯塔薇恩分明察覺我神色的猶疑,可我沒等她開口便自行背過身去,刻意不去看那個還在等我回答的男人。「斯塔薇恩,我們往哪走?」
希路的聲音中充斥著無盡的絕望,「吉安婷可──殺了我!不然就帶我走!」
我抑住自己的理智,警告自己切莫回首。
「這裡。」斯塔薇恩帶著我躍下主殿中央的大洞。
藉由下墜的瞬間,我用眼角餘光瞥了眼不遠處目光鎖定我的希路,正好看見他的雙眼由冰藍轉為深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