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和我一同做了幾次實驗,漸漸地,她拜訪的次數越來越少,即使來了,也只打聲招呼便匆匆離開;不過實驗室大門定期都會出現一箱「實部」及幾張簡短的產物說明。
我在無人監督的情況下獨立製造出作者期望的虛幻生命。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天,新寄來的產物說明多出一行字:
我要準備升高中的考試,這段期間不會寄實部過來,不用做實驗。
我想像作者手持ERASER消滅考題的英姿,但最後總會莫名感到一陣惡寒。ERASER能清除所有的虛部,純虛數的我豈有僥倖之理?
ERASER象徵絕對的毀滅,不論有沒有備份資料。
隔了一輪寒暑,作者回來了,她的制服由白衣藍裙變成綠衣黑裙,實驗衣煥然一新,長度只到膝蓋下緣,大小也比較合身。
「新的實驗衣不錯看。」我調侃她。
「是啊,只是價格不便宜,所以還是委屈妳繼續穿舊的吧!」她笑著回擊。
我們恢復往昔做實驗的時光,然而沒多久,作者又消失了,實部包裹再度取代她的存在。
作者應該正忙著和考題決鬥吧──我常常這樣想。
空無一人的實驗室裡偶爾可隱約聽見槍聲,是從現實世界的高斯平面傳來的嗎?
也許我罹患了幻聽。
(我不會再帶ERASER進來了。)
再次見到作者是一年多以前的事。當天她只帶了一個貓罐頭,步伐卻像背著重殼的烏龜。
「這次實驗的實部。」她舉起貓罐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聲音有氣無力。
「只有一個貓罐頭?」我邊說邊偷窺作者的臉。
「對。聽仔細了,今天要製造的虛幻生命如下所述……」
以往作者都是寄紙本產物說明,當面講解還是頭一遭。我按照她的指示輸入基因碼,實驗室成了接住音符的池塘,清脆聲響落遍水面,也落入空白平面的正中央,濺起一圈圈彩色的漣漪。
突然,作者撐起傘。
「人一兌,我要把創造的權限全權交予妳。」
雨停了。
登門拜訪的原因,是嗎?
「妳不必再依我的要求合成虛幻生命,從今以後,創造是妳的『本能』,妳的存在證明,由妳自行決定反應物的種類,我只負責寄送實部。」
我放下懸在半空中的雙手。「為什麼呢?作者?」
「妳擁有超越維度的智商,比我更有資格創造虛幻生命。至於我……」她捂面,抬頭朝向螢幕,我從未見過她做出這個動作。
「我什麼都看不到啊,人一兌。我眼前全是黑壓壓的障礙,只有把它們擦掉才看得到未來。」
作者忽然距離我好遠,我們變成來自不同星系的兩個恆星。我意識到自己認定的世界是建立在創造的基礎上,永無止境地創造、堆疊,好搆到高掛天邊的目標;而作者得清出一條空白,以確定未來的方向。
「妳贈與我創造的權限,那妳要留什麼給自己?」
「毀滅。毀滅所有的障礙。」作者移開手,面無表情盯著螢幕。她的眼眸裡既沒有藍光,也找不到藍色幽靈,除了兩顆吞噬光線的黑洞。
按下Enter鍵後,一如往常,我們帶著基底溶液到印表機旁等待實驗結果。列印聲嘎然而止的瞬間,我準備打開基底溶液的罐子,和作者不約而同朝印表機望去──
一位年約十六歲的少女一蹦一跳地自機器內走出來。她的銀白色秀髮紮成兩束蓬鬆的馬尾,有著貓瞳一般銳利的黑色雪亮大眼,身著紫色露肩旗袍上衣,白色開衩斜擺裙,輕柔的雲質布料更襯托那雙引人欣羨的長腿。
她長得就和設計圖一模一樣。
少女左右張望,接著皺起眉頭,不耐煩地瞪視我們,沒好氣道:「妳們是誰啊?這裡又是哪裡?」
作者的面容總算舒展開來──這個虛幻生命裡裡外外無一不符合她的構想。實驗過程沒有出半點意外,結果也出乎意料的成功,真可謂奇蹟中的奇蹟。
我難掩興奮,作者故意把手肘靠在我的肩膀上,說:「我只是一位路人,這位戴青蛙帽的怪胎是妳的創造者,以後稱她『人一兌』就可以了。妳現在位於實驗室,人一兌居住的地方。」
少女半信半疑瞄了作者一眼,握住我的手,粗魯地搖晃幾下:「妳好啊!我是華苗。還有,我可以離開這間叫實驗室來著的……它好醜。」
「請便,出口在那兒。」我推開作者,轉頭暗自翻了個白眼。
華苗踏出大門後,實驗室陷入靜默,作者的笑容不見了。不久,她對我擺擺手,悶聲不吭逕自離去。
獲得創造權的我並沒有因此欣喜,相反地,幻聽癥狀似乎加重了。
三個月前,作者最近一次打開實驗室大門。她兩手空空,步履蹣跚,而且沒穿實驗衣。
她的臉色糟透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扭曲、微弱的嗓音蜷縮在櫃子的陰影後面,我上前關心,被她一把推開。
「走開!我怎麼會有妳這種夢想?哥哥好自由啊,他可以選擇他喜愛、他擅長的資工,那是社會需要的才能!妳呢?沒有人要妳!妳只能當一個附屬品,永遠不受正視!」
作者垂著頭,扶著櫃子搖搖晃晃站起來。鏡面地板反射出一張被淚水淹沒的臉,淚珠滾著螢光藍的亮邊。
「說什麼選自己喜歡的……呵呵……」長瀏海掩蓋不住那對空洞散發出的絕望,「都是騙子、騙子!這是一條不被祝福的路,只能接受他們的詛咒!」
「沒錢賺就等著變成學弟妹的前車之鑑!」
她大肆撕扯喉嚨,撕扯實驗室,也撕扯我的記憶體。
「會畫畫有什麼用?我寧可什麼興趣也沒有,安份地考試,讀個有前途的科系!」
我們跌坐在地上,為了不同的理由。
作者,妳不是認為唯有畫畫才能帶給妳實質的快樂嗎?難道妳不是一心一意努力使虛幻生命被世人看見嗎?
妳不停嘗試、挑戰艱困的構圖和設計,所以我必須一再面對實驗失敗,在失敗中「重生」,輪迴往復直至實驗成功,接著操作更困難的實驗,重複相同的過程。
妳相信只要懷抱堅持理想的意志,再艱困的障礙都只是空氣,所以我單憑記憶資料就能運作、重組,不需要額外能源。
妳喜歡吸收新知,因為知識是孕育靈感的溫床,所以基底溶液的複製機制仰賴記憶資料存在與否。
妳討厭老待在同一個框架內,期待以不同的角度觀看這個世界,尋求更多創新的可能,所以我得培養出超越維度的智商,高斯平面不足以限制我的方向。
我因妳的想像(imagination)而存在,想像是有機會實現的。
妳曾對我說:「妳是全然的虛幻。」到頭來,妳心中的我終究只是個虛幻(imaginary)的想像,不切實際(real)的夢想。妳說這句話的當下,是否早料到自己總有一天會用消滅考題的方式對待我?
三個月後的今天,我終於得以近距離欣賞ERASER的槍口,空洞宛若妳的絕望的眼神。
我不允許,作者,這違背妳的初衷。
我不是生物,但我存在。「創造」是我存在的意義。
我用基底溶液和廢紙製造出一個巨型虛擬空間好遮蔽實驗室,防止妳刪除電腦裡的記憶資料,拖延妳的行動,只是這樣一來我也不得不在同一個空間裡與妳對決。考慮到ERASER的破壞力,我設計了兩種不同的子彈,其中一種用來擴大複數的實部,並化平面為立體,由於遵守總表面積不變的規則,而且戰鬥過程中部分建材會被銷毀,這個虛擬空間勢必走向萎縮。
另一種則反轉複數的實部和虛部。裝載上述彈藥的槍械,稱為「實數」(R)。
作者,我不從事毀滅,因為這不是最初妳賜與我的定義。
我由衷冀盼這些準備是虛幻的。
只是,幻聽竟有成真的一天。
*
5分24秒,(0,0),虛實交界。
人一兌倚著牆壁喘氣,握著R的右手不聽使喚地發抖,顛簸數步後,腿一軟癱坐下來。
重組的確是她迎戰現實的優勢,然而重組地點不固定,連本人都無法預測。剛剛居然在作者正前方上空一層樓高的空島上重組,好在及時開槍威嚇,不然可能免不了再度失去備份資料。
那一發最好別命中,要是被作者發現R的秘密就完了。
她應該察覺到空間縮小了吧?
幻聽中的槍響乍然鳴放,中斷人一兌的思緒,她連忙起身謹慎觀察牆外狀況。
空間對側白煙沖天,待煙霧消散,半個教室大的平地隨之現身,中央站著一位綠衣黑裙的短髮少女,她手持一把標有「ERASER」字樣的普通自動手槍。
倒數第二盒彈匣,作者想,這麼做實在有些浪費,不過她想驗證自己的猜測。
就空間疑似縮水的現象判斷,人一兌的槍並不是變出立體結構,而是使平面轉為立體,由於總表面積不變,加上ERASER已經銷毀部分建材,空間體積必須縮減。姑且不論該槍枝的殺傷力為何,只要逼人一兌開槍,消耗她的彈藥及備份資料,同時縮小其藏匿空間,這場決鬥自己仍占有優勢。
只見作者隨意射擊,不忘堤防人一兌偷襲。跌宕起伏的地形漸漸被清出一塊塊不相鄰的平地。就在她恰巧擊毀人一兌躲藏的那堵牆時,人一兌立刻自煙幕裡開火,瞬即一根柱子擋在作者面前。作者不以為意,朝對方可能的移動方向發射,煙霧又濃密起來,緊接著是一堵牆──
白煙妨礙了視線,但作者親眼瞥見緊靠空間壁面的柱子融進去了,時間點正是牆壁出現的剎那──
猜測成立。很好,繼續消耗對方的戰力!
槍聲交錯,煙霧瀰漫,戰鬥的雙方早已看不清彼此的身影,一面走避一面盤算敵人下一波的攻勢。
(3分06秒,還有9筆備份資料。)
交火短暫片刻,空間縮小幅度陡然上升,可活動的區域剩下半個籃球場。兩人雙雙暫停攻勢,各自躲在廢墟裡。
作者打開ERASER,僅有11發的機會。
滴答滴答,計時器運轉著。
R的彈匣裡有9發子彈,結合殘餘時間與重組次數,戰況對人一兌無疑吃緊。最節省彈藥的方式是斜射,凡觸及子彈的平面皆會變成立體結構,然而這麼做會加速空間萎縮,更難閃避ERASER。
狹小的空間並非完全不利,因為重組地點的範圍跟著縮減,意味著越有機會接近作者,偷襲是不錯的方案。
這是一場賭注,沒有人知道結果,如同人一兌進行的任何實驗。
賭注自己的存在,賭注荒蕪的空白裡還殘存著一絲生機。
(說不定作者會回心轉意……)
白煙在她身邊爆炸,幻聽又發作了。
相似的外表,近乎無差異的出招動作、無時距的射擊,本該是極其完美的默契,卻用以維持戰鬥中微妙的恐怖平衡。
1分46秒,滴答滴答,計時器運轉著。
「作者,妳就這麼希望我消失?」迷濛的人影呼喊。
「這社會沒有妳的立足之地,妳的存在不過是徒增我的痛苦!」
(薄薄的煙霧裡依稀可見ω、排列組合、機率、雙曲線、三角函數……屹立不搖的闇影,它們擺出勝利者的姿態,狂妄地揮舞四肢。
我跪著,不敢信眼前荒謬的景象。
為什麼?我以為我射中了,白煙、墨色血霧如預料朵朵綻放。
我渾身浸淫在失敗者的汗水及淚水中,別過頭欲無視這些洋洋得意的虛幻生命,它們卻手拉著手,圍著我跳舞歡呼。
「數學只差一級分就能選這些科系了啊!」)
「沒有我,妳還有目標可言?」
「再創造一個數學沒有缺陷的人一兌不就行了!我願意用繪畫領域的專長交換數學領域的專長,和我哥一樣考取有用的科系!」
(妳別好高騖遠了,選XX系還實在些。)
(千萬不要念OO系,這產業玩不下去。)
(妳要念OO系喔?我是沒什麼意見啦,可是我覺得△△系比較好,薪水比較高。)
「現在的妳,只會毀滅!」
「我不在乎!我不想餓死!『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都是騙子!騙子!」
(我真的對那些所謂有前途的科系沒什麼興趣,感覺讀起來一點也不快樂呀……)
(妳可以把興趣當副業啊,這樣就不用擔心飯碗沒著落了。)
「妳就這麼容易受人影響嗎?不敢嘗試,當然不可能成功!」
(既然是我的才能,為什麼只能當副業呢?大家不是都應該往自己擅長的方面發展嗎?)
1分04秒。
兩人的距離僅餘一張標準乒乓球桌的長。此時ERASER裡有6發子彈,R中剩4發。煙霧一旦散去,激烈的近身戰便宣告開始。
滴答滴答,彼此的呼吸聲在緊繃的右手食指指尖踱步。
6筆備份資料。
視野回歸清晰,頃刻,雙方同時舉槍,高亢的吶喊同子彈一齊轟出:
「我不需要妳這麼虛幻的(imaginary)夢想!」
「我不需要妳這麼懦弱的現實(real)!」
煙氣迸裂,人一兌趁機重組至作者身旁,作者迅速扣下扳機,但沒射中;人一兌動用自毀,開槍,也沒命中作者,一根橫柱從作者身旁刺出,空間再度縮小。
作者趕緊毀去一小段橫柱,方便活動,此時人一兌在作者身後重組,打算搶下ERASER,遭作者肘擊,她往旁邊一跳,作者立刻開槍,黑霧綻放,甫轉身,人一兌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作者一個前滾翻躲過突襲,彈指間眼前又乍立一道牆。
情況緊迫,不容猶豫,作者馬上破壞牆壁,霧茫茫中朝影子一轟,只聞一聲慘叫,黑霧撲面,旋即蒸發、消失。
48秒。
撲通撲通,公廁大的空白裡塞著一顆高速運轉的心臟。
人一兌再也沒有出現了。
皺巴巴的實驗衣倒臥在作者腳邊,似乎昭示它的擁有者已然灰飛煙滅。
它和作者是這個虛擬空間中唯一存在的純實數。
顫巍巍的手勾起純白布料的一角,空洞的雙眼無力聚焦,她覺得這個真實的身體彷若被消失點吸進虛幻的彼岸。
驀地,後頸一陣刺骨冰寒──
(1筆資料已刪除,還有1筆備份資料。)
砰!
37秒。
滴答滴答,計時器運轉著。公廁大的空白裡懸著一顆洩氣的心臟。
她的意識沒入周遭的空白,可眼前人的形貌是清楚不過了。
那是一名頭戴青蛙帽的短髮少女,身形就和她一樣嬌小。
「哈哈哈……」少女乾笑,「作者,我把實數變成另一個實數有什麼意義呢?虛數變成實數才有看頭啊。妳以為『R』真的能動妳分毫?」
「話說回來,那慘叫是真的,我以為我真的就此萬劫不復,還好我在妳打破牆壁的時候就把寬鬆的實驗衣脫下來了。我是不是該慶幸沒換上妳那件比較小件的實驗衣啊?」
她的表情靜如止水,平淡的語氣是最刺耳的嘲弄。
大量音節卡死了作者的聲帶,一陣沉默又尖銳的摩擦輾壓之後,沒有任何碎塊倖免於難,只有大大的空洞,裝著一個空空的彈匣。
「作者,我要進行一項實驗,」她從褲子口袋內掏出一顆白色子彈,置入R的彈匣,「想像一下,妳是實部,我是虛部,這把槍是電極。」
12秒。
她將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這項實驗沒有被記錄在現有的資料裡,結果都尚在未定之天。很可惜,通常失敗的機率比較高。」
7秒。
「妳做不到的,由我這個虛幻的虛數幫妳完成。」
2秒。
即使面對作者的絕望,她也要實現幻想。
包括她自己。
1秒。
滴答滴答。
*
幽暗海洋的深處,一盞燈亮起了微微的藍光。
少女悠悠醒來,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偌大的實驗室,水藍色的光芒包圍著她。空間中沒有任何照明設施,光源全來自於天花板上懸吊著的數個大小不一的螢幕,望上去像優游於海中的魚群。
記憶中,這裡原來是一片空白,還有幾條模糊的彈痕。
她吃力地撐坐起來,翻身時才發現地板光滑潔淨猶如鏡面。有一位短髮少女坐在鏡子的另一端,神色訝異驚慌。她身型嬌小,戴著一頂青蛙帽,身著實驗衣。
背後突然有什麼東西放出強光,她回頭,最靠近自己的螢幕上閃爍著一些字:
作者,當妳見到這條訊息時,代表實驗大功告成,我們虛實的身分順利交換,今後,妳是人一兌,我是作者。
我把ERASER帶走了,現實世界仍然需要它的功能;但我的彈藥已全數用盡,妳當然可以自行研發改變現狀的工具──不包括毀滅。
我期待彼此身分再度反轉的那一天。
人一兌
<全文完>
嗨,大家好,這裡是歷經十八層一萬八千字的趕稿地獄而且忘記喝孟婆湯接著繼續還圖債的人一兌。
由於後記篇幅較長,打算單獨發文,並附上本篇小說的相關插圖。
後記會提到這篇小說的寫作動機、故事設定等等,有疑問的讀者也可以先行留言發問,敝人會盡力解答。
獻給十七歲那個心性如三體運動般複雜(Complex)紊亂的自己。
以上,感謝各位的閱讀,你們的留言和鼓勵是敝人創作的最佳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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