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六的那場棒球比賽,讓建德萌生了退社的想法。
鐘一敲,講臺前的老師匆忙將課程告一段落後,便宣布下課了。接下來是屬於學生們的社團時間,班上大部分的人快速收拾書包,還沒掛在肩上就拖著奔出教室;少部分的人——像是建德——則慢條斯理做著其他的事:把手機掀開與別人傳簡訊、趴在桌上戴耳機聽音樂、拿起書或雜誌一群人圍在一起討論……。建德什麼也沒做,看起來是這樣,他就只是站在窗戶旁看著窗外,他看到B、C大樓之間的連接橋上早已占滿一排管樂社的人在練習,樂器閃閃發亮。那就是太陽的顏色吧,他想。銅管樂器發出悠揚旋律時,建德不再去看,扛起棒球社的厚實大背包,沉重地離開教室。
學校的這個時間正在綻放青春色彩,其中以E棟大樓尤為亮眼,以科任教室為據點的各社團都集中在那,因此E棟又有『學生大樓』的稱呼。當然,『幽靈大樓』、『宇宙人大樓』的暱稱也是有的。雖然建德對靈異事件沒有興趣,但依稀知道學生大樓有發生『一些事情』。他聽到的版本是管樂社有個吹單簧管的女生在獨自回家時看到頂樓出現藍色的鬼火和穿著盔甲的武士幽靈。
「?。 ?/font>
建德身體一個沒穩住,肩上石塊般的背包掉在地上碰的一聲,路過的人回頭紛紛轉頭查看。他有點惱火,小力的用腳尖踢了一下書包,隨後嘆氣,乖乖把書包掛回肩上。
好重。建德碎念。走樓梯時更能體會重量壓在身上的不適感。到了一樓,他故意在川堂的販賣機前逗留,買了罐運動飲料,坐在長椅上喝了起來,他往操場看去,除了其他的運動社團外,他所屬的棒球社在觀眾臺階梯上上下下做訓練,全是他認識的臉孔,除了隊長和自己以外全員到齊。建德把瓶蓋旋緊,把餘下的冰冷往額頭上敷,回想起那場比賽——
那是爭奪地區代表的準決賽,他們南晌高中落後對手一分。九局下半,輪到他們進攻,此刻已是兩出局,壘上沒人,棒球社的隊長在打擊區蓄勢待發、神采飛揚,完全沒有一絲要放棄的意念。隊長的實力毋庸置疑,棒球社的人都知道,建德坐在休息區的板凳上,這樣想著,接下來隊長一定能擊出全壘打!不過,他心中的某一小塊地方,微不足道、堪比灰塵大小的地方是期待著:若是隊長只是上壘的話就好了,這樣他就有機會上場了!
建德加入棒球社已經兩年,對於棒球只有熱愛,實力令人惋惜。唯一亮眼的,僅僅是他的跑壘速度無人能及,甚至連學校的田徑社都只能望其項背。身為板凳球員的建德,能在球場上發光的時刻,那就是在兩隊比分接近時,代替上壘的人『代跑』,壘包和壘包間的距離,是他所心儀的棒球施捨的狹窄舞臺。在其他人替隊長聲援時,他悄悄地對敵隊的投手,說了一句加油。
噠。對方投手跨步。咻!投出,是外角球!只見隊長扭腰,揮棒,結實命中球心,飛向左外野!球的勢頭猛烈,迴旋著,球縫線吃掉空氣,不理會牛頓的地心引力,底下的外野手一直跑,隊長也一直跑,建德不斷祈禱。快落下吧快落下吧快落下吧快落下吧……他想上場,哪怕是一小段路也好,他想正式上場,聽著觀眾們熱烈的回應、感受隊員們信任的視線,嗅著草皮和泥土的臭味,頭頂陽光,讓鼓動的心臟蒸發掉汗水,用靈魂投入比賽。
他的願望,球聽見了,讓地心引力抓住它,將它從不屬於它的高空曳下,撞擊到牆壁,被外野手撿了起來。隊長已經跑過二壘,但他不停,繼續往三壘跑,外野手的球投出,在草皮上飛了一段距離,到了二壘手手套上,隊長要跑到三壘了!二壘手手一揮,球在飛,飛向三壘手,三壘手伸出手套腳踩壘包。隊長一直跑,球風在身旁呼嘯,呼嘯,呼嘯,接著他往前撲,衣料在泥土上摩擦,撲向壘包!整個球場都安靜了下來,沒有人此刻是不緊盯著一幕的,建德連眨眼都不敢,連吞嚥口水都覺得會打擾到。『啪』的,手進入手套,傳出厚實聲響,三壘手閃電般往下一碰,這時隊長的手指將要摸到壘包——下個瞬間,三壘手手套的球按在隊長的背上,而隊長的手指觸則是碰到了壘包。三壘審沉著臉,憑著他的經驗,在相差不過幾毫秒的攻防戰中,看出了勝者。在答案揭曉前的屏息以待中,他比出了手勢。
「安全上壘!」
爬起身的隊長,高舉雙手迎接歡呼,渾身泥土的他大笑著。
敵對教練的臉色難看,因為南晌高中抓住了逆轉勝的機會!
「建德,你準備一下?!?/font>
戴墨鏡,撲克臉的教練似乎看出了些端倪,喊出暫停。
起初建德還沒搞清楚狀況,後來聽到球員的驚呼聲才發現,隊長的左腳腳踝,扭曲得怵目驚心……
隨後建德上場代跑,站在三壘的他,毫無雀躍,海浪般的罪惡感拍打他的良心,將其侵蝕得坑坑洞洞。觀眾加油聲的熱度他覺得很吵、泥土和草在太陽曝曬下的臭味讓他想吐、身上的汗沾黏著衣服使他不適。他想著:替敵對投手加油,祈禱球快落下的事也許被別人發現了。他沒有辦法不去在意,他認為每個人都在用譴責的目光狠瞪著他,在他回頭時又刻意假裝什麼事也沒有;左顧右盼,無論是敵對的人或是熟悉的隊友,遙遠的觀眾,比賽的裁判、主播、賽評,休息區的教練……他們已經知道了,但不知為何沒有說出來,像是故意在等建德承認似地。三壘到本壘的那條光輝耀眼的道路,在建德的眼中已經不見了。突然間,他不曉得怎麼跑壘了,感覺世界在無限放大,自己則無限縮小。
等到建德回神時,人在回學校的遊覽車上,每個人或低頭滑手機,或盯著窗外發呆,但就是沒有人交談,車內安靜得像是死亡、像是死亡……
『是我害的,是我,是我害的。』
建德在心裡想。
『是你,是你,是你害的!』
有道細小如蚊般的聲音,建德聽得到。
他把運動飲料喝光,扔進回收桶,朝操場練習的身影望了一眼,痛苦地閉上眼睛,朝著操場反方向,獨自離去。夕陽從後方將他的影子捏長,他垂頭盯著影子,放空地走著,然後突兀的、纏著繃帶的腳和拐杖闖了進來。抬頭看,是隊長。
「嗨!建德?!?/font>
隊長笑嘻嘻的,活力充沛。
建德渾身不自在,羞愧得恨不得立刻逃離,再次低頭,不敢直視隊長的眼睛。隊長順著視線,以為建德是在看他受傷的腳,他不好意思地說:「別看了別看了,我的腳只是扭傷而已。倒是其他人呢?有沒有好好練習???要是我不來緊迫盯人,他們一定又偷懶了!」
隊長的平頭和親切的揮手動作讓人覺得他毫無心機,所有的舉動都是發自內心。建德從他的反應裡意識到——隊長並不知道他『背叛』球隊的事。這令他的罪惡感加重,得費盡力氣才能擠出話來。
「……他們現在正在練習?!?/font>
「??!居然這麼勤勞嗎?」隊長小聲嘟噥『真不曉得該欣慰還是什麼的』,動起拐杖,僵硬移動。
建德呆站在原地目送。
「建德?!?/font>
走沒幾步,隊長回頭問道:
「你怎麼了?不去練習嗎?」
隊長的臉孔因為背光的緣故一片漆黑,見不到表情,但他身後的天空已經是青春的顏色,那顏色與夕陽一模一樣。
建德開口,卻發不出聲音。
發不出聲音……